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五年前,我也曾整日坐在龍案旁,手握朱筆,宵衣旰食。多少人欲罷不能的大權,便這樣被我輕輕放下。我深知,當年我若有一絲戀棧權勢,必不會有今日的女帝師朱玉機,高曜也必定不會再讓我入禦書房。所謂“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46]。


    我連忙推辭:“微臣久不在京中,政事早已荒疏,恐無能為陛下效力。”


    高曜笑道:“說笑罷了。朕知道,你的心早已不在宮中。朕若不召你入宮,你大約連婉太妃也懶怠去瞧。”


    我又道:“微臣罪該萬死。”


    高曜歎道:“恕你無罪。”說罷怔了一怔,似下了大決心一般,又道,“若你實在不願留在京中,便自行離京吧。”


    我又驚喜又詫異:“陛下不是說,微臣過了新年才可離京麽?”


    高曜笑道:“你在京中,不入朝不嫁人也就罷了,還整日被聒噪,不得安寧。如此煎熬,朕瞧著不忍。母後生前最疼愛你,定然也不忍令你難過。反正太皇太後的喪期已過,今日隨朕拜祭過母後,便大可隨心所欲,愛去哪裏便去哪裏。”


    我心中感激,含淚深深拜倒:“微臣叩謝聖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思幽裘皇後的陵墓幾經擴建,已頗具規模。向前延長了神道,向後隆起了靠山。神道兩旁羅列石像,墓前建起了方台明樓。鑾駕在陵園正門落地,高曜步行進園。穿過碑亭、左右朝房、承恩門、東西配殿,來到規製雄偉的承恩殿。在承恩殿隆重拜祭一番,這才來到明樓之下。明樓中樹一座丈許高的石碑,上書“武思幽皇後之陵”。


    高曜撫碑潸然淚下:“自鹹平十四年至今,母後這一去,已十餘年。當年朕還是個小孩子,如今朕也有孩兒了,也不知母後看不看得見。”


    鹹平十四年的冬夜,我遠遠站在曆星樓下,望著那道懸梁的身影,痛悔自己來得太遲。裘後臨終托孤之語仍舊在耳邊,眼前的高曜卻早已長成明君。“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十有一年,思之宛在昨日。我微微一笑:“娘娘在天上保佑著小皇子呢。”


    小簡呈上素帕,高曜拭去淚痕,將帕子藏在袖中。小簡會意,向銀杏使個眼色,二人忙帶著眾人退下明樓。高曜扶碑平複片刻,轉身問道:“有一件事朕想問你,望你如實作答。”


    我心中一緊:“微臣遵旨。”


    高曜道:“自母後崩逝,朕一直戰戰兢兢,臨淵履冰。既怕父皇疑心禁錮,更怕母後白白為朕死去。到如今坐上帝位,孤家寡人的,又覺索然無味。倒不如母後好好活著,一直陪伴在朕的身邊。朕這些日子一直在想,倘若朕不早早向母後陳明心誌,母後還會自裁以成全朕麽?”


    我愕然,不知如何迴答。高曜又道:“不必急著迴話,想一想再答不遲。”


    高曜自幼立誌成為太子,這個願望在愨惠皇太子薨逝後,愈加清晰有力。倘若他告訴裘後,自己隻想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廢後之子與一個無權無勢的藩王,裘後也會甘心做幽居無寵的慎嬪和隨子就國的太妃。不論熙平如何催促,她眷戀幼子,也絕不會自盡。


    我歎道:“依微臣淺見,大約……不會。”


    高曜頷首道:“不錯。當年母後初廢之時,賴你開導,早已摒棄輕生之念。有時候朕會想,母後也許本不想自縊,會不會有人在她心上推了一把?”


