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府中都尋不到破綻,信王府仍是不肯放棄。我笑道:“宮裏送來的,不可薄待。那就把我衣裳首飾還有私蓄交給她們掌管吧。”


    綠萼立刻道:“這些東西一向是奴婢掌著的,她們才來,姑娘怎可——”


    我笑道:“你累了這麽幾年,也該歇一歇了。這兩個新人便交予你,好生調教。”


    綠萼還要再說,銀杏用左肘輕輕一撞,綠萼隻得道:“奴婢知道了。”


    小錢道:“還有最後一件事,今早信王妃派人送了帖子來,請君侯三日後去遊河賞春。”


    折扇一滯,唇角泛起荒涼的笑意:“春天都快盡了,倒要賞春。”


    綠萼眉心一聳,嫌惡而後怕:“信王妃下的帖子,隻怕又是鴻門宴。姑娘上一次就已經吃了大虧,這一次萬萬不能去了。”


    我笑道:“你覺得她會害我?”


    綠萼道:“那還用說麽?!姑娘就算要去,也要帶上劉钜,一刻也不離開才好。”


    我笑道:“她既邀我,自是有話要說。在王府中她或許可以殺了我,在汴河上,遊船如織,想必她不敢。信王府的園子很大,景色也很好。信王妃如今的身份何等尊貴,輕易不出王府大門。有話為何不約在信王府中說,而要在河中說?”


    綠萼哼了一聲,不屑道:“約在信王府,姑娘哪裏還會去?真當咱們是傻子不成?”


    我以折扇掩口,微笑道:“你說對了!”


    綠萼正自不解,銀杏和小錢卻都笑了起來。綠萼思忖片刻,恍然道:“難道說,信王妃知道自己的用心瞞不過姑娘,知道姑娘不肯再去信王府,所以約在河上麽?”


    銀杏笑道:“奴婢以為,姑娘若一直裝作一無所知,倒不像平日明察善斷的新平郡侯了,反而讓人起疑。且信王妃雖不懷好意,到底信王對姑娘還存有善念。信王妃一擊不成,若無十足把握撇清自己,想來不會隨意動手。”


    我點一點頭,冷笑道:“她既然來約我,我也不能一輩子躲著。她跟也跟了,翻也翻了,皇太後禪位在即,她無非是要探一探我的口氣。為人固當‘曲而不屈’,更該‘直而不倨’[75],事隔三月,也該會她一會了。”


    銀杏笑道:“這是三日後的事,姑娘慢慢想不遲。當下之務,是好好歇息,明日一早還要迴高淳縣侯府呢。”


    綠萼奇道:“老夫人才來過,如何又要迴去?”


    銀杏道:“公子來咱們府裏翻了個底朝天,說是來找火器,其實又不是。姑娘當然要迴去問一問,若問也不問,公子還以為咱們早就知道他要尋什麽了呢。姑娘說,是不是呢?”


    我知道朱雲這些日子一直早出晚歸,所以特意起了個大早迴高淳郡公府。向母親請過安,便往正房來尋朱雲。誰知朱雲天不亮就出去了,正房院落寂靜無人,隻有順陽郡主高曈獨自一人站在花樹下發呆。隻見她烏發如瀑,飄然垂於膝下。一身素衣,衣帶半結。麵色蒼白,神色癡惘。高曈本來就身材高挑,晨風拂起紗衫,顯得異常孤清。


    桃花灼灼如火,照在高曈的臉上,有虛浮的緋色,仿佛隔世的歡愉與熱鬧,得見而不得聞。門沒有關,我徑直走進去,笑道:“大清早的,妹妹便站在這裏,小心沾了露水,著了涼。”


    高曈如夢初醒,連忙上前迎接,“二姐怎麽來了?昨日才迴府,怎麽也不歇息兩日?”


    我笑道:“我來找雲弟問一件要緊的事情。不想我來得早,他走得更早。”


    高曈的眸色沁出一絲淡淡的幽怨:“二姐知道的,他在家裏待不住,今天一早便隨兄長進宮去了。”停了一停,又道,“夫君近來似乎常常進宮。”


    我問道:“雲弟隨信王殿下進宮去了?”


