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昨日與兄弟起了些口角,他賭氣跑了,今日卻又來這裏撞我。有這般費力的工夫,為何昨日不肯好好說話。”


    采薇笑道:“姐姐的兄弟用慣火器的,脾性自然也烈些。”說著望了望天色,“既然姐姐有事,那妹妹便先迴城去了。”我也不虛留她,於是親自送她到官道,看她上了車,這才迴轉。


    天已經全黑了。我和銀杏一人提了一盞風燈,踏著永遠也追不上的黯淡光暈深一腳淺一腳。我問道:“朱雲何時有這樣好的脾性?竟巴巴地來這裏等我。”


    銀杏嘻嘻笑道:“姑娘當真以為是公子?這是奴婢編出來把泰寧君哄走的。”


    雖然在我意料之中,畢竟還是有些失望。“我說呢,他哪裏識得那麽名貴的器物,竟還能拿出來用。那舊屋裏的人究竟是誰,莫非是哪家的夫人攔著我送禮?”


    銀杏道:“姑娘且猜猜。”


    我駐足:“在白雲庵參了半日禪,迴來還要和你打啞謎。你再不說,我也不去了。”


    銀杏忙道:“姑娘別生氣,奴婢說就是了。是信王殿下。”


    我愕然:“是他?”


    銀杏道:“信王殿下說他今日出遊,路過仁和屯,就進來拜祭一番。不想姑娘也來了,當真是巧。”


    我冷哼一聲,轉過身去:“帶著這麽名貴的器物路過仁和屯。真是巧。”


    銀杏急了:“姑娘莫非不想見殿下麽?”


    我疲憊已極,加之腹中空空,身上也漸漸冷起來:“我要迴府歇息了。”


    銀杏道:“姑娘,便見一麵又如何呢?”


    我歎道:“我和信王之間早已無話可說。你代我去見他,就說我多謝他對父親和姑姑的心意,改日一定去王府拜見信王妃。我在車裏等你,你快去快迴。”說罷疾步而行。銀杏無奈,隻得去了。


    夜風撲在臉上,連腦府深處都是冷的。這樣埋頭疾行,就好像我不堪的前半生,不能迴頭,亦無前路可望。既已陌路,就該不聞不問,讓我靜靜走完這條死路。


    走出百來步,忽聽身後響起一陣馬蹄聲和鑾鈴聲。有人騎馬追了上來,遠遠停住。他下了馬,朗聲道:“君侯留步。”


    七年不聞,高暘的聲音亦變得厚重而蒼涼。我隻得轉身行禮:“玉機拜見信王殿下。”


    高暘早已過而立之年,西南的戰事與瘴氣,在他臉上留下金石一般硬朗堅冷的痕跡。一張臉清臒骨瘦,偏偏笑意柔和,帶著數度穿越生死的淡然無畏。一身白綠衣衫,整個人都灰蒙蒙的,像一竿偷生的枯竹。初見的一刹那,我的確有些認不出他了。七年間,我們都老了。


    高暘還了一禮,笑道:“做了君侯,便變得這般無情。明知故人就在故居盤桓,竟不肯現身相見。”


    我淡淡道:“殿下恕罪。天黑了,該早些迴城才是。”


    高暘笑道:“也是。那孤送一送君侯。”說罷親自牽著馬上前幾步,伸手請我先行。


    我隻得低了頭與他並肩前行。我一路默然,不肯先開口說話。鑾鈴細細,馬蹄悠悠,就像那一夜在汴河邊偶然相遇。年少時的情義,會隨時間散去。待彼此容顏凋零,曾經以為是久別重逢,其實不過是陌路相識。相見爭如不見。


    眼見村口的車馬已隱隱可見,高暘這才道:“孤與君侯,自舊年在汴河邊一別,已有七年未曾相見。君侯一切可好?”


    “多謝殿下記掛,玉機一切都好。不知太妃是否無恙?啟姐姐和安定縣主都好麽?”


