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疑不定,藏在桌下的雙手已然凍僵。皇帝的目光幾欲在我的臉上剜出兩個洞來,他雙唇微顫,一字一頓道:“你也是這樣看朕的……”


    我連忙離席,直挺挺地跪下道:“臣女不敢。”白石磚凹凸不平,生硬的痛感自膝頭直襲心頭。


    皇帝冷冷道:“慎嬪,很好。”他的聲音聽不出半點怒意,卻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整張臉都麻木了,舌頭僵得說不出話來。


    皇帝道:“傳旨,惠仙杖斃,慎嬪禁足思過。告訴穎嬪,照宮人供給,曆星樓的人,都撤出來。”說罷站起身,拂袖而去。袖中的冷風撲在我的鬢邊,碎發如戟,紮入我的左眼。我卻不敢伸手拂去。皇帝走下半雲亭,忽駐足迴望。終究一言不發,疾步而去。


    我跪坐在地上,哭笑不得。風雪撲在眼中,流出來的不知是雪水還是淚水。頭腦亦如益園,空茫無物。直到皇帝從西南角門出了益園,芳馨和綠萼方一左一右地扶起我。


    芳馨道:“姑娘,陛下已經走了。”


    我緩緩起來,坐於原處。綠萼蹲身為我揉著膝蓋,不敢說話。芳馨道:“姑娘可要去曆星樓瞧瞧?”


    我不假思索道:“不瞧!”


    芳馨甚是意外,卻也不敢多言:“簡公公已經去傳旨了,恐怕去也無用。”


    我冷哼一聲,扶著綠萼的手站起身:“有話迴漱玉齋再說吧。”膝頭有久跪之後肌膚攢聚的烈烈痛感,雖然痛,卻也舒暢。綠萼還要再揉,我已甩脫了她的手,疾步下了半雲亭。


    迴到漱玉齋,我遣出所有的奴婢,將自己關在書房中。芳馨和綠萼不敢打擾,隻在門外侍立。不久,便聽小錢在外麵低語,綠萼驚唿道:“這樣快!”


    我喝道:“進來迴話!”


    小錢開了門,戰戰兢兢地挨了進來,恭恭敬敬行了一禮,低頭不敢看我。我緩和了口氣,歎道:“是惠仙被杖斃了麽?”


    小錢顫聲道:“是。惠仙姑姑在金水門外亂杖打死。簡公公專程叫了各宮各院的執事去觀刑,奴婢隻是恰巧經過。”


    我忍氣道:“惠仙臨死前可說了什麽?”


    小錢道:“惠仙姑姑咬緊了牙,哼都沒哼一聲。後來被幾杖打在頭上,昏了過去。死的時候,臉都打爛了。”


    我又道:“慎嬪在旁麽?”


    小錢道:“慎嬪娘娘被關在曆星樓,聽說惠仙姑姑被抓走的時候,娘娘哭得厲害。”


    我淡淡道:“你以為,她在哭誰?”


    小錢聽我問得奇怪,不由側頭看了芳馨一眼,方低低道:“奴婢以為,娘娘在哭惠仙姑姑。”


    一股酸楚之意湧上心頭,我側頭抹去眼角邊的冷淚:“你下去吧。”


    晚上,芳馨端了藥進來,柔聲道:“姑娘,該喝藥了。”我一氣飲盡,她捧了空碗,卻不出去,隻是低低道,“姑娘今天是生氣了麽?”


    我不答。芳馨又道:“姑娘若是生慎嬪娘娘的氣,其實大可不必。慎嬪娘娘她……”說罷拿了一碟子蜜餞放在我的麵前,見我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不由微微瑟縮,“奴婢是說,這事也太蹊蹺了些。”說罷看我一眼,複又垂下眼皮。


    我轉過頭去,看著窗上清冷的雪光:“姑姑坐吧,有話就請直說。”


    芳馨恭敬道:“奴婢這點微末見識,不敢說。姑娘心裏明白,不再動氣便好。”


    我含了一顆蜜餞,隻覺舌尖酸甜,咽喉仍是苦澀,不由蹙眉:“姑姑不說,我怎能明白。何況姑姑既然想說,便說個痛快好了。”