    裘後的死,明裏暗裏,都有人推了一把:“啟稟陛下,施大人早已查明,當年庶人於氏曾給皇後寫過一封信,信中詳陳娘娘被迫退位的真相,並一再教唆皇後自裁。且在娘娘自縊之前,夷思皇後的宮女蘇燕燕也曾去曆星樓拿迴一對玉瓶。”


    高曜道:“於氏誌在複仇,陸後意在奪子,她們想逼死母後,都說得通。可道理通,不見得就是全部的事實。朕總覺得,或許還另有旁人。”


    眾人都以為蘇燕燕是陸皇後的宮女,殊不知,她口舌中攥著的是熙平的催命符。想來高曜已起了疑心。才這麽幾年,那些秘密就掩藏不住了麽?轉念一想,他與柔桑朝夕相處,倘若柔桑不小心露出破綻,以高曜的聰慧,怎能毫無察覺?我佯為驚異:“陛下何出此言?”


    想是我的口氣太過急促與生硬,高曜投向我的目光中頗有疑色。他怔了一怔,欲言又止,千萬重疑心化作一道似有若無的歎息,像黃昏中遲緩沉重的宮門慢慢合起:“朕閑來猜測罷了。不必當真。”


    我的心本已提到了領口。高曜忽然收迴所有的話,宛若一道軍令撤迴了十匝重圍,莫名的風平浪靜讓人透不過氣。我歎道:“思幽皇後崩逝前,除卻陛下,最親近之人便是微臣。若說有誰在娘娘的心上推了一把,也當是微臣。當年先帝便曾這樣以為,所以將芳馨、綠萼和小錢三人送去掖庭受審。”


    高曜忙道:“你別多心,朕並無此意。朕知道絕不可能是你。當年於氏加害母後,若換了別的罪狀,以你的心性,怎會與她絕交?又怎會見死不救?”


    高曜隻說對了一半。倘若當真是錦素逼死了裘後,即便絕交,我也會盡力保全她的性命。可惜事實並非如此。高思諺和施哲迫切需要查出真相,而我則需要有人代熙平去死,以盡快平息風波。錦素便是這樣被我放棄的。


    我垂頭道:“假設之事,微臣也答不上來。”


    高曜歎道:“罷了!說到底,母後是為朕而死,是誰在她心上推了一把,本來也無關緊要。”


    高曜顯然已經生疑,隻是無憑無據,他不願明言。我忙道:“陛下自幼立誌成為明君,是為了實踐治國的抱負。如今海晏河清,國泰民安,關河寧定,四夷來朝,陛下的抱負早已實現。思幽皇後不是被誰在心上推了一下,也並非單為陛下,而是為了大昭天下的安定而舍身的。”


    高曜一怔:“這話未免牽強。”


    我微笑道:“帝王之家事即為國事。況且太宗皇帝棄天下時,西夏初附,民心未穩,西北滇南,邊事不寧。多事之秋,宜賴長君。倘若少帝即位,情勢殊難預料。”


    高曜帶著勝者的寬和與興致問道:“如何難以預料?”


    鹹平十九年二月初二夜,彌河畔的村屋之中,笑談隨彌河水傾入渤海,“遠有唐太宗廢殺太子建成,近有廢驍王起兵謀反之事。殿下的弟弟們,都還小呢。”唐太宗李世民與廢驍王高思諫都曾在玄武門起事,若是高曄或高晅即位,隻怕朝中又要經曆一次“玄武門之變”了。


    我淡然一笑:“青州村語,陛下曾記否?”


    高曜眉心一動:“玉機的話,朕永誌不忘。”


    下了明樓,高曜獨自一人在當年手植的桐樹下坐了許久,誰也不知道他對裘後說了些什麽。方台邊散落著高曜守陵時所居住的幾間小屋,還保持著茅茨土階的模樣。少府幾次提議擴建成行宮,高曜都沒有同意。