    “托君侯的福,一切都好。春兒舊年在西南又生一女,陛下賜號安寧。”我忽然想起,高暘早年在桂陽時,曾與一個叫作智妃的女子生下一子。後智妃病死,那孩子便養在啟春膝下。屈指一算,那孩子也該有八九歲了。不知不覺間,他也是妻妾成群、兒女成雙了。真好,總算沒有像我一般,蹉跎半生。


    我笑道:“恭喜殿下。”


    高暘卻不以為然:“孟子雲:‘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43]孤所踐,亦不過眾生常道,無可悲喜。”


    我本想反駁兩句,客套兩句,再寬慰兩句。誰知話到嘴邊隻剩淡淡的幾個字:“無可悲喜?也是呢。”


    【第十三節 如有王者】


    走出村口,車夫和家中幾個小廝早已套好車馬等著我了。又是一陣長久的靜默,漆黑的風把車前的羊角燈吹出一線冷煙,寒意自骨髓散入肌膚。我周身一顫。


    高暘忙從掛在馬鞍左側的包袱中取出一席黑氈鬥篷,舒臂欲為我披上。我下意識地格開他的右臂,道:“殿下不必費心。”因這些年隨劉钜學過三招兩式,這一下用力過猛,竟令他的右臂甩開半尺,鬥篷飄落在地。高暘頗為意外,呆了好一會兒才無奈地拾起鬥篷。


    他輕輕撣去塵土,垂目苦笑:“這五年不在京中做官,君侯的脾氣和力氣都見長。”


    我忙道:“殿下恕罪。”又退步行禮,“玉機這便告辭了。”


    高暘忽然伸臂攔住我,冷笑道:“孤不明白。七年前孤與君侯在汴河上說話的時候還相安無事,久別重逢,當高興才是。君侯因何冷淡至此?”


    銀杏和跟隨高暘的幾個小廝遠遠地站在岔路口,各自提著燈焦急等候,安靜得不知所措。我的口氣微涼:“玉機不過循禮罷了。”


    高暘冷笑道:“禮?堂堂新平郡侯也要循禮行事麽?”


    京中盛傳新平郡侯將要嫁給一個江湖浪子,種種猜測不堪入耳。不想連高暘也來嘲諷我,我既覺失望,又感哀涼:“殿下此言何意?”


    高暘的目光並無閃避:“所謂‘循禮’,無非是說,孤已有妻兒,不當再與君侯多親近。隻是七年前孤便已有妻兒了,那時君侯為何肯冒死將孤從黃門獄中救出來,為何與孤在汴河上長談?當年天子氣之事,君侯為救昌王險些病死,又費心周旋於先帝父子之間,為此流言鼎沸,至今不熄。好容易到今時今日,君侯再不必畏懼人言,倒說要循禮?究竟是何道理?”


    我揚眸坦然道:“當年有幸為殿下略效綿力,是受熙平大長公主所托。再者,舍弟感慕殿下的恩情,也曾囑咐過玉機,一定要盡力搭救。與殿下在汴河上長談,是因為殿下問也不問便上了船,玉機正是循禮,才沒有無禮驅趕。至於昌王,玉機沒有這樣大的本事救他,是太後——”


    高暘哈哈一笑:“你當真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芳馨是怎麽死的?你身邊的錢挺是如何重傷的?當年你在含光殿抗旨,在雨中跪了一夜,險些病死,難道都忘記了?你敢說,你抗旨不是為了於錦素和苗氏?!你若循禮,又何必將自己置於瓜田李下的境地,一力承擔他所有的怒氣?!”


    為昌平郡王抗旨的內情,除了綠萼和小錢,我再沒有向第三個人提起。我頗為震驚:“殿下是如何知曉此事的?”


    高暘道:“你不必理會我是如何知道的。旁人不知道你的苦,難道我也不知?七年了,你我好容易才能見一麵,你竟要與我‘循禮’?當真好笑!”說罷迫近一步,“你今日這般,究竟是為何?孤要知道實情!”


