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同學此時正在說的就是,——黃麗頭周星期六又在數學老師的宿舍開小灶到了早上了。說時擠眉弄眼。

    慲子昏昏欲睡,聽見他們一提黃麗,暗自一愣,瞌睡就跑了,沒了睡意,心猿意馬地東想西想,又想到了那個夢。

    那個值得迴味卻又不好意思說的夢是前天晚上做的。

    前天星期六,放學後慲子從課桌裏抽出自己那個倒扣在腦袋上就可以扮演鬼子進村的大洋瓷碗,從食堂裏打了兩張飯票的米飯,又在食堂菜師傅那兒打了兩張菜票的冬瓜燉肉,說是冬瓜燉肉,其實就是冬瓜塊加洋芋柁柁加半勺湯加幾塊肉皮子以及需要考驗視力的埋藏在這堆混合物中間的點星肉沫兒,然後跑到那個木架子結構的大禮堂裏,從教英語的吳老師的老婆那兒打上兩份油豆腐炒芹菜炒青椒炒說不出名的他喜歡的各種佐料。打菜時他遞錢過去,沒開口喊師娘。吳老師的滿頭銀發老婆後麵應是個疊詞,老婆婆,他不能衝著她喊師奶奶。

    “慲子,上街不?”剛一吃完,慲子佝在水龍頭前衝碗,旁邊濤子用叉子叉了一張作業紙在碗裏就著水邊擦碗邊問。

    “去噻,啷個呃,收到生活費了吂?”

    濤子夏天還戴著一頂偽軍帽,你得清楚,不是民國時的偽軍戴帽,是偽軍帽,也就是說象軍帽一樣有向前支伸的沿,黃色。濤子不是喬裝打份,也不是說今年流行軍黃綠。當兵一人,全家光榮的年代已經遠去了。台上的領導人沒說要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還正在裁軍。

    濤子的偽軍帽黃色,有兩頂。

    濤子爹是個民辦老師。

    濤子四歲時濤子爹正在教室唱啊喔呃,同樣地把國字的喔音梅花盛開時,濤子娘就提了豬潲桶上豬圈喂豬,留了濤子一人在火鋪。火鋪中熊熊的火把吊在上麵的臘肉烤得吱吱地滴油,滴進火中,火就越發歡快。濤子也歡快,望著臘肉高興地拍手。“紅蘿卜,抿抿甜,望倒望倒要過年!”唱時一縱一縱地跳,縱是多音字,在方言中音同“從”,去聲。比發“粽”音時跳得要矮一些。四歲的濤子跳不高,就不能縱身越起,越過木凳或是草墩。火鋪上有木小凳,有穀草墩,穀草墩就是用大穀草揪成的小凳。

    事後沒人知道是木凳絆的腳,還是草墩絆的腳,因為濤子才四歲。四歲的濤子大哭,哭聲淒厲,他一縱一縱地就撲到火鋪中間去了。四歲的濤子也不記得以什麽姿勢撲下去的,撲下去後又是如何掙紮的。

    濤子娘聽見那淒厲的哭聲,啪地扔掉潲桶,箭衝迴屋。村裏沒有秒表,要是有,世界百米紀錄就刷新了。濤子娘抱起濤子時,濤子頭上、手上、腳上不但有泡,而且趟油,不隻是臘肉油。

    濤子的偽軍帽有兩頂是他必須交替使用。

    濤子有兩頂帽子,於是前天即周四時慲子就把他備用那頂戴在頭上了,戴好了把四周撚撚,於是他就戴了一頂延安八角帽。慲子太無聊了,這所學校太枯燥了,他這樣玩兒隻能是小學水準。這所學校的玩法是如此地少,絕大多數人整天不動,象老和尚一樣的坐著念經,嘰哩咕嚕地背個不完。慲子下課時不用x光去穿透牆壁,無趣得厲害,小學水準也玩。

    楊老師白眼,說得很刻薄,因為濤子就在旁邊。“你腦殼上又冇疤子,戴帽子做哪樣?”

