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某一天,在我媽無數次念叨我爸太正直不成器,“連隔壁家退休了的王老師的孫媳婦都能安排進c城一中教書了,你怎麽就不能給自己張羅張羅,以後你還想不想讓冉冉讀c城一中了!”此類言論轟炸下,我爸咬了咬牙,終於準備向教育局出動了。我記得他在自行車籃筐裏裝了三盒紅豔豔的中華鱉精,在車把上掛了兩瓶用網兜裝好的茅台酒,剛踏上腳踏板,我就嘟著嘴跳上了後座。

    我爸起初不讓我去。我那天不知腦子裏哪根弦搭住了,要死不活地非要去。那時我爸還沒有被我媽傷透心,極其寵我,看我執意的勁兒,也就馱著我蹬著車去了。在路上,我爸一直跟我說,隻許我在人家門口等著,不準跟他一起進去。我說,為什麽啊。我爸說,我們今天去看的那個人得了重病,會傳染的。小孩子家家的,萬一被傳染,可不好了。

    我那時對人情關係這種事尚未開竅,對“送禮”這種事隻停留在看望病人的層麵上。即便現在看來,我爸撒的謊無可厚非,他隻不過在女兒麵前刻意保護了作為父親的尊嚴。我當然對我爸的話深信不疑。所以當我爸拎著一堆東西,背略微佝僂地進入一個獨棟小樓裏時,我乖乖地蹲在小樓外的院子裏等我爸。

    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不是所有孩子都跟我和我們小區的同學一樣,居住在筒子樓裏,和別人共享著一個廚房、一個廁所,和父母同住一間房的。

    因為有個男孩子背著光出現在我麵前,問道:“你是誰?大熱天躲我們家院兒裏曬太陽呢?”

    七月的太陽確實很毒,我被他嚇了一跳,立刻站起來,有一瞬間的眼前發黑。我本能地抓住了前麵的人,直到我恢複視覺。當我看見我和人家有肌膚之親時,我立刻縮迴了手。那時的孩子對“性”這個事的理解就停留在“羞羞,你摸了他的手”之類的程度上。

    我立穩了腳,也看清楚了眼前的男孩長什麽模樣。他不像我們家那片小區出來的野孩子那般邋遢。他穿了一件白色的休閑t恤,亞麻色的褲子下是一雙幹幹淨淨的帆布鞋。我記憶裏,男同學的鞋子從來都是髒的,哪怕是第一天穿的新鞋,隻要他從家裏走到了學校,新鞋就會變得肮髒不堪。可這個男孩的鞋子上一點髒的痕跡都沒有。

    當然他的臉要比他的鞋子更幹淨。眼睛很大,睫毛很長,眨眼的時候像是我媽生爐子時用的那把被炭黑熏得發亮的芭蕉扇,一晃一晃的。

    我說:“你住裏麵哪一層啊?這個院子又不是你們一家的,我站這兒沒

    礙著事吧。”我說話很衝。那時我們全班男女分為兩種陣營,男的看不上女的,女的看不慣男的,相互之間說話都比較刻薄。即便是日常的對話,如果柔聲柔氣了,就會被懷疑是叛徒。這種心理直接導致我對待新的異性時也有著階級矛盾的心理。

    “嗬,這就是咱家的院落啊。”他不可置信地說道,“這個樓總共才兩層,難道還要和別人一起住嗎?”

    他說得這麽理所當然,我對我之前的認知一下子有些心虛了。

    但我依舊不服氣地說道:“我爸說他看望病人呢,會傳染的,我在外麵等我爸。”

    他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你胡說什麽呢?誰得病了?這裏就住著我爸我媽,你詛咒誰呢,小丫頭片子?”

    “小丫頭片子”是咱班男方堡壘攻擊女方堡壘的重要武器,我立刻憤怒地說道:“你說誰是小丫頭片子呢?”

    他忽然笑了:“說誰?說你唄。怎麽這麽點個兒,氣兒還挺大。”

    我最討厭別人說我個兒小了。之前一米三的時候被人說個兒小姑且也就算了,我現在終於突破一米五了,再被人說矮那叫誣陷!

    我用勁兒推了他一把:“你說誰矮呢?”