    高曈點了點頭。柔桑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後,待高朏讓位於高暘,她便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冷宮皇後,而芸兒將連柔桑也不如。再者柔桑初次有孕,周身不適,大約常召朱雲進宮陪伴。


    這一瞬的出神,並沒有逃過高曈的眼睛。她喚道:“二姐……”


    我笑道:“既然雲弟進宮去了,那我先迴去了,晚間再來找他。”說罷行禮作別。


    高曈卻不還禮:“二姐這樣早便過來,是不是想問夫君,他趁二姐進宮的時候,究竟在二姐的府裏翻找什麽。”


    她本就是極聰明的女子。我索性實言:“不錯。妹妹知道他在尋找何物麽?”


    高曈微微一笑:“都說二姐無所不知,這樣要緊的事,竟毫無頭緒麽?”


    我避開她的目光,走到花樹下,緩緩道:“周遊五年,老病將至,怕是不如年輕時候那麽機敏了。”說著眼睛一熱,頹敗的歎息能嗬落一樹的春光,“許多事情,當真是知道得太遲。”


    高曈一怔,語含歉然:“二姐……”


    我收迴淚意,迴眸微笑道:“妹妹既不知道,我便不擾妹妹歇息了。”說著上前一步,拉起她的手關切道:“自妹妹生下孩子,便瘦了許多,精神也不大好似的。還請妹妹好好保重身體才是。我先走了,晚間再來。”


    我正要縮手,高曈忽然反手探出,拇指與食指驀然鉗住我的指尖,指尖頓時漲得生疼:“二姐請留步。我有一事不明,還請二姐指點。二姐前些日子在宮裏,是不是常見我夫君入宮?”


    我心中一凜,緩緩縮了手:“我在後宮管教女官,前朝的事不常聽說。”


    高曈低頭看到我微微發青的指甲,口氣稍稍緩和:“夫君的身上總帶著一絲幽微香氣,隻要衣裳不洗,這香氣總也不散。這種香料,絕非普通女子所能使用。夫君又總進宮,有時候我甚至會猜,那女子說不定是宮中的。”


    晨光漫灑,她衣袂微擺,整個人似要乘風飛去,獨餘兩道目光幽深而不可動搖。高曈資質極好,才能在一眾庶出的姐妹中脫穎而出,在生母死後,養在信王正妃的膝下,更深得太妃和高暘夫婦的信任。我幾乎以為她已經知道了,正要脫口問她是如何得知的。四目相對之間,心思頓時沉了下來,話到嘴邊,隻剩一句不鹹不淡的囑咐:“妹妹不要胡思亂想。”


    高曈冷笑:“二姐說我胡思亂想?從前的事,我並非一無所知。”


    高曈嫁入朱家已有五年,從善喜的口中知道朱雲從前的一兩件情事,自是不出奇。不知怎的,我亦生了一絲不悅:“妹妹既然知道從前的事,就更應該知道,即便隻是一個念頭,也不要隨意地去想。就算永遠也不打算說出口,也是會帶來殺身之禍的。”


    高曈凝視片刻,垂眸道:“二姐所言甚是。”


    我亦寧和道:“你放心,今晚我會問雲弟的,他若肯告訴我,我一定不瞞著妹妹。”


    高曈道:“當真?”