    芳馨告罪坐下,一麵揉著我的膝頭,一麵道:“午後才說天變得太快,果然這便來了。”


    我微微冷笑:“姑姑若解天象,請為我驗證。”


    芳馨道:“奴婢也說不好。隻是覺得,慎嬪娘娘不是這樣不小心的人。那會兒陛下剛剛迴朝,弘陽郡王隨皇後在含光殿前跪著請罪,姑娘親自去了礱砥軒與殿下密談。慎嬪娘娘為防有人偷聽,親自在二殿下的臥室門口守著。慎嬪娘娘便算從前剛直魯莽些,如今也變得極為謹慎了。周貴妃出走的事,是陛下的心病,誰也不敢公然議論。慎嬪娘娘敢在禦花園出言羞辱周貴妃,將陛下和貴妃之間的情義貶損至無,奴婢以為,這斷不似無心議論,倒似有意為之。”見在我臉上看不出喜怒,又道,“自然,這隻是奴婢的一點淺見。”


    我冷笑道:“請問姑姑,慎嬪若真是有意為之,她下一步當如何?”


    芳馨道:“奴婢以為,慎嬪娘娘既然連惠仙的性命都舍得出去,必是有所圖。”


    我更是好笑:“她如今是戴罪之身,圖什麽?”


    芳馨的臉色忽而轉白:“奴婢不敢說,更不敢想。”


    我縮迴雙腿,她手下驀地一空。我冷笑道:“你不敢說,我代你說。慎嬪自從退位,素與惠仙相依為命。惠仙杖斃,你說慎嬪會不會把心一橫,隨她而去呢?”


    冷風從窗縫滲入,芳馨打了個寒噤:“奴婢不知。慎嬪娘娘此時被囚禁在曆星樓,失卻臂膀,又不得見弘陽郡王,定是生不如死。”


    我歎道:“一時的生不如死,不算什麽,隻要能熬過來。可若是熬不過來,又會如何?”


    芳馨一怔:“這……奴婢不知。慎嬪娘娘若畏罪自盡,弘陽郡王成了孤兒,怎麽看都是極不好的事情。”


    我冷笑道:“姑姑錯了。”


    芳馨道:“奴婢隻能想到此處了。”


    恨意泉湧而上,凝了舌尖,冷語如珠:“姑姑太不了解聖上了。當年在定乾宮的夜宴上向慎嬪發難,姑姑可記得他午後還來過長寧宮麽?”


    芳馨道:“如何不記得?當時陛下來陪弘陽郡王滾雪球,奴婢十分歡喜,姑娘卻不大在意。後來陛下果然逼迫慎嬪娘娘退位。這件事奴婢記得一清二楚。”


    我又道:“慎嬪退位以後,我立刻便被升為正七品女史。姑姑還記得麽?”


    芳馨道:“奴婢記得。姑娘說,是因為那時太子未封,不好先封王,便先封了姑娘為女官之首,好教那些拜高踩低的奴婢知道,陛下依舊是疼愛弘陽郡王的。”忽而恍然,“姑娘是說……”


    我頷首道:“不錯。他從不會因為生母如何而遷怒皇子和公主。弘陽郡王雖是廢後之子,陛下對他的疼愛不減反增。”


    芳馨沉吟道:“若弘陽郡王不受慎嬪牽連,必定歸於皇後撫養。如此,也可算作半個嫡子了!”


    我哼了一聲道:“這還不算,皇後無子,忽而得了二殿下,又是長子,定然百般疼愛,精心養護。”


    芳馨掩口道:“如此便可做太子了麽?”


    我不置可否:“還有一層,昱嬪是貴妃的入室弟子,初蒙寵幸。慎嬪揭破了陛下與貴妃之間的‘情義’,陛下定是羞憤難當。姑姑以為,昱嬪還能聖寵不衰麽?”


    芳馨道:“陛下看到昱嬪,便想到貴妃。昱嬪是極有可能失寵的。若失了寵,她的孩子自然不能與弘陽郡王相較。是不是?”


    我切齒道:“是,也不是。她要弘陽郡王做楚子,皇後做華陽夫人,也要瞧瞧皇帝是不是秦莊文王!若皇帝識破了她的用意……慎嬪一向沒有心機。姑姑倒說說,是誰教她這樣做的?”