    心中驀然酸軟。我的風光與榮耀,上至母親,下直府中灑掃的仆庸,哪怕是我的仇敵,都可分享一二。然而我的艱辛、苦楚、煎熬與肮髒,除卻父親與芳馨,也隻有眼前之人,才明白些許。燈光灑亮裙角,不想這幽寒的初冬之夜,還有這樣一捧溫暖的火光。


    我歎道:“殿下要聽實情,也無不可。五年前啟姐姐來瞧我,勸玉機嫁入王府,玉機沒有應承。啟姐姐性子雖直爽,心思卻深。我與她多年情分,實不忍她猜度與傷懷。故此殿下與玉機還是不見為好。”


    高暘甚是詫異,不禁擰起了眉頭:“竟有此事?!”


    我亦愕然:“難道殿下不知?”


    高暘道:“孤並不知曉此事。春兒竟然——”


    我歎道:“事過境遷,不提也罷。玉機告辭了。”說罷行了一禮,頭也不迴地登車遠去。


    車行了許久,也沒有聽見馬蹄聲和鸞鈴聲。銀杏撥開紗簾,筆直一線黑暗衝破眼簾。銀杏歎道:“信王殿下是不準備迴城了麽?”


    我不理會她,隻問道:“我與泰寧君去白雲庵的事情,是誰多口告訴了信王?”


    銀杏眸光一顫,笑容有些僵硬:“姑娘說笑了。咱們府裏的人怎麽能和信王殿下說上話?想來是公子來問,他們才說的。”


    我冷冷道:“那便迴去查清楚是誰和朱雲說了這些話,罰他半年的月例,永遠不許他進二門。”


    銀杏倒吸一口涼氣:“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姑娘何至於生這麽大的氣?姑娘對奴婢們從來不曾如此嚴厲。罰半年的月例,還教人怎麽活?”


    我哼了一聲:“我就是太寬和了,他們才敢如此沒規矩,擅自泄露我的行蹤。告訴府裏,再有下次,就攆出府去。橫豎有高淳縣侯府接著,餓不死。”


    銀杏還要勸,我冷冷道:“這是家規,不得異議!”


    迴到興隆裏,已近亥時。奔波一日,身心俱疲,一迴府便和衣倒在西耳室的榻上一動不動。屋裏顯是燒過了火盆,還透著陳皮清苦酸香的氣息,不一會兒,領口已出了一層汗。綠萼帶著兩個丫頭輕手輕腳地走進來,道:“奴婢服侍姑娘洗漱,姑娘早些歇息吧。”


    我懶懶地坐起身,微微鬆開鬥篷的衣帶:“今日府中有事麽?”


    綠萼一麵折起鬥篷,一麵柔聲道:“姑娘,今日簡公公來傳旨,明日陛下要去祭掃思幽皇後,命姑娘前去伴駕。”


    我奇道:“明天也並不是什麽大日子,聖上怎麽忽然想起來要出宮祭掃?莫非是特意帶新後前去拜祭母後?”


    綠萼道:“簡公公說了,皇後不去,後宮也無一人跟著去,隻有姑娘一人伴駕。”


    我愈加不解:“簡公公難道沒有說,聖上因何突然想出宮拜祭?”


    綠萼道:“簡公公說,隻因陛下午間夢見思幽皇後一言不發地站在麵前,渾身濕漉漉地滴水。故此心中不安,要去瞧一瞧。”


    腦海中驀地閃過三位公主渾身濕透的情景。白衣浸染成陰雲,透著金沙池水陰慘慘的綠。六顆眸子空洞深黝,散出無數飛芒刺入心頭。我一時窒悶,嫌惡道:“渾身滴水?好端端的,怎麽忽然做這樣的夢?”


    綠萼道:“姑娘這些年一直在外麵,所以不知道。也是奴婢疏忽,竟忘了和姑娘提起。前兩年有守陵的民戶上書小書房,說思幽皇後的陵墓有些滲水。經查屬實,陛下一怒之下,殺了好些匠人和監工,連少府監都吃了牢飯免了官。依奴婢看,恐怕是聖上日有所思,才會做這樣的夢。”


    這夢既是有本而來,心頭這才一鬆,“原來如此。”轉念一想,這樣一個無稽的夢,我為何竟會心生懼意?難道裘皇後的魂魄真的浸了金沙池的水,代三個公主來索高曜的命麽?年深日久,竟心虛至此,可笑又可悲。


    綠萼道:“簡公公說,請姑娘明日一早從朱雀門進宮,再與陛下一道出宮。”


    朱雀門是外官入宮的必經之路,清晨又是上朝下朝的時間。而我自入宮以來,一直從玄武門或修德門入宮。“從朱雀門入宮?”


