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孝成插話道:“先前宮裏傳來的消息說,寶華宮那邊的太監已經招了,說是受了薛家人的賄賂所以才給曦禾夫人下毒的,而且毒藥的來源也查清楚了,說是薛皇後身邊的奶娘程氏親手給的,程氏上吊自盡了。皇上為此大發雷霆,二話不說就下聖旨,將皇後軟禁。”


    “薛懷見女兒被廢,必定大怒,可他現在駐守邊關,一時之間迴不來,他的兒子薛肅又是個好色無能之輩,斷斷不會是皇上的對手,被抓被關被殺也就是這幾天了,不過如此一來……”薑沉魚猛然驚道,“莫非皇上打的主意還不僅僅是削弱薛家,而是徹底逼薛懷反麽?”


    此言一出,一室俱寂。


    薑仲和薑孝成顯然沒有考慮到這一步,聞言全都變了臉色。而薑仲怔怔地望著女兒,更是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薑沉魚,他的小女兒,從小最是乖巧懂事。琴棋書畫固然一一學好,女紅烹調亦不輸於人,無論是奶娘、夫子還是侍婢家仆,沒有不誇她脾氣好的。他記得有一年中秋,一家人聚在一起賞月時,他故意出題考這三兄妹:“你們誰能將這根羽毛扔得最遠,我就把這隻水晶月餅獎賞給誰。”


    於是乎,三個孩子一字排開,彼時孝成十三歲,畫月十一歲,沉魚隻有八歲。


    孝成從小就是頭腦不會拐彎的傻孩子,當即就把羽毛丟了出去,結果那羽毛飛了半天,被風悠悠吹迴他的腳邊。


    畫月明顯要聰慧許多,撿了團泥巴裹住羽毛,再將泥巴丟出去,丟了兩丈遠。


    輪到沉魚時,她命人取來掛在遊廊上的鳥籠,將羽毛係到百靈的腿上,再把手一張,那鳥兒便振翅飛走了。


    不止孝成和畫月,在場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沒想到一個八歲的孩子會想出這樣妙絕的方法。可她半點驕傲之色都沒有,隻是微微一笑道:“羽毛本就是鳥兒身上拔下來的,還給鳥兒才是正道。哥哥,姐姐,這個月餅我們一起吃吧。”


    當時府上的師爺就讚歎道:“三小姐機慧過人,但更難得的是宅心仁厚,將來必有大作為。”而他當時並未將這話放在心上,畢竟,這個小女兒大多數時間裏隻是個安靜的存在,不生事,也不出挑,乃至她大了,平日裏見到都是一副低眉斂目溫婉可人的模樣,幾曾想到她會有如此犀利的眼光和精準的邏輯?


    這個站在燈下麵色冷靜侃侃而談分析事理絲絲入扣的人,真的是他女兒麽?


    薑沉魚道:“皇上既然敢囚皇後,就不會再手軟,薛肅之頭必砍,而一旦砍了薛肅的頭,薛懷絕對不會退忍,他有大軍在手,再加上手下將領的挑唆,很有可能就此反了。隻要他一反,兩方勢成水火,戰爭在所難免,看來,這場浩劫,是逃不過了……”


    薑孝成聽得心驚膽戰:“妹妹,你別嚇人。”


    “沉魚之言絕非危言聳聽。”薑仲當即站穩陣線,問道,“那依你之見,我們該如何做?”


    “我隻是覺得奇怪……”


    “什麽地方奇怪?”


    “皇上逼薛懷反,必定是算計好了能贏。可是薛懷號稱百年難遇的神將,手上又持有六十萬薛家軍,朝中根本沒有可以對抗的將領……”說到這裏,她想起了潘方,想起那一日姬嬰在茶館外對潘方說的“他日戰起,必有用你之時”,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公子早就知道會有大戰,所以連將領都先挖掘好了,潘方能力如何,她雖然不知,但能令公子如此屈尊降貴地親自去找的,必定不弱。隻不過,潘方對薛懷的話,還是太嫩了,皇上也決計不會將寶押在這麽一顆贏率難定的棋子上,也就是說,必有暗招。


    那他的暗招是什麽呢?想不出來……


    這時門外有人低喚道:“相爺。”


    薑仲神色一振,連忙道:“進來。”


    一暗衛匆匆走進,跪下。


    薑孝成道:“如何,事情有進展了嗎?”


    “屬下已經證實,江晚衣確實是江淮的獨子。其醫術也的確青出於藍,更勝其父。不過父子感情非常不好,江淮本指望他也進太醫院,接替他的位置,但江晚衣卻說了句‘醫者當懸壺濟世營救百姓,不甘困於深宮趨從炎勢’……”


    薑孝成聽到這裏嗤鼻:“他若真不是趨炎赴勢之輩,這迴怎麽就眼巴巴地進宮了?”


