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禦書房的時候,皇帝並不在。兩個內監正趴在地上收拾散了一地的奏疏,兩個宮女跪在如意紋絨毯上擦拭水漬。一支朱筆蘸飽了墨掉落在窗下,粉白的牆上生了一串鮮紅的朱砂痣。良辰正彎腰查看,見我進來了,忙上前行禮道:“奴婢參見朱大人。大人請稍待,陛下正在更衣,一會兒便來。”說罷招手命一個宮人去倒茶。


    一時眾物歸位,良辰帶眾人都退了下去。我便坐在下首,從小幾上拿起一本書閑閑讀著。依舊還是那一冊《詩經》,隨手翻到《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薑,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我昨日才又拔下一根白發。於是冷笑起來。


    忽聽皇帝笑道:“看書便看書,還要做這一副怪相!”我連忙下拜。皇帝拿起書來看了一眼,道:“平身。”我站起身,垂頭不語。皇帝看了看我的臉色,溫言道:“家中都還好麽?”


    我恭敬道:“家中尚好。謝陛下關懷。”


    皇帝自向書案後坐了,指著我剛才坐過的榆木雕花椅道:“賜座。朕最喜歡看你讀書的樣子。你還是看你的《有女同車》,朕看朕的奏疏。”


    我早已沒有了當初與他在禦書房相對讀書的平和心境。我並沒有坐下來,而是徑直問道:“臣女聽聞陛下似乎動了氣,不知因為何事?”


    皇帝看了我一眼,目光依舊在一大堆奏疏中遊走:“桂陽郡的太守上書,新年之前有一群蠻子從山裏出來,串聯流民和匪幫,輾轉十數個甸鎮。良民死傷無數,蠻匪蔚為成勢。桂陽郡太守剿匪不力,上書問朕要兵,無用之極。”


    我含一絲嘲諷道:“陛下似乎已經不生氣了。”


    皇帝好容易尋出一封奏疏,這才抬眼道:“你來了,朕也就不生氣了。你既然不願意看書,便在那裏作畫也好。”見我仍舊站著,又道,“你現在有話直說的樣子也很好,好過以前一副正襟危坐的拘謹模樣。說吧。”


    我和他無話可說。於是我坐了下來,依舊拿起了那本《詩經》。倒是皇帝將奏折拍在書案上,微微一笑道:“上一次朕看到蘇司納關於北族南遷的上書,當即便下旨複了他司納的官位。你大約知道,朕很不喜歡這個蘇令。”


    我放下書:“為何?”


    皇帝道:“但凡言官上書,總是拿符瑞災異、奢儉親疏說事,尤以蘇令為甚。有時候朕懷疑他簡直故意惹朕發怒,朕將他罷官入獄,他便得了忠言直諫的好名聲。這樣的腐儒,朕煩透了。但是這一封奏疏,不但洞悉先機,亦且詳盡務實,朕大受啟發。朕私心裏雖不喜歡蘇令,但若公論,蘇令確是個人才。朕為了國家,不能不用。玉機,你明白麽?”


    我切齒道:“臣女明白。”


    皇帝道:“你既明白,可還要辭官麽?”


    我不假思索道:“是。”


    盤龍青瓷熏籠中散出嫋嫋熱氣,偶爾閃出微青的火光。禦書房中有些沉悶,團團燥熱如墨洇開,與時光混得均勻。他指尖一顫,按在書案上的奏折像一片黃雲冉冉落地,悄然化作一聲歎息。此時禦書房中隻有我和他,我隻得走上前去,俯身拾起他腳下的奏折,雙手放在書案上,躬身退了下去。


    皇帝注視著我,憐惜道:“旁人身上都是香氣,偏你是一股藥氣。”


    我垂頭道:“臣女失儀,陛下恕罪。”


    他示意我坐下,展開奏疏隨口問道:“你辭官後意欲何往?”