    綠萼笑道:“簡公公就是這樣說的。奴婢猜想,從玄武門入宮要穿過整個後宮,姑娘若不向貴太妃和皇後娘娘請安,似也不大好。所以從朱雀門入宮最省事。”


    我不覺失笑:“你的猜測有理。如今連你也會揣摩上意了。”


    綠萼笑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與之皆黑’[44]嘛!”


    我笑道:“你是說,你是白,我是黑?”


    綠萼嗔道:“姑娘怎麽不說前半句?姑娘是麻,奴婢是蓬。”


    我笑道:“好啊。這些年你不但讀書長進,還學會了辯詰嘲諷!”


    綠萼見我有了笑容,這才鬆了一口氣,一麵俯身除下我的繡鞋,一麵又道:“奴婢才剛聽銀杏妹妹說,姑娘在仁和屯遇見信王殿下了。”


    “是遇見了。”


    “信王殿下還和從前一樣麽?”


    我歎息道:“他老了。”


    綠萼的聲音帶著溫柔的向往:“好在殿下待姑娘的心並沒有變,都十五六年了吧。”


    我歎道:“我知道你又要勸我了。隻是‘君子動則思禮,行則義,不為利迴,不為義疚’[45]。即便我不介意為人侍妾,終究也對不住啟姐姐。啟姐姐待我很好,我不想她難過。”


    綠萼一怔,垂頭歎道:“姑娘怎麽這樣死心眼。男女之情上,還說什麽義和利呢?”


    我不願再說,趿拉上睡鞋,一徑往後麵去了:“明日一早還要進宮,早些洗漱了安寢吧。”


    清晨,我自朱雀門入外宮,再由縉雲門入內宮,徑直走到定乾宮門口等候。入朝時辰已過,宮牆下溜邊幾排官轎車馬,車夫轎夫們袖著手低聲說笑。從中和殿往南,一路都靜悄悄的。唯有謹身殿傳出爭辯的字眼。


    高曜下了朝,見我在定乾宮門口恭立等候,不禁笑道:“怎麽不去月華殿坐著等?寒風裏站著,小心又病了。”


    我忙道:“微臣不敢。”


    高曜道:“你去南書房坐一會兒,待朕更衣,就來與你說話。”


    登基五年,高曜仍舊在日華殿南端的小書房中處置公務。書房比五年前更為狹小,到處堆放著書籍和奏疏,像潮水一般湧到門口,堵了半扇門。西窗下的簿冊層層積澱,遮住了半截窗。屋子裏清冷昏暗,墨香濃鬱得近乎發臭,一攤半幹的朱砂墨觸目驚心。這裏無處可坐,我隻得站在角落裏發呆。


    不一時,高曜來了。他已脫下華貴的裘袍,換了一身素色袍子,臉色黯淡得像這間散亂蕪雜的書房:“你有好些年沒來了。”


    我行了一禮:“是。還是陛下登基的那一年微臣來過一次,一晃竟有五年了。”說著環視一周,兩個小宮女正忙著開窗透氣,“日華殿這樣窄小,陛下為何不用儀元殿的禦書房?”


    高曜坐在書案後,把筆一根根撥正擺齊:“朕已經習慣了,又何必費事?不過倘若你願意像過去一樣進禦書房做個書佐女官,代朕處置奏章,那便換過去也無妨。”


    我微笑道:“陛下不是早已有書佐女官了麽?如今誰不知道,陛下倚重封女典。”


    高曜笑道:“朕再倚重封大人,也不能與當年父皇倚重你相較。若你願意入禦書房,便還像從前那樣,坐在龍案旁執筆,以備朕時時諮詢,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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