江晚衣麵色冷肅,眸色深沉,宛如一塊沉在水中的白玉。這讓薑沉魚迴想起初見他的那一天——杏黃色的帷幕重重掀開後,映入眼簾的所謂“神醫”,竟是一個如此年輕,水般蘊秀的男子,彼時就已覺得,他和皇宮何其格格不入,而今,事關兩人的名譽、兩國的邦交,如此箭在弦上、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重大時刻,看他立在堂下,書生般的單薄身軀,以及眉宇間所散發的濃濃悲愴,都愈發萌生出一種“這樣雲淡風輕神仙一樣的人物,為什麽要站在這裏”的荒誕感覺。


    而他,偏偏也不說話。


    頤非嘿嘿笑道:“他不說,自然就是默認了。其實,說不說也都不重要了,那麽多雙眼睛可都看到了呢……是不是啊,我的東璧侯,江神醫?”


    江晚衣的目光滯厚地從薑沉魚和潘方臉上拖過,然後緩緩垂下頭,薑沉魚注意到他的雙手在身側慢慢地握緊,分明滿含掙紮,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為什麽他的反應要如此為難?莫非還有更深一層的隱情?才能令他寧可冒著被殺頭的風險,也不肯說出真相?


    麟素緩緩道:“我不管別人看見了什麽,我現在隻想聽當事人一句話。”


    “那麽,我就為太子殿下複述一次好了。”頤非朝羅貴妃走了幾步,笑吟吟地睨著她,聲音軟綿如絲,“貴妃娘娘和東璧侯自小緣濃,久別重逢,情難自禁,又彼此多飲了幾杯,男歡女愛,渾然忘卻了彼此的身份,所以犯下這滔天大錯,如今東窗事發,鐵證如山,百口莫辯,也就隻能乖乖認罪……”


    薑沉魚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剛待皺眉,卻聽他語調忽然詭異地一轉:“這樣的故事——別說我不會信,太子哥哥不會信,父皇不會信,恐怕,這全天下的人都不會信的。”


    此言大大出乎她意料,不禁睜大了眼睛看去。


    頤非抬起他那花裏胡哨的長袖,用三根塗著淡淡蔻丹的手指,掩唇一笑,他長得遠不及其長兄具有天生柔態,因此這麽娘娘腔地一笑,反而顯得更加猥瑣,但在那樣刻意嘔人的姿勢裏,一雙眼睛卻是黑如點漆,閃閃發亮:“別說東璧侯你作為璧國的使臣重命在身,天底下的明眼人都知道你是為了娶我妹妹而來的;就算你要跟人偷情,也沒必要在進宮的頭晚連路都不太認識的情況下就爬上牙床;更何況你明明知道之所以讓你留宿宮中,就是為了方便為我父就診,隨傳隨到——請問,這個世界上真有色令智昏到全然不顧以上三點的蠢材麽?也許有,但是一個能將數萬種草藥配方爛熟於胸的大夫會這般沒有頭腦,嗬嗬,我不信。”


    江晚衣因他這番話而豁然抬頭,表情震驚,顯然也是沒想到這個詭異莫測的程三皇子竟然會出言幫他開脫。


    麟素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


    頤非抬起一隻手,打斷了他:“我為何要私下審問他們?當然是——我就是很想知道,明明有著這麽多說不通的地方,明明有無數種理由可以辯解,但為什麽——我們的東璧侯卻隻字不言,寧可被人冤枉呢?這,才是發生得最有趣的事情。”


    薑沉魚隻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頤非說得沒錯,這,才是問題的最關鍵所在!為什麽羅貴妃要冤枉江晚衣?為什麽江晚衣卻不肯辯解?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除卻流於表麵的,難道還有更大的陰謀?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緊了。


    頤非側身,看著羅貴妃道:“娘娘,不知,你能否為我解惑呢?”


    羅貴妃發著抖,緊咬牙關,頤非一挑眉毛,又笑了:“娘娘和東璧侯有仇麽?要如此冤枉他?”