    我答道:“臣女想迴青州務農。”


    皇帝拿起朱筆,緩緩畫了一個圈,頭也不抬道:“青州怎及京城?你還是留在京城的好。”


    我曼聲吟道:“‘陟彼岵兮,瞻望父兮。’[17]家父是青州人氏,臣女當送父親迴鄉。”


    他筆勢一滯:“也好。”


    我見他好一會兒不說話,便拿起《詩經》低頭翻閱。他換了一封奏疏,一目十行地看過,用朱筆極快地批了幾個草字。我看了幾個字,這才想起:若彼此無話,當告退才是。


    這當是我最後一次來禦書房,心中竟有一絲隱秘的渴望,和著痛惡與恨意,凝成淚珠砸落在書頁上。噗的一聲輕響,“風雨淒淒”的“淒”字綻成一朵深青色的花。胸中沒有淚意,雙目也不曾熱一熱。這冷淚,是我與我從不曾癡心妄想過的艱難情愫訣別的明證。與其“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8],不如“委蛇委蛇,退食自公”[19]。


    我正要起身告退,隻見李演走了進來道:“啟稟陛下,熙平長公主帶家人在外求見。”


    皇帝道:“她有何要緊事麽?”


    李演道:“奴婢不知。隻見長公主殿下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


    皇帝道:“傳召!”又一指筆墨向我道,“你上來。”我隻得上前去,拿起墨條。


    不多時,李演引著熙平長公主、慧珠和一個少年走了進來。熙平隻行了常禮,慧珠和那少年伏地叩首。隻見熙平身著青色長襖和白色羅裙,烏發堆聳如雲,發間隻幾點銀針,如雲中凝冰。她未施脂粉,雙唇略顯青白。慧珠與少年俱身著青衣。我向熙平行了一禮,那少年自地上偷偷抬眼,見是我,險些開口喚出來。我退了一步,隻垂首研墨,力道重而緩。


    我在宮中苦等兩日,她終於來了。


    皇帝見熙平如此樸素,不覺一驚:“大年節下,皇姐如何這等妝扮?”


    熙平嗵的一聲跪下,以額觸地:“賤妾無德,忝承爵祿。請上印綬,散盡家資。求陛下準賤妾執箕帚巾櫛,往濟慈宮服侍皇太後。賤妾必兢兢業業,永慕皇恩。”


    皇帝連忙走了下去,親自扶起熙平道:“皇姐這話從何說起?”熙平雙眼一紅,頓時淚珠滾滾,啜泣不已。皇帝道:“皇姐有何委屈,但說無妨。朕定為你做主。”


    熙平似從黑暗之中見到一絲光亮,猶自不能確信:“陛下此言當真麽?”


    皇帝道:“你是朕的長姐,骨肉至親,朕自然為你主持公道。君無戲言。”


    熙平拭了眼淚,定了定神,屈膝道:“臣妾失儀。陛下恕罪。”良辰連忙進來,引熙平出去淨麵。片刻迴轉,皇帝賜座下首,又命奉茶。慧珠與少年起身侍立在她身後。


    龍紋硯中墨汁濃厚,皇帝向我擺了擺手。於是我放下雲頭墨錠,立在他的身邊。熙平卻看也不看我,垂眸道:“陛下容稟。臣妾家中有個最得力的總管,名喚朱鳴。臘月廿九一早,朱鳴的一個友人母親去世,他出門致祭,誰知這一去便沒有迴來。臣妾便向汴城府衙報了官,又命人出去尋,直尋了一夜半晌,才在汴城北岸的一座小石屋中尋到他。當時朱鳴一條命去了大半,抬迴家便咽氣了。當時臣妾還以為是河盜謀財害命,隻當是他時運不好,也不深想。誰知這孩子——”說著指了指身後的少年,“連夜出城查訪,竟被他查出來是大將軍府的家甲頭領張武將朱總管劫了去,打了個半死。”


    皇帝道:“皇姐府上的朱總管,便是朱女丞的父親麽?”


    熙平道:“正是。”


    皇帝道:“皇姐說是大將軍府的張武將朱總管劫奪了去,可有憑證?”