    午後,高曜在從前的臥室之中小睡片刻,起身後便一直在簡陋的書房中盤桓。書房中放了幾套發黃的竹案竹椅,掛著先聖孔子的像。高曜指著上首最大的一張書案道:“這裏是夫子坐的地方。”又指著右手第一張小書案,“當年朕就是在這裏讀書的,從這扇窗望出去,就能看見母後的陵寢。”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窗中現出明樓一角,被西斜的日光照得蒼白。倘若沒有明樓,確是能看見裘後的墓。高曜又指著對麵的兩張小書桌,“修平君當年便是坐在那裏,芸兒坐在那裏。”修平君便是劉離離,出宮後嫁與秘書郎宇文君山,高曜登基後得封。五年前我在謹身殿的宮宴上,還曾與宇文君山有過一麵之緣。


    黃土夯實的地麵依舊凹凸不平,書案的四腳深深陷入。桌沿被磨得發亮,泛著溫涼的光。這一切我都再熟悉不過,在仁和屯為父親守墓時,也是這樣的光景。我微笑道:“雖然清苦,卻也安寧。”


    高曜笑道:“朕那時從未想過修平君竟肯隨朕一道來這裏過苦日子。那些年若沒有修平君一道相伴讀書,日子便無趣到極點了。”


    我笑道:“修平君乃是陛下的侍讀,自然要隨侍在陛下左右。”


    高曜道:“自朕出宮開府,便很少再見修平君。她成婚後,更是不曾會麵,隻在冊封那一日進宮謝過恩。倘若不來此處,朕都快要忘記,朕曾經還有這樣一個侍讀。再過幾日,她便要隨夫君去荊州,恐怕再無相見之期。”


    我奇道:“荊州?”


    高曜笑道:“不錯,朕已授宇文君山為荊州大都督府長史,接替原長史吳珦。”


    宇文君山自入仕便一直在京中為官,加之容貌英俊不凡,又娶了皇帝曾經的侍讀女官,數年間便從秘書郎做到了秘書省少監,掌經籍圖書、國史實錄等事。如今忽然外放,著實意外。我笑道:“微臣記得吳珦已年過古稀,以大都督府長史致仕,也算圓滿。”


    高曜道:“你錯了。吳珦並非致仕,而是入京。”


    我更奇:“入京?不知陛下欲授何位?”


    高曜笑道:“你可知道白司政派人去洛陽私放女囚花氏的事?”


    我一怔,隨即恍然:“陛下是說——”


    高曜笑道:“不錯,朕或許要授吳珦司政之位。”我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微笑。高曜道:“何事好笑?”


    我恭敬道:“啟稟陛下,微臣忽然想起則天時,年逾古稀的荊州大都督長史張柬之由狄仁傑與姚崇推薦,不數日便一躍而成宰相的事。後張柬之果然擁立太子李顯登位,恢複李唐神器。吳珦也是從荊州長史的任上調入京中,若當真任為司政,豈不是又添一樁佳話?隻不知這吳珦是何人所薦?”


    高曜笑道:“竟有此事?當真是巧了。前兩日蕭太傅病了,朕去看望。病榻前朕問蕭太傅,何人能為相,太傅便向朕推薦了這個吳珦。橫豎也沒有合宜的人選,便調這個吳珦來京瞧一瞧。”


    蕭太傅曾是愨惠皇太子的太子太傅,也是高曜的啟蒙老師,甚得高曜的敬重。我笑道:“蕭太傅所薦的人,自然是好的。”


    高曜笑道:“這些日子為了白司政私放女囚的事,新平郡侯府的門檻都要被踩斷了吧。”


    我欠身道:“微臣惶恐。”


    高曜道:“依你看,究竟誰可坐這個司政之位?”