    “什、什、什麽?”羅貴妃頓時瞪大了眼睛。


    “若非你派人請的東璧侯,他還能自個兒認得路走到你的碧繡宮麽?”


    “我、我……我隻是請他敘舊……”


    “哦,原來在晚宴上你們還沒敘夠,要半夜三更接著敘?”頤非眯了眯眼睛,目光卻尖刻如刀,“我父一病三年,娘娘又正值狼虎之年,寂寞難耐也是人之常情……”


    他聲線尖細,再加上語調古怪,因此說起嘲諷話時更顯刻薄,羅貴妃哪受得了這份羞辱,煞白了臉,突地看了江晚衣一眼,嘶聲道:“你信他卻不信我?我好端端的為什麽要敗壞自己名節?我可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


    頤非慢悠悠地打斷她:“啊,你忘了加個關鍵詞——是病前。我父皇生病前,的確最寵愛你,但是自他一病,後宮姬妾形同虛設,就算他病好了,會不會再臨幸你都很難說,更別提將來封後。”


    “你!你、你……”羅貴妃無可反駁,眼圈一紅,眼淚又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正一番亂時,椅子劃過地麵的聲音尖銳地響起,眾人迴頭,卻是薑沉魚站了起來,然後攏手於袖,以一種無比優雅無比從容的姿態,走到羅貴妃麵前。


    “我有個問題,想請問貴妃。”


    頤非笑嘻嘻地在她臉上盯了幾眼:“阿虞姑娘肯幫我一起問,那是再好不過。”


    薑沉魚居高臨下,表情淡然地看著羅貴妃,輕輕道:“外人傳的,那是外人的眼睛看見的,我隻想請問貴妃,你的眼睛,看見了什麽?”


    羅貴妃露出迷惑之色。


    薑沉魚微微一笑,聲音更見柔婉:“也就是說,你與我師兄既然肌膚相親,總該有些什麽不為外人道的證據可以證明吧?”


    被她一提醒,羅貴妃眼睛頓時一亮,連忙將頭扭向兩位皇子,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處,有一個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此言一出,人人動容。


    腰下三寸,已經接近人身上最私密的部位,她竟連江晚衣那裏有疤都知道!


    薑沉魚沉聲道:“如果我沒記錯,貴妃曾經是我師兄的貼身丫環吧?”那麽小時候幫江晚衣洗澡穿衣時見過也不足為奇。


    誰料羅貴妃聞言,卻搖了搖頭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你確定?”


    “是。”


    薑沉魚凝視著她,很慢地重複了一遍:“你、確、定?”


    羅貴妃不解其意,但還是咬唇鄭重地點了點頭:“是!”


    “除此之外呢?”


    “什、什麽除此之外?”


    “還有其他的什麽胎記疤痕麽?”


    “這……”羅貴妃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垂下頭悶聲道,“當時場景太過混亂,也許還有,但未曾留意,也、也不記得了……”


    “很好。”薑沉魚展顏一笑,“希望你記住你的這句話,以及剛才的兩聲‘是’。”說罷,轉身慢慢地走到江晚衣麵前。


    頤非麟素等人全神貫注地盯著她,正在猜度她下一步會不會是要江晚衣脫衣驗身時,卻見她突然揚起手,狠狠的一巴掌扇了下去——


    “啪!”


    無比清脆響亮的爆破音迴蕩在密閉的廳中,震得人人大驚,尤其是麟素,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這是?”


    薑沉魚看著自己因用力過度而一直發抖的手,再看看已經被完全打懵了的江晚衣和他臉上迅速映現的紅印,眼睛裏慢慢地浮起淚光……


    “師兄……你、你……你對得起我嗎?”


    廳內人人目瞪口呆,尤其江晚衣,呆呆地望著她,仿若被定身了一般。


    而沒等眾人反應過來,薑沉魚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怒道:“你答應過師父什麽?你答應過的!你、你、你混蛋!”