    【第二十三節 安危自亡】


    芳馨道:“自然是誰得了好處,便是誰。是皇後,是弘陽郡王,是劉女史。”她看向我的目光中忽然充滿驚疑和懼意,顫聲道,“是姑娘。”


    我歎道:“當初陛下問我貴妃出走之事,我好容易避重就輕敷衍過去。直過了半年,他才能完全放下。如今全被慎嬪說破,他定會以為我當初欺君。”


    芳馨倒吸一口涼氣:“怨不得陛下原本要冊封姑娘的,忽然便惱了姑娘!”


    我恨恨道:“慎嬪當真自作聰明!弘陽郡王若被陛下疑心,還能做太子麽!”


    芳馨遲疑道:“陛下一向疼愛孩子,當不會疑心弘陽郡王吧?”


    我的恨意化作唇邊一抹冷毒的笑意:“陛下疑心重,咱們不是不知道!”


    芳馨道:“那該如何是好!姑娘可要去曆星樓勸勸娘娘麽?雖說被軟禁,卻沒說不準人去看她。”


    我冷冷道:“不能去!”


    芳馨道:“為何?若姑娘去勸一勸,慎嬪娘娘絕不會做糊塗事的。”


    我歎道:“她連惠仙的命都舍了,定是下定了決心。我不一定能說服她。倘若我不能,又被人知道慎嬪臨死前見過我,姑姑以為會如何?”


    芳馨大驚道:“陛下定會以為是姑娘唆使娘娘——如此便坐實了罪名!見又不是,不見又不是,這該如何是好。”


    我歎道:“姑姑不必慌張。慎嬪若能熬過這幾天,我再去勸她,還有幾分把握。”


    芳馨道:“怨不得姑娘從益園出來,不肯去曆星樓。”


    我狐疑道:“隻是我有一事不明。慎嬪於弘陽郡王做太子之事,向來是盡力而為,並無特別看重。退位之後,一向待遇優渥,自己也隻是著力自保。為何突然之間,肯舍命而為?”


    芳馨凝神道:“這中間,定然有些咱們不知道的變故。”


    我怒極而笑:“其實她這樣做,倒也不是全無用處。弘陽郡王從前是驍王黨之後,慎嬪一去,弘陽郡王便與驍王黨再無瓜葛,做太子說不定倒真的容易許多。昱嬪失寵,二殿下被皇後收養,又失了驍王黨的幹係,果然是一箭三雕的好計。”


    芳馨道:“萬一陛下疑心到姑娘身上,姑娘可要早作打算才好。”


    我冷冷道:“她如此魯莽,我又有什麽法子?左不過大家一道死罷了。”忽聽綠萼在外道:“弘陽郡王殿下來了。”簾子一掀,高曜急急走了進來,揮揮手將小東子等人都趕了出去。


    過了新年,高曜便整整十歲,這些日子著實長高不少。他的眉眼像皇帝,下頜的輪廓卻有慎嬪的筆直生硬。他走得雖急,腳下卻輕淺無聲。


    我連忙行禮,他扶起我道:“姐姐,孤在書房裏聽說母親又被軟禁了。簡公公說是因為母親言語猖狂,惹怒了父皇,還說事發時姐姐就在半雲亭伴駕,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我親自奉茶,強按心頭的悲怒之意:“慎嬪娘娘在益園中與惠仙閑話,詆毀周貴妃,恰巧被陛下聽了去。”


    高曜呆了片刻,方道:“周貴妃無故出走,父皇惱了好幾個月,如今才好些,母親怎會……”我垂首不語。高曜又道:“才剛孤向父皇請安,因不知道詳情,不敢貿然為母親求情。父皇的臉色很難看,孤不敢久留,出了定乾宮便到姐姐這裏來了。”


    我見他雖是難過,卻並不慌亂,不由暗暗稱許。隻聽高曜又道:“旁人不知,孤卻清楚。母親自從退位,一向教導孤為人要謹慎。為何她自己卻如此不當心?便是要詆毀周貴妃,又何必在耳目眾多的益園?孤不明白,請姐姐指教。”


    高曜與母親的感情甚是深厚,我對芳馨說過的殘酷推斷,不忍對高曜言明,隻得轉過頭去,悄悄抿去眼角的淚意:“殿下恕罪,臣女不知。”


    高曜一怔:“自姐姐入宮以來,孤從沒見過一件事情是姐姐不知道的。”我隻是不忍看他。高曜察言觀色,遲疑道:“姐姐有難言之隱?”