    暗衛沒有理會他的嘲諷,繼續麵無表情地說道:“三年前江晚衣和他父親大吵一架後就離家出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沒想到此番再出現時,已成了淇奧侯的門客。”


    薑仲發令:“繼續查。一定要把他和淇奧侯之間的關係查清楚。”


    暗衛應了一聲:“第二件事,曦禾夫人服了江晚衣的藥後,脈息平穩了許多,不過還沒有醒,若醒了我會再來稟報。”


    “嗯。”


    “第三件事,是有關薛肅的。”


    薑孝成眼睛一亮:“那色鬼怎麽了?”


    薑仲輕哼一聲:“好色,能比得上你?”


    被父親這麽一說,薑孝成頓時臉紅了,尷尬地咳嗽了幾聲。幸得暗衛的聲音已經清清冷冷地響了起來:“薛肅前陣子看上了三香茶館的女說書先生,召她入府說書,醉後性起,意圖霸占。”


    薑沉魚心頭一顫,果然是秦娘!在那樣親眼目睹了兩人的姻緣之後,再聽聞這樣的結局,直覺人生境遇,實在殘酷。


    “那女先生雖是寡婦,早死了丈夫,但數日前已準備再嫁,因此誓死不從,最終咬舌自盡了。她的未婚夫得悉消息怎肯作罷,就此鬧上薛府,一路打進去,但畢竟寡不敵眾,還沒見到薛肅就被擒了。據說當淇奧侯趕到時,他已被打得隻剩下半口氣。”


    薑孝成道:“等等,此事與淇奧侯何幹?他趕去幹嗎?”


    “那名叫潘方的男子,雖然是個屠夫,但也是淇奧侯的門客之一。”


    薑孝成笑道:“他倒好,門下什麽販夫走卒都有。”


    薑仲訓斥道:“你若有他一半本事,你爹我也不需要這把年紀了還操心成這樣!”


    薑孝成莫名其妙又挨了訓,心有不甘,嘀咕道:“你怎麽不說是你沒本事,連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都鬥不過,還得眼巴巴地巴結著……”


    薑沉魚連忙衝他使眼色,薑孝成咂巴兩下乖乖閉上了嘴巴。


    暗衛適時地繼續道:“淇奧侯得知此事後,立刻從皇宮裏騎馬趕往薛府。薛肅看在他的麵子上,二話不說就交還了潘方,但潘方隻剩下半口氣,於是江晚衣連晚飯都沒吃,又急急趕往侯爺府幫他診治,目前仍在搶救中,生死未卜。”


    薑仲點點頭:“再去打探,一有進展,速速來報。”


    暗衛躬身退離。


    燈花飛濺了兩下,薑沉魚望著案上殘亂的棋局,忽然間就疲了,乏了,再一次地想逃避。


    避開這永無休止的權勢之爭。


    更避開這爭鬥中,自己注定要被耽誤的一腔情懷。


    國難當頭,公子……不會成婚了。


    眼中依稀有淚,她提前看見了結局。


    不日,昭尹頒旨,皇後失德,禍亂後宮,貶為庶人,幽居冷宮——乾西宮。


    而正如薑沉魚所預料的那樣,關山千裏外,鎮守晏山的將領用五百裏加急快件傳來一個更為驚天動地的消息——護國將軍薛懷,反了。


    雪已停,霜寒未歇。


    鼻息間,可見嫋嫋白氣。薑沉魚看著窗外逐漸暗下去的天色,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握瑜在一旁道:“小姐,天冷,你先迴暖閣窩著吧,免得在這兒給凍了。”


    她搖頭,依舊守在大堂前等候。一直等到戌時二刻,薑仲和薑孝成才一同迴來,兩人的神色都很疲憊,尤其是薑孝成,雙眼深陷布滿血絲,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左手還纏著紗布,受了傷。


    薑沉魚連忙迎上去道:“爹,哥哥。”


    薑仲示意她跟上,三人一同去了書房。


    “哥哥,你的手怎麽了?”


    薑孝成嘴巴一扁,好生委屈:“今日去抄家時,被隻小瘋狗咬了一口。”


    薑仲重重地“哼”了一聲:“你怎麽不說你色膽包天?真不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麽做的,這等要緊關頭還敢如此胡來,要我說,這一口還咬得輕了!”


    薑沉魚搞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今天薑孝成奉命去薛家抄家時,見一婢女生得極為美貌,一時色起動手揩油,結果被薛采咬了一口。


    薑孝成恨聲道:“那小子自身都難保了,還想保護別人,真是可笑。”


    薑沉魚急道:“哥哥你把他怎麽了?”


    “也沒什麽,踹了一腳捉到天牢去了,同他那個色鬼老爹關在一起。”


    薑仲又“哼”了一聲:“你再這樣下去,下場也比薛肅好不了多少!”


    薑孝成立刻諂媚地笑:“怎麽會呢?我老爹可比他老爹安分守己得多了,而且我不就是想揩揩油麽,也沒真想怎麽著……”


    薑沉魚皺了皺眉,但她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哥哥好色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一時間也勸不過來,當下撇開不想,挑要緊的事情說:“爹,今天朝堂之上,皇上說什麽了?”


    “皇上自然是大發雷霆,還能怎樣?底下本還有些人想替薛家說話的,結果被他一嚇,也不敢說了。目前的形勢朝著主戰一邊倒。”


    “薛懷真的反了?”