    頤非臉上閃過幾抹異色,眼眸由淺轉濃。


    “你答應過師父要好好對我的,可是你卻一次次地欺騙我、背叛我!這次來程國是聖上的旨意,好,我不跟你計較,隻當是你不情願,可是她又如何解釋?我在驛站等你一夜,不知有多著急,而你卻在這裏風流快活,你、你……你怎麽可以這樣?你答應過師父的……你卻這樣對我……這樣對我……”薑沉魚的嘶喊變成了哽咽,一隻手死死抓著江晚衣的衣領,一隻手拚命敲打著他的胸膛,直把他推得踉蹌後退。


    最後,隻聽“哧”的一聲,衣領突然裂開,她用力過度,直向後栽倒,潘方連忙上前扶住她。


    薑沉魚的身子尚未立穩,目光膠凝在某處,啊地叫了出來。


    其實不止是她,其他所有人也都看見了——


    隻見江晚衣的衣領已變成兩塊破布尷尬地掛在右肩上,由左肩開始到右胸下方全部裸露著,而讓諸人吃驚的是那裸露的肌膚上,深一塊淺一塊,全是猩紅色的斑痕,像潑灑了的墨汁一樣遍布了他的整個胸膛!


    羅貴妃一見之下,驚恐萬分地發出尖叫:“不、不!不……不可能!這不可能,剛剛、剛剛明明沒有!沒有的啊……”


    薑沉魚推開扶著她的潘方,挺直腰身冷笑道:“沒有?真是有趣,你知道我師兄腰下三寸有個指甲大小的疤,卻會不知他身上還有這麽大一片紅斑……”


    “我、我……”羅貴妃慌亂地望著江晚衣,“我沒有說謊,之前、之前真的沒有的,沒有的!沒有的啊……”


    “難道你的意思是這紅斑是這會兒現長出來的?”薑沉魚沉下了臉。


    “我、我、我……他、他、他……”羅貴妃劇烈地顫抖著,突地爬上前抓住麟素的衣袍下擺,哭道,“太子殿下,你信我,你信我啊!”


    麟素厭惡地看著她,像看著什麽不潔的東西一樣。


    倒是頤非,忽地一彎腰,將手伸給她。


    羅貴妃如溺水之人看見一根浮木一樣,滿懷希望地抬起頭,隻見他笑嘻嘻道:“我教娘娘一個說辭,就說你與東璧侯雲雨之時,姿態狂浪,根本來不及脫衣就……”


    羅貴妃的希望頓時變成了絕望,看著他的那隻手,跟看見了毒蛇似的,忙不迭地連滾帶爬向後躲去。


    薑沉魚深吸口氣,上前幾步正色道:“現在,娘娘對我師兄的指證已立不住腳,你們準備怎樣處置此事?”


    頤非挑了挑一邊的眉毛,笑得邪魅:“當然是繼續追查了。”見薑沉魚眉頭微皺,便又道,“不過,隻是查她。”說著,指了指羅貴妃。


    “那我師兄呢?”


    “當然是該幹嗎幹嗎去嘍。”


    “那好,我們迴驛站。”薑沉魚剛待轉身,頤非將手一攔:“咦,我有說你們可以走嗎?”


    兩人的目光交錯,薑沉魚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冷冷道:“你不讓我們走?”


    頤非抿唇而笑,眼睛閃閃發亮:“哪裏,我隻是提醒一下,我所謂的該幹嗎幹嗎,是指還得有勞侯爺為我父王治病。”


    “真好,我所認為的該幹嗎幹嗎,也是讓我師兄繼續為程王陛下治病,隻不過——這個宮中是非實在太多了,在真相查明之前,為了避嫌,師兄還是迴驛站住的好。”