    我笑道:“我們是一家人,自是休戚與共。我若知道實情,自然不會瞞你。隻是雲弟肯不肯告訴我,卻難說得很了。”


    陪母親用過早膳,依舊迴府。在西耳室坐定,竟覺得有些困倦了,於是歪在榻上飲茶。銀杏在下首坐了,撫胸道:“姑娘常說順陽郡主聰明,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她那樣說,奴婢還以為她已經知道了呢。幸而郡主看不見奴婢,不然隻怕奴婢要被郡主瞧出破綻了。”


    我合目道:“她若資質平常,也不會是信王府眾多庶出的女兒之中,第一個被冊封為郡主的。”


    綠萼一麵鋪排枕頭褥子,一麵道:“貴為郡主,也要受這種委屈。恕奴婢直言,郡主這樣好的女兒家,為了公子,真不值得。”


    我冷笑道:“比起民間那些朝不保夕、手腳胼胝的女子,這點煩惱算什麽?況且郡主真正的煩惱,當是抄家滅族才對。”


    綠萼險些將一隻湖綠色的靠枕丟在我臉上:“要是抄家滅族,姑娘不也在這‘家’這‘族’裏麵麽?”


    我不答,就勢接住靠枕,抱在懷中。忽聽小錢走了進來,行過禮道:“啟稟君侯,才剛君侯迴府前,信王來過了,見君侯不在,留下這樣東西就走了。”說罷用漆盤呈上一隻兩寸見方的天青色錦盒。


    我一奇,坐起身,接過盒子,正要掀開銅扣,忽然猶豫起來。綠萼道:“姑娘怎麽不打開瞧瞧?”


    我將錦盒放下,歎道:“有什麽可看的,隻怕是一件舊物。”


    綠萼奇道:“舊物?”她打開錦盒,但見其中躺著一串滾圓的白玉珠串,正是我入宮前高暘贈予我、父親死後我還給他的那串白玉珠。綠萼脫口道:“這件物事奴婢認得!”


    隻聽小錢又道:“信王殿下還有話留給君侯。說當年薔薇花下、易芳亭中所許諾的,決不食言。”


    易芳亭中,高暘說:“孤說過要娶你的,孤一定會做到。你信我。”薔薇花下,他親手贈珠,道:“口說無憑,以此為證。”十幾年前的往事,追溯起來要繞過無數險灘和旋渦,初時的美好早已化成河底泥沙下掩埋的累累白骨。


    綠萼道:“這串珠子,姑娘當年初入宮時便常戴著它,後來姑娘命奴婢將它還給了信王,不想過了這幾年,信王又還給了姑娘。看來這珠子,合該是姑娘的。”


    銀杏也忍不住道:“都說帝王家無情,可奴婢瞧著高家的幾個男兒都很長情。”


    我淡淡道:“他們不過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有博弈者乎’[76]?”


    綠萼訥訥道:“什麽‘飽食終日’?什麽‘博弈’?”


    我自綠萼掌心中拿起珠串,右手微顫,白玉珠汩汩地響,像是被我捏得疼痛難忍:“這點用心,在帝王家與遊戲無異,是‘飽食終日’的‘博弈’。又何必當真?”


    銀杏一怔,隨即微笑道:“姑娘這樣說,未免不公道了。旁人不說,信王殿下對姑娘這十幾年的情義,咱們都是看在眼裏的。”


    我將珠子扔迴錦盒中,啪地扣上蓋子:“這會兒說這些,又有什麽用?把東西收起來吧。”


    綠萼捧起錦盒道:“姑娘不戴著麽?照這個情形看,信王遲早會來的。姑娘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若戴著它,信王會很高興的吧。”


    銀杏笑道:“奴婢以為,姑娘還是不戴的好。戴著反而顯得刻意,不戴才有‘博弈’的趣兒呢。”


    綠萼一怔,扁起嘴道:“你的心思不僅多,而且壞!”


    銀杏與我相視一笑。銀杏又道:“這一時半會兒,奴婢倒不擔心信王,隻怕晚上姑娘去問公子的時候,萬一公子承受不住,將實情全都告訴了姑娘,反倒不好辦了。”


    我依舊倒在湖綠靠枕上,懶洋洋道:“隨便問一問便好,他不肯說,我也不會追著問。”


    當日用過晚膳,高曈派人來告訴我,朱雲迴府了。迴到高淳郡公府,隻見朱雲和高曈帶著一雙兒女,圍坐在母親膝下陪著說話,四五個乳母、十來個丫頭服侍著,濟濟一堂,甚是熱鬧。