    芳馨忙道:“殿下,姑娘在益園吹了風,迴來就頭疼。這會兒才喝過藥。”


    高曜看了一眼盛藥的空碗,起身道:“原來姐姐病了。那姐姐且養病,孤明日再來請教姐姐。”我忙起身相送,遲疑半晌,終是欲言又止。高曜道:“姐姐是有什麽要囑咐孤的麽?”


    我感激他的善解人意,不由含淚一笑:“殿下若肯聽臣女的,那明日不要來了。殿下當記著,殿下的侍讀是劉女史。”


    高曜道:“這話姐姐從前也說過。不來便不來,隻是在孤的心中,唯有姐姐才是孤的侍讀。”說罷端端正正還了一禮,帶著芸兒疾步而去。


    高曜走後,我披上一件織錦鬥篷。芳馨忙為我係上衣帶:“姑娘這是要去瞧慎嬪娘娘麽?姑娘終究不忍心看娘娘做傻事,教殿下傷心。”


    我流淚笑道:“知我者姑姑。”


    芳馨在手爐中添了炭,說道:“從前慎嬪娘娘被軟禁在守坤宮時,姑娘就曾越牆去看望過。”


    我拭淚苦笑:“她總是這樣,永遠教我不得安心。也罷,她既然不教我安心,那我便自己求安心罷了。隻希望還來得及。”


    我和芳馨身著青灰色鬥篷,無聲無息地隱在茫茫雪色之中。我在腹中密密羅織了一大篇說辭,然而剛出漱玉齋數十步,遠遠隻見曆星樓二樓寢殿的窗戶大開,一個修長的人影靜靜掛在梁下,一動不動。


    像半闕了無情意的詩詞,像一筆潦草而生硬的寫意,像雲下死氣沉沉的山頭,像崖邊枯竭的瀑布和焦黃的衰草。所有的意境,所有的旖旎,所有的春光,所有的靈動,都被上湧入腦的血氣所玷汙,被一息充滿欲望的心念所埋葬。


    我以為我會心痛,我會暈去,但是我沒有。我隻聽到慎嬪在我耳邊說:“這孩子最能倚靠的,非你莫屬。你受我這一拜,我便信你。”


    我沒有再向前走,隻是深深一拜,轉身而去。


    第二天,我到午時才起身。用午膳時,芳馨來稟告,說清早去曆星樓添水的粗使內監見到慎嬪懸梁,當即稟告了皇後。掖庭屬派人驗屍後,證明慎嬪的確是懸梁自盡的。皇帝頗為憐憫,立刻下旨追封慎嬪為慎妃,暫且停靈在曆星樓。


    芳馨為我盛了一碗魚湯,沉吟道:“奴婢聽良辰說,陛下聽聞慎妃娘娘自盡,很後悔對惠仙懲治太重,致慎妃驚懼過度。如此看來,陛下對慎妃娘娘應當沒什麽疑心才是。”


    我拿著銀匙翻攪著湯羹,不動聲色道:“慎妃本來也沒什麽罪,無故暴斃,自然要追封。”


    芳馨一怔:“是。奴婢明白了。”


    我又問:“弘陽郡王那裏如何了?”


    芳馨道:“殿下聽聞母妃暴斃,一早就去曆星樓了。聽說哭得死去活來,暈過去兩迴。皇後下旨抬迴長寧宮休養,下午不準出來了。”


    我歎道:“也好。一會兒姑姑隨我去曆星樓守靈。”


    芳馨道:“姑娘昨夜從曆星樓迴來,便一宿沒睡好,不若午歇之後再去好麽?”


    我冷笑:“我睡得已經太多了,宮裏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我竟然都不知道原委!慎妃立下死誌已久,我懵然不知。好,當真是好!”


    芳馨道:“慎妃娘娘有心瞞著弘陽郡王和姑娘,姑娘當然不會知道。依奴婢淺見,慎妃娘娘若真存了那番心思,不告訴姑娘是為姑娘好。”


    我低低道:“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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