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平長公主笑道:“那時候,四位女巡都還沒有進宮呢。有一天兒臣帶了柔桑進宮向皇後娘娘請安,柔桑便與二殿下在偏殿玩耍。皇後娘娘偶爾想起要個東西,誰知叫了兩聲竟然一個人也不來。兒臣便出來查看,原來是二殿下與柔桑坐在榻上扮家家玩,一個叫殿下,一個叫愛妃,都正襟危坐著,下麵的小丫頭跪了一片,哧哧直笑。兒臣抱著二殿下問:‘殿下將來要娶柔桑亭主為妻麽?’殿下立刻答道:‘自然要的!’自此後,兒臣旁觀他兩個,竟比親姐弟還要親密友愛。”


    眾人聽了,都笑了起來。太後招手命柔桑過去,上下打量道:“像熙平小時候的模樣,長大了必是個美人。”略想了想,又道,“本宮記得柔桑的亭主還是她出生時封的,這會兒也該晉封了。”


    皇帝笑道:“朕早有此意。長公主位比親王,就晉封為縣主,賜寧海縣為湯沐邑。”熙平長公主喜出望外,忙攜曹駙馬與柔桑跪下謝恩。


    太後笑道:“若論柔桑的模樣與性情,將來嫁於我曜兒倒也很好。”


    皇帝微笑道:“自幼一同長大的情分,日後結成夫婦才更穩當。隻是曜兒與柔桑年紀還小,過些年再說不遲。”說著拉過柔桑,低低詢問,柔桑一一恭敬作答。


    太後用銀簽子簽了一塊西瓜送到唇邊,忽然想起一事:“說到親事,信王世子有十四歲了吧。”


    林妃忙起身答道:“迴母後,秋天就滿十五歲了。”


    太後笑道:“信王世子是太祖的長孫,又是親王世子,身份尊貴,皇帝要親自賜婚才好。”


    皇帝笑道:“嫂嫂若覺得哪位大家閨秀好,問準了信兒,朕即刻賜婚,又有何難?不知可相準了麽?”


    林妃道:“臣妾前些日子倒留心了些。隻是孩子如今長大了,自有他自己的主意,臣妾雖是他的母親,可也不好勉強他。”


    皇帝笑道:“這倒有趣。不知侄兒有何主意?”


    高暘起身答道:“臣尚年幼,正當讀書明理之際,怎可早早為家室所牽絆?再者,朝廷裏那些老頭子的女兒,想來都無趣得很,臣必得一個才智高超的女子,才肯聘娶為妻。”


    皇帝笑道:“朕的朝堂上,那麽些股肱之臣的大家閨秀,他都沒有放在眼裏。你怎知其中沒有才智高超的女子?隻這四位選進宮來的女巡,便個個都很出挑。”


    高暘遠遠地看我一眼,道:“入宮的女巡,自然都是萬中無一的。據臣所知,四位女巡中,於大人與朱大人俱出身寒門,史大人出自商賈之家,並無父兄立於高堂廟廊。連皇後與兩位貴妃都不選那些老夫子們的千金入宮,正說明她們確是無趣得很。”我聽了不覺好笑,四位女巡,明明車舜英的父親在朝為官,他偏偏略過。果見車舜英滿臉不快。


    皇帝大笑,連說“刁鑽”,又道:“如此,朕便將她們其中一個賜你為妻,你可願意?”


    高暘道:“若她們之中有一位可稱得上才智高超,無論出身貴賤,容貌美醜,臣都願意一生珍視。”


    皇帝讚道:“你倒不以貌取人,難得。”又向林妃道,“侄兒很懂道理,依朕看,嫂嫂也實在不用費心操勞。他若自行看準了,朕便賜婚。最難得是誌趣相投,脾性相合,容貌家世都在其次。”


    林妃道:“臣妾謝聖上恩典。”


    戲台又高又遠,燈火通明。戲子們身著彩衣,臉上敷著厚重油彩,做生的瀟灑,做旦的嫵媚。說不盡的權謀與犧牲,唱不完的憤怒與哀愁。夜色中,戲台仿佛遙遠大漠中的蜃氣,無數穿紅著綠的男女,淩波微步,踏沙無痕。一顰一笑,一舉一投,無不盡態極妍,無不盡悲喜之意。


    戲總是這樣,不如此不足以借題揮灑,不如此不足以直抒胸臆。人生是蒼白的戲文,戲文是扭曲的人生。


    台上正唱著一出《赴宴》。西王母的小丫頭見周穆王生得俊美,正心猿意馬地引他入席。而穆王身邊的小馬倌卻在偷望這美貌的小仙女,小仙女自是無意於他。大約她道行不夠,她若知道七百年後,正是這小馬倌的後人滅了兩周,一統天下,成為始皇帝,此刻又當如何?[45]


    我凝神聽戲,隻隱約聽見太後殷殷囑咐董妃好好保養身子,早日再添一個世子等語。夜色沉沉,身上微涼,芳馨忙為我披衣:“夜深了,姑娘該迴宮了。”我這才迴過神來,隻見車舜英與易珠不知何時已退席,幾個年幼的孩子早迴宮睡了。不多時,太後和兩位王妃也退席了,座中隻有升平長公主、皇後與兩位貴妃伴駕。


    皇帝興致頗高,直將眾人點的戲看完才散戲。夜深露重,除了我和錦素,便隻剩下周貴妃端坐席間。皇帝命人整杯添酒,又命眾人一同在主席坐了。皇帝已有七分醉意,向我和錦素道:“貴妃自幼習武,自然熬得住。想不到兩位女巡的精神也不短。”


    周貴妃緩緩為皇帝添上熱茶,柔聲勸道:“陛下再坐一會兒該迴宮歇息了。”


    皇帝笑道:“明日不上早朝又如何?”