    慲子習慣了白眼,仍舊嘻嘻地,濤子“騰”地一下,臉全紅了。

    不隻是楊老師,隻要是學校,全天下近一半的老師都刻薄。能夠對衣衫襤褸的學生親近的,在另一半不刻薄的老師中也不多,但他們不把刻薄用晾衣杆支起來掛到臉上,這是很厚道的。

    慲子覺得那另外一半的老師不厚道,他們不但不厚道,還有些諂媚,攆在縣長公子局長公子屁股後麵,恬笑著,很哥們兒,很姐們兒。不是清一色,呈交叉狀。比如說男老師和男公子哥們兒,但男老師也和女公子哥們兒,女老師和女公子姐們兒,但也和男公子姐們兒。能和學生打成一團,老師們是新式教育。但打成的一團中,除了帶長的公子哥兒姐兒們,就是帶款的公子哥兒姐兒們。這所學校帶長的男女公子們級別不高,其父或母超不出縣級,七品在這個範圍不大的地方本身量就少,多數是八品,或以下。七品尚是芝麻,以下的應是芝麻麵。款男女公子哥兒姐兒們的父母在當地怎麽受推崇,但家中存折達七位數者鮮有,剛到六位數的都是稀罕。新時期新教育下的知識比舊知識分子思想要進步許多了,他們能放下師尊架子。私塾裏的先生是財主官爺們請的。新時代的老師跟在公子哥兒姐兒們後麵殷勤得一個勁兒地想飛到他們家中去,巴不得倒貼。這是新舊時代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象這樣的學校雖多,但是比它環境優越的更多。進入文明更為集中些的地帶,帶長的品位就高,高得駭人,帶款的體積就大,大而重,包包裏的存折雖說隻有半兩,但是隻要跑進銀行,就財高八鬥,那頭牛流再多汗也是拉不起的,哪怕把它憋成了汗血寶牛也罷。在這些學校裏的老師,雖說折腰比較值得,咬咬牙也合乎情理,但是可以絕對的是這類新知識分子還是高不出舊知識分子半篾片兒。

    百分之五十的老師們與公子哥兒姐兒們打成團也罷,村裏人說的,換條板凳坐,也可以理解。不能理解的是,你們實在不該見到衣衫襤褸就捏了鼻子。白著眼嫳屑就嫳屑吧,何必用手指著一彈一彈地踐踏呢?這不是新教育是舊教育,有時卻是連舊教育都不如了。

    濤子爹是民辦教師,民辦教師手下永遠沒有公子哥兒公子姐兒,他不在那百分之五十中,那另外百分之五十中極少的,能對衣衫襤褸的學生親近的中間也沒有他。因為他極目一掃,全是衣衫襤褸,司空見慣。他最多就隻能厚道一點。他也不能象報紙裏的人,去背煤保持學生不流失,也不會領了工資一下全散給學生,因為家裏有好幾張嘴等著他去散且不夠。所以濤子爹家中沒有彩電,黑白也沒有,有的隻是一個半導體。於是濤子爹這個民辦教師在晚上和村民一樣,也沒有別的娛樂消遣,隻能是吹燈睡覺。老婆睡在一旁,實在睡不著,就隻能摟過老婆。摟著老婆兩人就隻能按步就班行事。從無聊行事慢慢變質,最後是興致勃勃,完事了翻身下馬,舒心地歎口氣,半導體調出一段咿咿呀呀的小曲,愜意地睡去了。

    整個過程從無聊到興致到愜意,結果卻反了個兒,不愜意沒興致最後無聊極了。無聊極了是過上十個月老婆要罵,痛苦地罵,“狗日的哦,你狗日的做的,要我來受罪哦!”最後痛苦到高峰一使勁不痛苦了,接生的把細娃兒遞到手上時,痛苦卻轉成了憐愛,又成了歡悅。

    濤子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

    爹的工資不多,濤子還戴有帽子。帽子必須輪換,不能不戴。濤子左手大拇指能動,其它的都蜷縮著,同樣的還有右手小指和無名指。

    濤子下河洗澡隻與熟悉的同學一起,就是與熟悉的同學,他脫衣時也還是別扭,他不想讓他們看見他的背部胸前。陌生麵孔多時,他就坐在草地上抽煙。

    所以濤子也很孤獨。

    慲子孤獨,但他覺得濤子可能比他還孤獨,於是慲子就經常與濤子坐在一起。坐在一起,就從濤子的口中知道了他哪周哪月飯票斷了,菜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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