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道:“姑娘就以不變應萬變。就如那高山,自己根基厚重穩當,自然不怕狂風暴雨。心中無愧,方根基穩當。是不是?”


    我拉著芳馨的手微笑道:“姑姑的話,我記下了。”


    午膳後,我去曆星樓看慎妃。為慎妃守靈的隻有幾個昔日服侍過她的宮人。慎妃身著她生前最愛的青白地紫藤花長衣,安然躺在棺中。鬢邊的一支紅寶石蝴蝶簪熠熠有光,我從發髻上拔下慎妃當初賜給我的另一支紅寶石蝴蝶簪,端端正正地簪在她的發髻上。她的頭發依舊是粗而且韌,沒有光澤,冰涼如雪。我稍稍碰觸,那種冰冷的死氣,像滑膩的毒蛇纏繞在頜下,叫我透不過氣。我強忍淚水,緩緩退開幾步。


    我在曆星樓呆坐了一下午。晚膳之前,高曜終於還是來了。他全身縞素,一進曆星樓,淚水滾滾而下,膝行至棺前不肯起身。我冷冷看著他哭,良久方道:“殿下節哀。”


    高曜起身,見我神色冷寂,並無一絲悲意,便揮手向身後宮人道:“你們出去,孤有話想和母親好好說說,玉機姐姐留下。”


    冷風襲來,燭光晃了幾晃,他的目光亦閃爍不定。他站在慎妃棺前,怔怔望著母親的遺容,滿目的悲傷、思念和不解中,更有幾分憤怒和狐疑。門外不遠處便是宮牆,偏偏瞧來空曠幽深。不知何時又飄起雪花,點點微光,似女子指尖的柔光,充滿探幽的意味。恍惚還是一年前在易芳亭三位公主的靈前,我和高暘也是這樣並肩站著。


    高曜道:“姐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的口氣依舊冰冷:“殿下何意?”


    高曜道:“姐姐昨夜數度欲言又止,孤便知道姐姐有所隱瞞。母親自裁,姐姐當預料到了吧。”


    我也不想再隱瞞,肅容道:“不錯。”


    高曜頷首道:“其實姐姐不說,孤多少也能猜到母親和惠仙姑姑的用意何在。隻是孤不敢深想。”


    我一麵整理桌上的祭品,一麵歎道:“我想到了,也來瞧了。終究是遲了。”


    高曜一拍棺沿,恨恨道:“姐姐好歹來瞧過母親。唯有孤,既不敢想,又不敢行!”說罷垂淚,“還記得舊年姐姐問孤,倘若母親被禁足,孤敢不敢越牆去瞧母親。孤說敢。如今看來,孤太高看自己。孤分明是個膽小如鼠、全無擔當的不孝子,孤對不起母親!”他的熱淚滴落在棺中陪葬的瓷器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輕響,卻似重錘敲擊在我心頭。


    他的懦弱,又何嚐不是我的?!


    我若早些來曆星樓,說不定能勸下她。我明知她有死誌,卻不敢來勸。我的懦弱和無恥,遠勝高曜!我的手上,又無聲無息染上一縷血腥,和翟恩仙、小蝦兒和紅芯的一樣,是水洗不去、火燒不盡的罪孽。我的人生,不但孤獨絕望,且醜惡無比。或許當年我不該答應進宮選女巡。


    錯得太盡,已無迴頭之路。


    “上智處危以求安,中智因危以為功,下愚安危以自亡。”[54]我就是那“下愚安危以自亡”的人,可恨我還自以為是“因危以為功”“處危以求安”。可笑!當真可笑!


    隻聽高曜又道:“姐姐,母親是不是故意惹惱父皇,畏罪自盡的?她是不是早有死誌?”


    我忽而想起惠仙,當年皇後身邊的第一人,卻是難得的忠厚謹慎。四年前的端午夜宴上,周淵與皇帝在清涼殿坐了一夜,慎妃想借機嚴懲周淵。是惠仙自作主張,親自到長寧宮來,請我勸慎妃暫緩懲治周淵。那時她便如此忌憚周淵,今日又怎會在益園公然詆毀?她亦是早有死誌,她當是無怨無悔。


    我歎道:“殿下隻當如此罷了。”


    高曜道:“她這樣去了,是為了讓孤成為母後的兒子,好讓孤登上太子之位麽?”