    我忙道:“微臣久不在朝中,對朝臣們知之甚少,拜相這樣的大事,微臣不敢擅言。”


    高曜歎道:“正因你久不在朝中,說出來的話才算公允。這些年文臣拉幫結派,武將推諉耍賴,整日你彈我我彈你,不得安寧,遠不如父皇當年南征北戰之時齊心了。當年父皇隨便提拔一個中書舍人到相位,也安定了這麽幾年,到了朕的手中,竟挑不出一個領袖群臣的人物。當真是朕無能了。”


    鹹平二十年,白子琪便是由中書舍人一躍而成百官之首的。我寬慰道:“恕微臣直言,先帝南征北戰之時,朝臣們也不是齊心的。鹹平十三年先帝北伐時,夷思皇後監國,當時多少上書,一諫君王好戰,二諫牝雞司晨,還有人在天象災異上做文章的。若說齊心,也是眾人看見北燕亡國以後,覺得有望一統,這才齊心。欲令百心如一心,即使是帝王,也是一件極難的事情。”


    高曜道:“‘愚者暗成事,智者睹未形’[47],這也是常情。朕若是能像父皇這樣神武,也就不會為臣下的黨爭而煩惱了。”


    我微笑道:“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陛下富於春秋,不可操之過急。”


    高曜歎道:“古人雲:‘背本逐末,以陷浮華焉,以成朋黨焉;浮華則有虛偽之累,朋黨則有彼此之患。’[48]看似微不足道,其實亡國之道便在其中,朕怎能不急?小時候你便是這樣教朕的,還記得麽?”


    我慨然道:“微臣自鹹平十三年,便不再是陛下的侍讀了,十數年前的事,陛下竟還記得。”


    高曜望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朕說過,玉機的話,朕永誌不忘。”


    【第十四節 斯言之玷】


    迴到汴城,已近子初。鑾駕叫開了城門,馬蹄於深夜叩響長長的禦道。我將高曜送到朱雀門,已是夜半。雙目幹澀,於是在車中靠著板壁閉目養神。


    銀杏早就按捺不住,在車中發起宏論來:“做皇帝的,心思果然都很難猜。司政之位將要空缺,所有人都在杜大人和施大人二人之中猜來猜去,陛下卻偏偏挑了一個年逾古稀的老頭子,還是直接從地方官任上調過來。照姑娘的話說,這其中還有一段典故。想來這吳珦是一定會坐上司政之位。如此一來,杜大人和施大人可要大失所望了。”


    我聽了不覺好笑:“蕭太傅的話自然有分量。”


    銀杏笑吟吟道:“姑娘也是‘帝師’,姑娘的話陛下也會聽的吧?才剛陛下問姑娘誰可為司政,姑娘何不也推薦一人?瞧瞧陛下究竟用誰?”


    我笑道:“我沒有可以推薦的人選。即便有,也不能胡亂說。倒是這樣一來,修平君突然要去荊州,日後竟不得相見了。”


    銀杏笑道:“這也不難。陛下不是已經準姑娘出京了麽?姑娘若想見修平君,隻管去荊州便是了。”


    我瞟了銀杏一眼,依舊合目:“我若去了荊州,修平君恐怕要不自在了。”


    銀杏奇道:“這是為何?修平君不是與姑娘交好麽?”我懶怠迴答。銀杏想了想,恍然大悟,“奴婢明白了,修平君是怕姑娘去尋宇文大人的不是,寫密折告訴陛下去。”


    我微笑道:“宇文大人一直在京中做官,也該出京了。荊州,自古兵家必爭之地,是最最要緊的地界,所以才不設州府而設大都督府。宇文大人一出京便去那裏,也是重用之意了。況且今日荊州大都督長史可直升為宰相,來日於宇文大人,又有何不可?”


    銀杏瞪大了眼睛:“姑娘是說,聖上表麵上是看重吳珦和蕭太傅,實則是在重用宇文君山?!”


    我緊緊背靠板壁,身子一晃也不晃:“宇文大人畢竟是修平君的夫君,先帝禦旨賜婚。這也算是自己人,不是麽?”


    忽然得知可以立刻出京,連去信王府看望啟春的心都淡了。連日應付母親和朱雲,又讓我不堪重負。幸而母親一心都在剛剛出生的侄兒身上,向我抱怨哭訴了幾次,便也無可奈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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