    頤非看著她,她也直直地看著他,兩人就那麽定定地看了半天,最後,頤非的另一條眉毛也挑了起來,然後一側身,讓出了道路。


    薑沉魚沉聲道:“潘將軍,帶著師兄,我們走吧。”說著,沒有絲毫遲疑地與頤非擦身,打開緊閉的房門,走了出去。


    外麵,豔陽似錦,立刻暖暖地襲上來,披她一身。


    縱然天氣如此旭暖,然而,手在袖中,卻是滿指冰涼。


    薑沉魚緊抿唇角,快步而行,出宮門後,招來李慶,帶著江晚衣返迴驛站。


    一路無言。


    十日後,田九跪在禦書房中,對昭尹複述了此事。


    昭尹問道:“也就是說,沉魚用了江晚衣給她易容的那種藥?”


    “是。她先是將藥塞拔掉,偷偷藏在一隻手裏,然後走過去用另一隻手打了江晚衣一耳光,吸引住眾人視線,以便可以順理成章地與他發生一些肢體上的接觸,再借著扯衣,將藥全部倒進江晚衣衣內,計算好時間,等藥效發揮作用時再撕裂他的衣領,讓眾人看見他身上的紅斑。”


    昭尹擰眉道:“她的膽子真大,難道就不怕麟素和頤非看穿她的把戲?”


    “那是因為她必定事先調查得知,麟素和頤非都不會武功,所以她借著衣袖的遮擋,又不停說話分了他們的神,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在場唯一能發覺的,隻有潘將軍,而潘將軍是自己人。”


    昭尹眯了眯眼睛:“哼,真想知道若當日涵祁也在場的話,她該怎麽辦。”


    田九微微一笑:“但涵祁當日,並不在場。”


    “所以她那小伎倆才得逞的嘛。”昭尹嘲諷道,歪了歪頭,“然後呢?頤非就那樣放他們迴去了?”


    “是的。”


    昭尹沉吟道:“那麽輕易就放人了?雖然薑沉魚演了那麽一出怨婦戲,但嚴格算來,根本就是偷換概念——羅氏說江晚衣身上有疤,她就索性說江晚衣身上有更大的疤。”


    “所以,她之前那三次重複地問羅氏確不確定,就很有必要了。因為,當她在問羅氏是否記得還有其他疤痕時,羅氏雖然也有戒心,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但其實已經落進了她的圈套。因為,當大家看見江晚衣身上居然有那麽觸目驚心的紅斑時,自然就會懷疑羅氏的話——她既然看得見那麽小的疤,為什麽會看不見那麽大的斑?如此一來,羅氏的證供就顯得很不可信了。”


    “可是當時不是說有很多宮人看見他們兩個在床上衣衫不整嗎?”


    “但也僅僅隻是在床上,且衣衫不整,而已。”


    昭尹十指交叉,緩緩道:“也就是說,江晚衣在羅氏的床上被人抓到確是事實,但是,除卻羅氏,再無第二人能證明他們確實有奸淫之事,因此,隻要推翻羅氏的證供,罪名就不成立?”


    “是的。”


    “那麽他們究竟有沒有真的酒後亂性呢?”


    田九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曖昧地笑了笑,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恭恭敬敬地呈上前去。


    昭尹伸手接過,打開來看後,倏然色變,拍案而起道:“竟是這樣!”


    “是的。”


    “這也就是江晚衣寧可被殺頭,也不肯開口為自己辯解一句的原因?”


    “是的。”


    昭尹突地伸手,將那張紙條斯了個粉碎,怒極而笑道:“好!好!一個兩個,全是如此,竟敢忤逆朕,瞞著朕!連朕的旨意也不放在心上!”


    田九撲地跪倒,沉默地垂下頭去。


    昭尹的失態很快過去,最後深吸口氣,恢複了鎮定之色道:“朕沒事了,你繼續說,後來呢?薑沉魚迴到驛站後沒再做些什麽嗎?而她走後,那三個程國皇子又有什麽舉動?”


    田九低聲道:“自然是有舉動的……”


    馬車抵達驛站後,薑沉魚一言不發地徑自下車,直進她的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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