    母親一身淡銀青色簇花對襟長衫,項間戴著一串細細的墨玉珠,發髻上隻扣著一枚鎏金點翠的牡丹華勝,整個人華貴而明朗。我進屋時,仿佛誰剛好說了一個笑話,母親正抱著朱雲的長女開懷大笑。見我來了,忙命我坐下,又笑道:“今天是怎麽了,一日來兩趟。”


    我一麵解了絲緞鬥篷,一麵在朱雲下首坐了,笑道:“有件小事想問一問雲弟罷了。母親聽了什麽笑話這樣高興,賞一個女兒也樂一樂。”


    母親用竹簽子簽起一枚金瓜,送入孫女的口中:“似你這般鐵石心腸的,若有什麽笑話能讓你笑出來,本身便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了。我還是不說的好。”朱雲與高曈相對莞爾,乳母丫頭們想笑卻不敢笑。


    我笑道:“既然母親不肯賞女兒笑話聽,那隻有女兒迴去學幾個,說給母親聽了。”


    母親白了我一眼:“我知道你無事絕不迴家,誰敢要你說笑話?你問你的便是了。我倒要聽聽,你們姐弟之間究竟有什麽秘密。”


    我笑道:“也沒什麽。就是入宮之前我迴家來,就聽人說雲弟仿佛在找一件東西,找得很緊急。我入宮後,他還去了我家中尋找。”


    母親道:“竟有此事?”


    我轉向朱雲:“雲弟,你究竟在找什麽?”


    室中驟然靜得出奇,連高曈懷中的幼子也停止了囈語,朱雲三歲的女兒一手一片金瓜,望一望我,又望一望父親。朱雲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原來是這個。錢管家沒有告訴二姐麽?我在找一件小時候信王送給我的火器。”


    我笑道:“這話不老實。我有多少火器,收藏在哪裏,從沒有瞞過你。我府裏有沒有你要的火器,你會不知道?更何況你小時候的物件,怎麽會在我的府中?”


    朱雲道:“二姐常年不在京中,我和母親在二姐府裏的日子,隻怕比二姐自己還多。便是丟一兩件小時候的物事在二姐府中,又有何出奇?我就是在找火器。”


    母親和高曈各自斂了笑容,聽得認真。我笑道:“當著母親和瞳妹妹的麵,我也不拐彎抹角了。我若相信你是在找火器,我早就死過一百迴了。”


    母親嘖了一聲,作色道:“玉機——”


    我想了想,隻得道:“雲弟,你不想說,我也不來問你。隻是有一樣,你無論做什麽,都不可讓父母妻兒擔心和難過,否則便枉為男子漢大丈夫。”


    朱雲不滿地看了一眼高曈,麵色十分難看,好一會兒才道:“二姐教訓得是。”


    氣氛頓時冷清下來,母親將孫女交給乳母,長歎一聲,起身道:“我乏了,你們姐弟二人自在說話吧。”


    我起身道:“女兒送母親迴房。”母親沒有理我,隻是扶著丫頭的手慢慢行走,任我無聲無息地跟到她的臥房。迴到房中,母親呆坐片刻,終於捂著臉嚶嚶哭了起來。


    母親並不是遲鈍的女子,於家中的種種微妙變化,她並非一無所知。即使是刻意地開懷大笑,也不能掩飾她隱隱的愁緒。我問道:“母親怪我麽?”


    母親拭去淚水,歎息道:“我怪你做什麽?我雖老,卻不糊塗。抄家滅門的事,也不是沒經過。”頓了一頓,忽而苦笑,“我生下的兒女,都隨爹。”


    母親竟抱怨得如此明確,那我也可以問得更清楚些了:“雲弟這些日子很焦躁,母親知道其中的因由麽?”


    母親怔了怔,驟然提高了聲調,幾乎是厲聲道:“我哪裏會如此神通,知道你們的事情?!”


    我心中猛地一跳,平息片刻,歎道:“母親還是在怪我。我以後不問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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