    他往後倒退了一步,驚異地看著我:“小姑娘,你的脾氣怎麽這樣啊?小心沒人敢要你。”

    我被氣得不行,又準備伸手去推他,沒想到被地上的石子兒一滑,我整個人往前一撲,就把他撲倒在地。

    他被我懸空撂倒在地,麵子裏子都沒了。他皺著眉頭,掙紮著想站起來,可我還趴在他身上沒動靜呢。他推了推我:“喂,你起來一下。”

    其實我撲倒他的時候本能地避開了和他的身體接觸,手在地上劃了一陣,磨破了皮。要按我平時的性格,早哭開了。可為了我的尊嚴,我一直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現在被他一推,我的淚珠子在眼眶裏轉了轉,終於沒忍住,終於落下一顆來。

    我連忙拿手在屁股上撣了撣灰,準備擦眼淚時,我被我手上殷紅的血跡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了。

    “血!”我慌裏慌張地舉著手讓他看。他畢竟看上去要比我高大很多。此時我早就將男女堡壘放到了腦後。這種大出血的場麵實在是太驚悚了,我不得不就近求助。

    他也嚇了一跳,抓著我的手問:“疼不疼?”

    我點頭:“疼。出了那麽多血肯定疼。”

    他抓著我的手說:“先洗手

    。”

    院子的一角剛好放著一個水槽,他領著我的手放進水槽裏,開了水龍頭。水很快將血跡衝洗幹淨了。他又檢查了一遍手說道:“奇怪,就破了點皮,怎麽會出這麽多血,你有敗血症啊?”

    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敗血症是個什麽病,聽他這麽一說,突然覺得自己得了場重病,也許比這房子裏的人更嚴重也說不定,不由張口結舌地說道:“對……我有敗…症。怎麽辦?”

    我轉過身打開龍頭又清洗了一遍傷口。再轉迴來時,我發現對麵的男孩表情有些僵化。

    他舔了舔嘴唇,說道:“你不是敗血症吧。你那個……你的裙子上……”

    我茫然地看著他。

    他看我不懂的樣子,耐心地說道:“就是那個血……你後麵裙子上也有……”

    那天我穿了條半身裙,聽他這麽一說,我連忙轉過裙子,便看見上麵紅彤彤的一片,差點又嚇昏過去:“我剛才什麽時候……摔成這樣了?那個敗……症怎麽治啊?”

    他的臉忽然也紅起來。他的皮膚本來就白,一紅臉顯得特別明顯。他說:“你剛才撲過來的,怎麽會摔到你後麵呢?”

    我覺得他分析得很有道理,於是立即把他奉為老師:“對啊,怎麽這裏會流血呢?”

    他問:“你媽呢?”

    “她走了。”我低頭說道。前幾天,我媽因為我爸工作問題和我爸吵得很兇,一氣之下迴外婆家了。

    可對麵的男孩聽到“她走了”後,眉毛忽然垂了下來,好似問錯了話一般說道:“哦,那怎麽辦呢……這個我也不是很懂……要不我給我媽打個電話?”

    “你媽是醫生麽?”我抬頭問。

    他無奈地搖頭:“不是。但這個問題好像除了你,所有女的都該懂的。”過了會兒,他好像想到什麽,“我媽這一陣子在國外,現在這會兒估計在睡覺呢。我給沈青春打個電話吧。”

    說著他就跑進那個二層小樓裏打電話去了。

    沒多久,沈青春就過來了。我看到她的時候,才知道有些人譬如她注定是高貴的公主,而有些人譬如我注定是粗鄙的女仆。

    沈青春比我高了一個頭,梳著高高的馬尾,露出一個光潔的額頭。眼是丹鳳眼,其中一隻眼睛的的雙眼皮有往三層發展的趨勢。鼻子小而挺,在鼻翼尖有一粒小痣,就是這顆痣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整張臉變得有朝氣有活力,就像她的名字一

    樣。

    在她麵前,我第一次自卑了。

    她大概和男孩很熟,說道:“佳柏,這麽著急找我,怎麽了?”