    我問道:“殿下願意成為皇後的兒子麽?”


    高曜道:“孤想做太子,但是孤不願做母後的兒子。”


    我問道:“為何?”


    高曜道:“母後有華陽、祁陽二位皇妹,有軍功顯赫的大將軍兄長,還有正宮之位。但是母親隻有孤一個兒子。母親不在了,孤絕不做旁人的兒子,教她傷心。”說罷微微冷笑,“況且孤記得姐姐說過,父皇不是秦莊文王,孤自然也不能做楚子。”


    我冷笑道:“可是殿下正月裏隨皇後在含光殿前請罪時,還是這樣想過的。”


    高曜道:“那時候母親還在,如何能與現在相比?”


    我欣慰道:“殿下明白便好。”


    高曜道:“母後聰明絕頂,她也知道的是不是?所以母後應該不會收孤做她的兒子。”


    我頓時想起那日我無意中聽見的皇後與陸大將軍的談話。陸大將軍勸妹妹再收養一位庶子以鞏固自己的地位,皇後頗為遲疑。她即使不會主動向皇帝請求收養高曜,但皇帝卻會自然而然地將高曜交給皇後。日後皇帝解過來,疑心大起,皇後依舊不能免除教唆慎妃自裁的嫌疑。


    我心中一動。不,慎妃的死恐怕並不是為了要將高曜送給皇後撫養,爭取一個嫡子的名分。而是為了教皇帝疑心皇後,疏遠皇後。先前因為舞陽君之事,皇帝已經懷疑皇後主謀暗殺太子了,隻因舞陽君在獄中自盡,她的姘夫奚檜又沒有尋到,所以遲遲不能定罪。


    可皇帝就算在慎妃之事上起了疑心,沒有證據,依然會不了了之。要加深皇帝的猜疑,定下皇後的罪責,此事當還有後續才對。


    究竟是誰,為慎妃定下此計?是誰,會在慎妃死後忠誠地執行他們的計劃?是誰,如此痛恨皇後,甚至犧牲慎妃的性命?


    想到這裏,我不由問道:“請問殿下,娘娘之前的言行,可有什麽不尋常之處麽?”


    高曜細細想了半晌才道:“似乎並沒有,隻是更多話一些。”


    我又問:“娘娘平日裏都說些什麽?”


    高曜慚愧道:“自從母親知道了孤的心思,便時常教導孤,要好好念書、孝敬父皇母後等語,都是老生常談了。唯有一次,母親說,隻要孤能做太子,母親甘願舍命。”說著周身一顫,跪倒在慎妃的棺前,“母親真的是為我而死的……”


    我緩緩道:“殿下不必如此自責,依臣女看,此事還有內情。”


    高曜扶棺茫然:“什麽?”


    我淡淡道:“一個人下定決心去死,無外乎有兩個因由,一是他死後,身後的活人能因此受益、或受害,此是外因。二是,他萬念俱灰,生無可戀,或激憤難當,以死明誌,此是內因。臣女以為,殿下如今是皇長子,從無過犯,即使娘娘不自盡,殿下也還是有望成為太子的。”


    高曜道:“可是昱嬪就要生子了,倘若她生了一位兄弟,父皇自是寵愛他勝過孤。”


    我冷笑:“昱嬪便算再得寵,此時也不過剛剛有孕,腹中之子是男是女尚且不知。便算是個皇子,他也還那麽小,如何能與殿下相比?慎妃娘娘真的有必要一定在此時自盡麽?”


    高曜一驚:“姐姐是說……母親自盡是有內因的麽?”


    我靜靜道:“臣女以為,必是有的。娘娘自從退位,素來無心爭寵,初時對殿下能不能做太子也並不在意。臣女知道殿下想做太子,隻是若以慎妃娘娘的性命來換取殿下的太子之位,殿下願意麽?”


    高曜斬釘截鐵道:“不願意!母親也知道孤不願意!”


    我頷首道:“臣女以為,這些外因雖強,卻不足以教娘娘舍命。定然還有內因。”


    “是什麽?”


    “殿下曾問過臣女,當年娘娘被迫退位是不是另有隱情。殿下還記得麽?”


