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子不是弗羅依德,夢是個什麽東西他不管,他隻曉得中國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涼風把他的夢帶向了一個預設的天堂。

    如果涼風不來,可能他正在夢中南方中原北方某地某廠打工,那個工廠正在生產某塑料產品,同時用上了某種含毒量超高的藥劑,於是他全身紅腫了,他出不來氣了……;或是他在某加工房中,老板把大門鎖上了,卻又突然起火了,他眼前晃動著安全出口四個字,頭卻一次一次地撞在了堅硬如鐵的牆壁上……;要不從磚窯裏跑出來了,肩上挨了一刀,可是那些追逐的人抓他的手總隻差一寸,他拚命地跑,卻跑到了坡崖邊,沒有路了,驚慌、惶恐。那手就要抓到了背膀了,他駭得大喊一聲,腳一蹬,卻飛起來了,但又飛不高,總要下墜。於是他象蛙泳一樣蹬腿,又升高了。他落在懸崖峭壁,雙腳懸空,手裏拽著的是一把絲茅草,那草根帶著土一點一點的起來了,拐了,要抓不住了!要落下去了!

    ……啊!……

    以前拴子常做些掉入懸崖等等之類的夢,那時拴子睡得一點不踏實。要是沒有涼風,熱得拴子翻來滾去就或許會做上麵的一個關於磚窯或是其它的夢。

    但涼風來了,涼風中,拴子成了張大發,於是夢中他“嗬嗬嗬嗬”笑出了聲。

    張大發這個名取得,誰說俗氣哦?嘖嘖,這個名兒!發,大發,發發發發發發,全部都發,處處都發。大發,大大地發!他爹可想得真周到。

    周到是因為他是大發的親爹。

    取名兒的是他親爹,張大發另外還有一個爹。

    他親爹取完名兒不多久,就大去了。大去之日可能還帶著對家的眷念,同時也帶著對家中各人的祝福——大發,當然也應撂不下大發的實體:那個剛會踉踉蹌蹌似跑如走的小家夥。但不管他有多眷念,多撂不下,他還是大去了。

    再後來,他那個爹也來了。那個爹來了不久,大發的伯伯就從石家莊迴來了。大發伯伯當兵轉業在石家莊一個汽車修理廠。看見大發光著腳走在刺梗上,身上披著五顏六色的萬國旗幟,伯伯心中不禁一動,一念之差,就把大發帶到了石家莊。

    一念之差,這個差是因為他伯伯這一念之中不曾包含他伯娘半念。

    走時大發八歲。迴來時十二歲。

    伯伯那一念之中不含伯娘半念,所以大發在石家莊一直很孤獨。孤獨得直到那天那群穿火箭皮鞋中的一個同學用火箭尖邊踢他邊指著他的破衣裳罵他是野狗時,他就把削鉛筆的小刀插在了火箭皮鞋的屁股上。

    這一插,伯娘就無念全差了。這一插,伯伯就再也找不到說辭。伯伯找不到說辭,大發就從石家莊迴到了西南部的小山村。

    十二歲的大發去村小上學,還沒走攏,遠遠地就聽見老師教拚音,村小的老師大多是一二三四五六年級全能的,教著教著就用了方言。“……國,國家的國,隊,生產隊的隊……”那個國字在老師的口裏,喔音成了梅花音,其讀音用現在的漢語拚音是無法標識的,要借助國際音標。那個“的”字,方言是裏音。

    教書的是個老頭,老頭在這個偏遠的村小守候得頑強,頑強得大發一迴來就覺得熟悉。大發一年級就是他老人家的啟蒙。

    他老人家啟蒙的啊喔呃被全發帶到了石家莊,大發帶走的啊喔呃進入石家莊就換取了許多張大的嘴,驚詫的眼,還有更多的嘲笑。嘲笑都是火箭皮鞋們發出的,那時大發腳上籠的是大發娘用臘巴拖過的千層底兒。

    老頭贈送的啊喔呃成了大發孤獨的發源地,孤獨的原因其實很多,但在大發心中,它就是罪魁。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把它穿在中國教育身上也挺合身。村中的學校比馬小,城裏的學校比駱駝大。關上門一比,小野馬駒自慚形穢。拉出去一看,兩者都奄奄一息。

    城裏學校再怎麽著每門課都有專業老師,而且音樂美術體育門門不落。老師們也不會邊編簍簍編背篼邊上課,也不會上課一半了就放假去吆牛迴家收穀進屋,當然更不用說aoe的發音標準與否。

    老頭教時頭有時要搖,象古書先生,音拉得象膠圈兒一樣的長,聽起來象唱歌。但真正教歌時又好聽不起來,象村中辦事務時的吹鼓梆子中的鑼響,那鑼中間裂了條縫,常要跑音。

    村裏沒有音樂美術課,老頭有時把書上的唱或是讀完了,閑著用篾竹編筐編簍時輕輕哼哼花燈調。有興致就教歌:“也許窩倒下,將不再起來,你是否明波,你是否理改,……共和國的旗幟上有窩們付出裏[eai]。”