    叫佳柏的男孩指了指我說道:“你帶她去你們家一趟吧。到你家,你就知道怎麽迴事兒了。”

    沈青春迷糊地看著我,但沒過一會兒,她就明白了佳柏的意思。她有些害羞地看迴佳柏,道:“那我帶她過去了,過會兒再帶她迴來。她一個人過來的?”

    佳柏搖搖頭說道:“她爸還在。沒事,他要出來找不到她,我跟他說一聲唄。”

    沈青春眯了眯眼睛,拉著我的手,就走了。

    我跟在沈青春的身後,踩在她的影子上。如同我今後的人生,一輩子都在沈青春的陰影下生活。

    我一路不語,沈青春怕我尷尬,在路上斷斷續續告訴我,那個小院的男孩叫做馮佳柏,是她的發小。現在和她一樣,在c城一中初中部上完了初一。而我在她給我透露這麽多信息之後,終於慷慨地告訴了她我的大名。她聽了之後咯咯地笑道:“你的名字跟我前幾天看的書裏麵的女主角一模一樣哎。

    這一帶的房子都差不多。沈青春的家和馮佳柏家的房子很相似,都是兩層小樓加一個小別院,離馮佳柏家很近,走五分鍾就到了。

    她把我帶進她家的臥室。我第一次見識了公主的房間是長什麽樣的。她的房間裏有一張粉白色的床。薄薄的粉粉的棉絨被子上印著白雪公主的圖片。床上的蚊帳被高高地隆起,如一個小蒙古包一樣懸掛在床的上方。床的附近放著一套在西式動畫片才能看見的精巧桌椅和格子狀的四門衣櫃。房間的另外一側則是一麵細長的鏡子和兩扇落地窗。淺白色的紗簾垂直落下,將毒辣的陽光擋在了外麵。紗簾的一角豎著一張古箏,我又是隻在電視裏見過。後來我知道,它不是古箏,是和沈青春她溫婉性格相配的古琴。

    她從衣櫃裏拿出一條短裙和一條沒拆封的內褲,跟我柔柔地又不失幽默地說道:“紀晴冉,不要怕。以後每個月都會流一次血,這是你長大的標誌,以後你就是女人啦。她是今後幾十年裏我們最親密的朋友,我們尊稱她一聲大姨媽。”

    她說得這麽輕鬆,讓我緊張的心情一下子放鬆開來。

    她又領著我進了洗手間,拿出衛生巾,把拆封使用的方式一一跟我耐心地介紹了一遍。在她的指導下,我接受了我長大了的現實,並且勇敢地麵對了它。

    過了會兒,她拿

    出一個粉紅色的袋子,幫我的髒裙子髒內褲盛在裏麵,遞給我道:“你把這個給你媽媽,她就會懂了,然後她會給你接著買那個大姨媽需要的東西。”

    後來,我陸陸續續又認識了一些美女們,可是沈青春無疑是最完美的。她不像杜文諾那樣毒舌,更不像範品楠這樣草包。沈青春既漂亮又優雅,透著一種貴族的氣息,讓你見到她時,自發地想跪在她的石榴裙下親吻她的鞋尖,而羞於自己的卑微。

    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沈青春,我連當她對手的資格都沒有。所以,當馮佳柏緊緊地抱著我卻說出沈青春的名字時,我並沒有痛徹心扉。那是一場早被公布結局的戰役。在這場戰役裏,我連提鞋都不配,能被馮佳柏那麽用力地抱著,我已很是感恩,順帶地,我對沈青春也帶著一種愧疚的感激之情。

    張愛玲說:每當我看到你,我都把頭低得很低很低,低到泥土裏。而我更是微賤,我看到我的愛人,看到我的情敵,看到他們在一起,我卻挖了坑,把自己埋進了泥土裏。

    “命中注定”我是他們轟轟烈烈愛情的路人甲,而我的“事在人為”卻隻是傻傻地拖著公主長長的裙擺,等著王子輕輕地吻上公主的唇。

    我當然不會把上述句子寫進我的卷子裏。下課鈴響之前,我已經塗了滿滿一頁有關於“命中注定”和“事在人為”的辯證哲學關係,引用了不少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裏的典故,跟科舉製時期的八股文一樣,出彩卻不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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