    “姐姐當時沒有明說,但孤知道是有的。”


    “殿下對娘娘提過此事麽?”


    “玉機姐姐千叮萬囑,教孤不可隨意透露此事,孤自然不敢與母親說。”


    “慎妃娘娘當年無比珍視她與陛下的夫妻之情與她的正宮之位,如若知曉被迫退位的真相,殿下以為會如何?”


    高曜遲疑片刻道:“孤不知道。”


    我微微冷笑:“殿下並非不知,而是不敢想。”高曜的額上頓時沁出冷汗。


    我掏出絲帕,將慎妃棺中白瓷上的淚痕擦拭幹淨,轉眸凝視她蒼白安詳的麵容,良久方問道:“陛下今天來過了麽?”


    高曜道:“父皇還沒有來過曆星樓。”


    我冷冷一笑,不再言語。晚膳時分,我勸高曜迴去用膳歇息,自己仍在曆星樓守靈。


    醜初,白燭將盡,我和芳馨正換新燭,忽見小簡輕手輕腳地進來,道:“聖駕到。”忽見我在,頓時一怔,又上前道,“朱大人快接駕吧。”我連忙帶領眾人跪迎。


    皇帝疾步走了進來,脫去裘皮氅衣,露出裏麵的白色錦袍。他低頭看我一眼,溫言道:“平身。”


    我站起身來,垂目不語。皇帝道:“這麽晚朱大人還在此守靈,辛苦了。”說著接過小簡手中的三炷檀香,親自在白燭上點了,雙手豎在香爐之中。


    我見他一臉倦色與愁容,遂恭敬道:“夜深了,陛下怎的還不歇息?”


    皇帝歪坐在圈椅上:“才看完了各地的上書,一時還不想睡。想不到朱大人也在這裏。”我心下一軟,垂頭不語。隻聽皇帝又道:“近日各處多事,朕的脾氣是暴躁了些,沒想到慎妃的氣性更大。”


    我親自奉茶。皇帝見我不說話,便趕了趕茶葉,嘿嘿冷笑道:“遼東的歸義公蕭乾國聯合族中子弟,聚兵造反。朕命大將軍陸愚卿去平亂,他托辭舊患複發,隻薦了麾下一個小將去。你知道這是何意麽?”


    我愕然,“臣女不知。”


    皇帝道:“你這個女甘羅,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見我不說話,又道,“西南邊境不寧,江南豪族作亂,夏秋之際又水旱頻發,群臣都不得力。朕要去南巡。”


    我不由關切道:“年關將近,陛下又要出宮?”


    皇帝疲憊道:“孝宣皇帝有言,‘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55]朕沒有這樣的州牧郡守,隻得自己去了。”


    我看一眼小簡,小簡忙上前道:“陛下,夜深了,迴宮吧。”


    皇帝嗯了一聲,起身向我道:“朱大人也早些迴去吧。”


    送過皇帝,芳馨扶起我道:“這些國家大事,陛下為何要說與姑娘聽?”


    雪子瀝瀝掃在屋簷上,我伸指接過,隻覺掌中冰涼一片:“他無非是想說,誰都有自己的委屈和無奈,若都像慎妃一般一死了之——”說著搖搖頭,返身迴到靈堂中。


    第二天清晨迴到漱玉齋,芳馨命人燒了熱水沐浴。我撩起熱水淨麵,指尖盡是粗糙。又覺雙眼幹澀,頭痛欲裂,滿身的困倦,卻毫無睡意。熱水迫住胸口,教人無法唿吸。


    我的唿吸聲驚動了在一旁調弄玫瑰幹花的芳馨:“姑娘的身子不宜久浸,還是起身用膳吧。”


    我不答她,隻是問道:“北燕新歸,便有歸義候蕭氏叛亂,陛下命陸大將軍去平叛,大將軍為何不去?”


    芳馨緩緩添了一勺溫水:“陛下不是說大將軍舊創複發了麽?”