    熙平顫聲道:“大將軍國之柱石,臣妾怎敢攀誣?!實實在在是有人證物證的,現今都在汴城府衙拘著!陛下若不信,明日隻管宣陳大人進宮來。陛下問過,便知臣妾所言不虛。隻因此人是大將軍府的私甲豪奴,陳大人猶豫逡巡,不敢拿人。臣妾催了數次,陳大人隻是推諉。虧得臣妾還報了官,想著官家能為臣妾做主,誰知……就是官家要害臣妾!”說著又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就是官家要害臣妾”,此話不經意間說出,卻是大有深意。皇帝有些不耐煩:“皇姐且別忙哭,事情原委究竟如何?是何人證物證?”


    熙平泣道:“此事並非臣妾命人查探。實是朱總管的兒子朱雲不忿父親枉死,自去查訪的。臣妾怕言語不清,請陛下恩準,還是由這孩子來說。”


    皇帝道:“準。”


    熙平一拂帕子,朱雲連忙上前磕頭:“小人朱雲叩首謹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帝道:“你便是朱女丞的弟弟?”


    朱雲道:“小人正是。”


    皇帝微笑道:“瞧你的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竟真能查案麽?”


    朱雲伏地道:“迴稟陛下,小人的二姐十二歲便熟讀經史,入宮為官。小人這點能為若與家姐相較,直是雲泥之別。”


    皇帝頷首道:“有其姐必有其弟,甚好。你起身迴話,將實情細細道來。”


    朱雲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將父親如何出門,如何失蹤,眾人如何找尋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條理清晰、聲調穩定,竟是半點不怵。接著又說了自己如何在城外查探,如何尋到河上的知情人,如何向船塢掌櫃問出張武其人。


    皇帝問道:“你怎知這張武是大將軍府的家甲頭領?”


    自然是我告訴他的。我在禦書房中聽鄭司刑說過,大將軍府的豪奴在城外追捕奚檜,當朱雲告訴我向船塢租船的人身材粗壯,右手背上有刀疤,我便知道就是此人。


    朱雲道:“啟稟陛下,前些日子張武帶著手下在西市四處尋人,恰巧小人被母親差遣辦年貨,見過兩次。因見此人外貌特異,神情粗豪,且一來便將各鋪鬧了個雞犬不寧,幾乎將整條街翻過來。所以小人打聽了一番,方才得知此人是大將軍府的。”


    張武那時候是在尋找被綠衣女俠擄進城的奚檜。皇帝沉吟半晌,微微冷笑道:“你可知道,你若有一句不實,便是欺君之罪。”


    朱雲躬身道:“小人不敢欺瞞陛下。”


    皇帝道:“張武此人,你二姐是認得的,定是她告訴你的,是不是?”


    朱雲道:“二姐迴家的時候,小人已然出城,且徹夜未歸。小人從船塢掌櫃口中得知張武的時候,還未曾見過二姐。小人查到此處,隻覺頗為蹊蹺,頓時六神無主。隻得先行迴家,將此事稟報長公主殿下。小人也是事後才知,原來二姐也認得此人的。”


    皇帝審視片刻,方向我道:“你不分辯兩句?”


    我恭敬道:“臣女不敢分辯。一切全憑聖斷。”


    皇帝眸光一閃,向朱雲道:“向下說。”


    朱雲道:“是。小人迴府後,將事情始末稟告長公主殿下。長公主殿下便命小人前去稟告汴城府衙。右軍巡使趙大人聽聞此信,忙點起一班衙差,先去船塢捉拿了掌櫃,同去大將軍府認人。直等到午後,張武才從後門出來,當即被掌櫃認了出來。小人想,既然家父曾故意將錢袋丟在木堆中,那他在從李記鋪子被虜劫迴城的路上,說不定也會丟下些隨身物事。小人和趙大人商議之下,便決定在大將軍府周圍找尋。因怕驚動大將軍府,趙大人便在街邊尋了一群孩童,分他們些散錢,叫他們尋找散落的寶貝。因是正月初一,小孩子們遊戲玩耍沒個邊際,也甚是尋常。所以大將軍府守門的家奴雖見眾孩童吵鬧,卻並沒有驅趕。一個姓李的孩童在大將軍府石獅子口中的珠子下,找到父親常戴的玉戒指。”


    皇帝道:“你如何知道那玉戒指是你父親的?”