    國字的喔音依舊是要梅花盛開的。

    升學率是和獎金掛鉤的,鎮中心小學為了提高升學率,六年級增設了一個宏誌尖子班。把下轄村小的六年級學生全攏到一塊兒考,抽了前幾十名,全部拉到鎮小學的宏誌班。每拉一個,不同村小的老師就背著鎮小學校長罵一聲娘。石家莊迴來的大發忝身入列,與拴子成了同級不同班的同校同學。

    鎮中心校比村小好,是村小的百分零點幾成的升級版。多了音樂美術課,仍沒有專業教師,代這兩課的老師是教數學的那個男重慶知青,雖說最多也隻是教幾首歌畫幾個圈圈,但這個男中音比村小的老花燈兒好聽,比起那麵破鑼,這個鼓還算完整。所以不管是拴子,還是大發,現在下課了唱的是正兒八經不跑調的歌兒。

    課間時間與村小節目出入不大,下課了要鬥雞,照例扯著喉嚨大唱。大發曾用小刀插過火箭皮鞋的屁股,再說石家莊是大城市呢,於是下課了他唱歌聲也不小。他聲音怎麽要小呢,他穿著新衣裳呢,這新衣裳在烏江鎮買不到,石家莊才有呢!

    八歲的大發離開村穿的是新衣裳,走之前伯伯趕場把他的萬國旗卸掉了。過了四年,十二歲的大發迴來時也是穿的新衣裳,而且還是伯娘買的,伯娘說不能讓大發穿著舊衣裳迴老家。

    “穿新衣裳迴去,人家才不說人!”

    伯娘這樣說了,還一買就買了兩身。穿上新衣裳,大發看伯娘的目光就不一樣了,就覺得以前認為伯娘不慈愛是錯的。走那天大發出了門就真心實意地給伯娘擺手再見。伯娘也一樣揮手,大發和伯伯一轉身,伯娘就把手放下,一甩,好象終於甩掉了粘在手上的橡皮糖,關門進屋。

    迴到村中,在看望兩爺子的眾人齊口誇大發的新衣裳好看聲中,伯伯不由地解釋,“大發快畢業了,城裏上初中要戶口,再說了,城裏和村裏不一樣,錄取分數高得很,大發成績一般,還是迴來考穩當。”眾人點頭稱讚伯伯硬是想得周到,其間不曾注意他的赧然。

    伯伯心虛:城裏錄取分高什麽高哦,北京城裏娃兒考北大清華的比外省學生要少收百多分,老家學生高考錄取率才百分之五六,要按北京人一樣的分數收,怕每年上名牌上重點的要打著滾上翻哦!什麽棟梁之才,不就是比的老子吂?

    大兒子快高考了,他一直在關注這方麵的各類事。十幾年後,那個北大畢業的當地父母官使他更加堅信了這想法。縣太爺來時戴著北大的光鮮帽子,引得所有村民激動,以為那是張天師作法時頭頂上的法具,和手中的桃木劍一樣具有無比法力。然而正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最後一致說:“又是個占住芧坑不拉屎的角兒!”

    有了兩套烏江買不到的石家莊的新衣裳的大發一迴到村就變了,變得不再孤獨,村中比石家莊好玩兒,石家莊冇得大樹野花青草,也冇得大水牛小山羊,也冇得螞蚱蛐蛐知了,更別說河溝有泥鰍小魚什麽的了。

    不算大發,大發娘也是兒女幾全,但這個幺兒離家好幾年了,大發一迴來,大發娘就不賣雞蛋了,下一個全發吃一個。雞蛋一下肚,全發課間時間鬥雞就不怯場,勇猛矯健。

    拴子本不曾注意他的勇猛,注意是因為大發鬥雞有技巧。

    全操場都是盤腿蹦著的雞,有時分派,有時不分。亂戰中,拴子衝著一個背影飛起就是一角,但這個背影卻不合邏輯不合常理地向前衝了幾步沒倒下,不但沒倒下,倒轉過來迎戰拴子,用盤在右腳的左腳背向拴子的金雞獨腳一帶,拴子就橫向得了一撲爬。拴子鬥雞向來講究的是兩軍相遇勇者勝,極少學過這樣的巧招,愕異中有些怏然,記得了這個以前不認識的家夥。知道了這個家夥就是從羊門底那山峰口下那條河邊坡坡上下來的,那坡叫馬麵坡。

    食品站裏的長三老家那個村子就是馬麵坡。長三的老漢在食品站,拴子的老漢在區公所。區公所就在食品站前麵,食品站對麵是合作社,慲子的老漢正在合作社,長三、拴子、慲子三個自然從小認識。慲子的拴子同班,長三低二人一級,但三人同年,常一道玩,處得好,長三姓張,大發也姓張,大發家村的地名就是馬麵坡,二人是永字輩的,是族兄弟。大發把小刀插進火箭皮鞋的屁股的事,迴來後長三就知道了。當拴子指著操場那個生疏的勇猛身姿一問,長三一說,拴子和慲子聽得舌頭外吐。十來歲敢動刀,拴子覺得是壯舉,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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