    薑孝成道:“這還會有假?”


    “晏山的信早不到晚不到,偏偏這個時候到,也過於巧了吧。不過也罷,是不是真反已經不重要了,目前大家都以為他反了,他根本沒有第二條退路可走。”薑沉魚目光一閃,“潘方的傷勢如何了?”


    “那江晚衣的確高明,不但救迴他一命,而且經過這幾日的調養,據說已好了一半了。”


    “那皇上可有定下討伐薛懷的領軍之將?”


    薑氏父子對望一眼,表情全都變得很古怪,最後還是薑孝成舔了舔嘴巴,慢吞吞道:“皇上他……想要禦駕親征。”


    薑沉魚吃了一驚。


    薑孝成道:“我看皇上這迴真的是昏了頭了,跟薛懷翻臉也就算了,還要自己上戰場,說句大不敬的,這不是找……”環顧四周,雖然肯定不會有人竊聽,但還是壓低了聲音,“找死麽?誰不知道我們這位主子是自幼體弱,肩不能擔,手不能提,連會不會騎馬都是問題,更別提親征。”


    關於這個薑沉魚倒是也略有所聞,聽說昭尹因是不受寵的宮女所出,所以從小遭受冷落,無人問津,一直到十歲才得到機會迴到先帝身邊,之前別說武藝,連字都不認識幾個。也因為有著那樣不堪的遭遇,使得他的性格陰沉多疑,喜怒難測。


    薑沉魚深吸口氣,悠悠道:“不,皇上此戰,必須親征。”


    “妹妹,為什麽你也這麽認為?對手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薛懷啊,皇上去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


    “原因有三。”薑沉魚打斷他,“皇上自登基以來,尚無建樹,借此役一為樹威,二為奪權,第三,正如爹所說,皇上是個剛斷善謀、聰明隱忍之人,這些年來,他處處受製於人,心中必定積攢了一大堆的怨氣,而要報複一個人,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在對方最得意的地方擊敗他。薛懷不是號稱第一神將麽?那麽,皇上就要在沙場上打敗他,給予他徹徹底底的一擊。”


    薑孝成睜大了眼睛道:“哇,皇上果然夠狠!”


    薑仲聽了,久久沒有說話,最後才低低一歎道:“想不到,我兒竟是皇上的知己……”


    薑沉魚頓時臉上一紅,訥訥道:“沉魚淺見,倒令爹爹見笑了。”


    “不。”薑仲伸出手,緩慢又有些沉重地搭上她的肩膀,“以前,是爹沒發現,你竟具有這般見識,可惜啊,可惜啊,可惜啊……”


    他一連說了三聲“可惜”。薑沉魚知道他可惜的是自己身為女兒身這件事,若是男子,薑家就有望了。


    可我不要當男子,薑沉魚如此想。


    因為若是男子的話,此生就與公子無緣了,而她,不要錯過他。無論時局有多艱難,無論擋在他們之間的阻礙有多麽多,無論那遙遠的未來看起來有多縹緲動蕩,她都要緊緊抓住這段機緣,一定一定,不要錯過!


    姐姐送我長相守,我一定要如此珠名,長長相守,永不離棄。


    薑沉魚咬住下唇,凝望著昏黃跳動的燭火,瞳色由淺轉濃。


    隨著薛懷的逆反,整個京城開始全麵戒嚴,陷入一片恐慌。表麵上看十分混亂,但其實,一切都按照薑沉魚所想的那樣有條不紊地發生著——


    首先,薛肅被抓,薛家被抄,但凡與薛氏有牽連者皆鋃鐺入獄。三日後,薛肅以通敵叛國聯七七四十九條罪狀於午門問斬,其頭顱用千裏馬送至洛城,懸城門上示威。


    其次,被罷免的前任輕車將軍潘方,在淇奧侯府外冒雪帶傷跪了整整一夜,懇請領兵征討薛賊。公子被其誠意所打動,終允。次日,帝於朝堂上,不顧群臣阻撓,賜封潘方為大將軍,攜三十萬大軍,揮軍南下,禦駕親征。


    皇帝的軍隊前腳剛走,後腳宮裏就來人傳道,薑貴人召見沉魚。


    於是,距離上次曦禾嘔血的一個月後,薑沉魚再次入了宮。路上遇到好多宮女太監哭哭啼啼地被侍衛押著擦身而過,到得嘉寧宮問姐姐,薑畫月唇角輕扯,不無嘲諷道:“還能怎麽迴事?不就是薛茗一案連累的?”


    “不是已經查明了麽?”


    “皇上寶貝那女人,生怕她再中毒手,所以宮裏頭但凡和薛家扯上一點關係,服侍過薛茗的,受過她好處的,通通驅逐。”


    薑沉魚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皇後現在如何了?”


    “還能怎樣,在乾西宮那種鬼地方待著,跟死也沒什麽區別了。”薑畫月說著說著自憐起來,幽幽一歎道,“當日那樣的風光,總以為薛家能保她一世,怎想到那大廈說傾就傾。薛家如此,薑家,亦會如此。”


    “姐姐多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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