    朱雲道:“那玉戒指的成色紋理,小人自幼看得熟慣,且內側還篆著家父的名諱,所以小人認得。”


    皇帝道:“如此說來,那船塢的掌櫃便是人證,玉戒指便是物證。”


    朱雲道:“是。趙大人和眾衙役大哥哥也可以為小人做見證。直到此刻,小人才敢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二姐。”


    熙平泣道:“陛下,本來那船塢掌櫃和李湛之都在府衙裏關著的,今早臣妾派人去探問事情的進展,卻得知李湛之已經被放了迴去,臣妾又催促陳大人前去捉拿張武,他又萬般推諉。”


    朱雲叩首不止:“陛下,家父平素忠厚謹慎,樂善好施。小人實在想不出家父何處開罪了張武,竟被拷掠致死。求陛下明察,為家父洗雪冤屈!”我也走了下去,與朱雲並肩而跪。


    熙平道:“又或者是臣妾哪裏見罪於大將軍而不自知,所以朱總管才喪了命。”說著又哭。


    皇帝道:“既如此,朕便即刻命陳大人去大將軍府捉拿張武,好生查問,定不教朱總管含冤莫白。”


    熙平欠身道:“多謝陛下。”我和朱雲忙叩首謝恩。


    皇帝微笑道:“這不過是小事,皇姐何至於連爵位都不要,要去濟慈宮做宮女。”


    熙平道:“汴城尹陳大人都不敢開罪的人,臣妾又能怎樣?連自己府裏的人都庇護不了,這長公主做來還有什麽意趣?不過是惹人恥笑罷了。”


    皇帝搖頭道:“歪理!”又向我道,“玉機,你父親受此不白之冤,你為何不早對朕說?”


    我暗自冷笑,麵上恭敬:“臣女謝陛下關懷。臣女以為,殿下既已報官,此事便屬汴城府衙管。既然府衙已有人證物證,又何須陛下費心?因此不敢驚擾陛下。”


    皇帝道:“罷了,待此事過了,朕自有處分。”


    一時眾人齊唿萬歲,行禮謝恩,皇帝的臉上也露出了誌得意滿的笑容。仿佛不止我在等待著熙平的求見,他亦是。皇帝對朱雲道:“小小年紀,查起案子來竟有些鄭司刑的樣子了。且殿前應對,絲毫不亂。”說著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當年你姐姐在益園中與朕談論‘無為而治’的時候,也才隻十二歲。你很像你姐姐。”


    朱雲躬身道:“小人如何能與二姐相較?陛下謬讚,小人何以克當?”


    皇帝道:“你都讀了些什麽書?拜何人為師?”


    朱雲道:“小人隻讀過《論語》與《孟子》。因資質愚鈍,至今未拜得名師。”


    皇帝道:“既如此,你可願意去太學,跟著朝中的名儒念書麽?”


    朱雲伏地道:“小人謝陛下恩典。隻是家父剛剛過世,小人決意結廬守墓,侍奉母親。”


    皇帝讚許道:“你和你姐姐都是孝子。但你知道何為最大的孝麽?”


    朱雲道:“‘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20]。”


    皇帝道:“不錯。自古忠臣必求於孝子之家。待三年喪滿,你就進太學念書,朕封你做個郎官。來日你功成名就,方慰你父親在天之靈。”


    朱雲忙謝恩。皇帝向我道:“朱大人,朕準你辭官丁憂,但三年之後你必得迴宮來做這個書佐女官。待汴城尹查明你父親被害的真相,朕就下旨。你想躲懶,是不成了。”


    我歎息道:“臣女謬荷聖恩,愧不敢當。”


    轉眼到了晚膳時分,皇帝命熙平與朱雲退了下去。我正要告退,忽聽皇帝道:“沒想到你這樣快便拿到了真憑實據,果然是後宮神斷,沒有教朕失望。”


    我垂眸道:“此全是小弟朱雲的能為,與臣女無幹。”


    皇帝微微一笑,從書案上走了下來,正欲說話,一瞥眼見到《詩經》上被洇濕的一點,不覺一怔。他了然的笑意中頓時多了幾分邈遠的柔情,舉起書道:“你以為,朕真的不知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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