    我拈起一片被水浸得溫軟的玫瑰花瓣,放在鼻端輕輕一嗅:“春天采下的花,還是很香呢。”


    芳馨笑道:“春天受的傷,冬天是最容易複發的。”


    我笑道:“姑姑知道何謂百戰百勝之術麽?”[56]


    芳馨搖頭道:“姑娘知道奴婢沒有讀過書的。”


    我微微一笑:“魏惠王三十年,魏國以太子申為上將,攻打趙國。趙國向齊國求援,齊國派了孫臏來救。魏國大軍行到外黃,一個姓徐的人對太子申說:‘臣有百戰百勝之術,太子要聽麽?’太子道:‘自然要聽,先生請說。’徐子道:‘太子為主帥攻趙,大勝則富不過有魏,貴不過為王。若勝不了齊國,便做不了太子了。這便是臣的百戰百勝之術。’”


    芳馨道:“那魏國這一戰究竟是打了還是沒打?”


    我笑道:“太子申想退兵,奈何主將是龐涓。這一戰,便是著名的圍魏救趙之戰。”


    芳馨正為我篦頭,聞言頓時慢了下來,怔怔道:“姑娘是說,陸大將軍已然位極人臣,不肯去北方平亂,是效仿徐子的百戰百勝之術麽?”


    我一笑,又道:“姑姑知道秦國名將白起是怎麽死的麽?”


    芳馨笑道:“既然是名將,定然是戰死的了?”


    我搖頭道:“不,他是被秦王賜劍自裁的。長平之戰後,秦國先後派王陵和王齕率兵圍邯鄲,趙國有外援,秦兵傷亡慘重。於是秦王派白起去代替王齕,白起不肯去,說長平一戰,秦兵傷亡過半,國內空虛,且諸侯兵盛,與人爭國都不利。秦王與應候多次征召,白起隻是裝病。後來秦國果敗。白起驕矜,惹怒秦王,被貶為士卒,流放陰密,走到杜郵時,秦王賜劍自裁。”[57]


    芳馨想了好一會兒,方道:“姑娘說百戰百勝之法,奴婢還能想得明白。這白起之死,奴婢不明白。”


    我冷笑:“秦王傾全國之力去圍邯鄲,士兵死傷慘重,此正是國難之時。白起不思保國全軍,因一己私欲而裝病在家,秦王與應侯數次征召,全不應召,此等逆臣,不死何為!”


    芳馨大驚道:“姑娘是說,陛下是秦王,陸大將軍是白起?”


    我笑道:“我朝剛剛滅了北燕,封其歸降的皇室支庶蕭乾國為歸義侯。燕人尚未完全附義,民心鼓蕩,思變者十室有九。果然還不到一年,蕭乾國就造反了。國事當前,陸大將軍卻因私心不肯北上平叛,再加上南方多事,陛下不勝煩憂。姑姑說,陛下會不會生氣?”


    芳馨沉吟道:“那皇後也不勸勸兄長?”


    我笑道:“皇後若有機會勸阻兄長,陸大將軍怎還能如此不通,上一個裝病的奏疏?皇後失寵已久,為了避嫌又刻意不聞政事。陸大將軍也知道妹妹在宮裏的地位不比從前了,為了保住陸家的富貴,便用這‘百戰百勝之法’。人一旦被名利束縛,便不似從前那樣有勇氣了,心智也不像從前利索了。”


    芳馨似是不信:“小小一個歸義侯,能有多少力量?大將軍便是不去,又能如何?”


    我深吸一口氣道:“陸大將軍是去年平定北燕的首功,在北虜之中,頗有威懾力。他一去,必能動搖敵人的軍心,隻說大軍壓境,北方便可傳檄而定,不費一兵一卒。陛下本來也不是要他真的去殊死作戰,他不肯去,真是愚不可及!”


    芳馨恍然道:“原來如此!”


    我不以為然道:“派個小將去不是不可以,隻是陛下在南方難免要懸心些。自古‘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這個陸大將軍,自以為聰明,卻失了君心了。”


    芳馨奇道:“這樣的道理,姑娘隨便想想便能想出來。難道陸大將軍的幕僚門客都不知道麽?”


    我心中一動。幕僚門客?


    隻聽芳馨又道:“姑娘既然盡知其中原委,可要告訴皇後麽?”


    我想了想,歎道:“皇後待我不薄,我自然是要盡忠的,可是卻不好直接告訴她。”心念一動,又道,“姑姑便悄悄告訴蘇姑娘,記著要小心些,隱晦些才好。”


    芳馨一怔,隨即笑道:“奴婢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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