    周貴妃道:“即便不上早朝,也有損龍體。”


    皇帝已有七分醉意,自斟一杯,一飲而盡,又道:“你別勸朕!你……陪著朕就好。”


    我和錦素相視一眼,忙起身告退。走下清涼殿,我不禁迴望,隻見皇帝拉著周貴妃的右手,頭一歪,淺秋色的背影緩緩靠在她身上。周貴妃端坐不語,淡綠色的披帛在夜風中如春霧飄搖。


    我和錦素出了延秀宮便分手了,她向北迴了永和宮,我向東行。宮牆上滿是橘色光暈,頭頂一線黑沉沉的夜空,星光如女人烏發上的銀針。已過子時,長街上少有宮人來往。聽了一夜的戲,本有些昏昏沉沉,被長街的涼風一吹,頓時醒了大半。


    芳馨笑道:“姑娘很愛看戲,竟看到這會兒。”


    我笑道:“平日除了念書,便是作畫。若有戲看,我總是要看完才罷休。”


    芳馨道:“可惜姑娘還隻是女巡,若升做正六品女校,便可去外城的梨園看他們排演。”


    服侍將廢的皇後與嫡子,還談何正六品的官位?然而聽聞女校可不必拘禁在內宮,心中亦起了欣羨之意。隻聽芳馨又道:“才剛信親王世子離席的時候,要來與姑娘說話,見姑娘專心聽戲,他便沒有攪擾。”


    我忙問道:“世子可有什麽話留下麽?”


    芳馨搖頭道:“並沒有。”


    不知怎的,心中有些失落。就好像看到席間紅彤彤的櫻桃,本來口舌生津,心中歡喜,但吃到口中仿佛並不甘甜。他說要娶一位才智超群的女子。那女子,會是我麽?


    【第十八節 惡生五月】


    翌日清晨從大書房迴來,但覺困倦不已,用過早膳,便迴寢殿補眠。忽見東窗下的紫荊胡床換作了紅木嵌漢白玉海棠貴妃榻,鋪了華麗的湘色流霞雲錦坐墊,立著玉色的雲錦靠枕,不禁愕然:“這是怎麽迴事?”


    綠萼笑道:“這是皇後娘娘賞的。趁著早晨天氣還涼爽,就趕緊從內阜院搬過來了。來人還說,天氣暑熱,姑娘就不必去守坤宮謝恩了。”說著扶我坐在榻上,又道,“姑娘昨夜看戲看得太晚,這會兒就在這榻上歇息片刻,奴婢去沏茶來。”


    一時除去外衣,隻穿一套牙白色襯衣襯裙,閑閑歪在榻上。紅芯放下東窗上的淡青色竹簾,陽光被阻隔在外,一室蔭涼。假寐片刻,一睜眼,卻見芳馨合著眼睛輕輕打扇,頭一點,頓時醒了過來。“姑娘醒了。何不多睡一會兒,離午初還早呢。”


    我坐了起來,芳馨連忙拿過小幾的冰沙綠豆湯,我喝了一口,蹙眉道:“太甜。”


    芳馨道:“外麵還有沒放糖的,奴婢再去盛一碗來。”


    我忙道:“不必了。慢慢喝著也好,重新拿一碗來,這碗必定也是倒了。”說著拿銀匙輕輕攪動了兩下,慢慢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那出《贖孽》的典故,姑姑還沒有告訴我呢。趁這會兒得閑,也說與我聽聽。”


    芳馨卻答非所問:“內阜院趁著送新榻來的工夫,將這個月靈修殿的月銀用度一並送來了,奴婢才剛在外麵清點。聽內阜院一個相熟的小內監說,他們剛才去皇後宮裏送銀子,皇後為昨夜聖上與周貴妃在清涼殿坐了一宿的事情正生氣。”


    我大吃一驚:“昨夜聖上和周貴妃沒有迴宮?”


    芳馨點頭道:“聽說是在清涼殿坐了一宿,聖上今晨還去上朝了呢。”


    陽光透過竹簾,薄如刀裁,輕若羽紗。一如被漫長時光浸透的往事,細碎而溫情。我想起皇帝倚靠在周貴妃身上的背影,歎道:“到底是打出生時就在一起的情分。”


    事久而遠,芳馨細細迴想片刻,方道:“說起這出《贖孽》,老輩宮人誰不記得?奴婢十來歲上就聽姑姑說過多次了。姑娘可知道我朝立國的根本麽?”


    我笑道:“當年太祖與肅王莫敖、定王周明禮、榮王陳四賁是結義兄弟,一起打下這江山。先帝未稱帝之前,他們自稱元帥,按齒排位,不分彼此。因此我朝最看重兄弟之情、朋友之義。據說陳四賁趁周明禮帶著妻女迴北燕探親之時,在路上截殺了他。雖然陳四賁是先帝陳貴妃的親哥哥,但先帝依舊廢了他的爵位,免了他的官位,將他軟禁在家十年。陳四賁幽憤自盡。”


    芳馨娓娓道:“宮中人都傳說,榮王陳四賁暗殺了定王周明禮的事情,原本朝中都不知道。是定王的二女兒小周郡主,也就是如今的周貴妃無意中得知的。那一年的元宵,宮中大宴群臣。周貴妃那年雖隻得九歲,卻代父王前去敬酒,在席上點了這出《贖孽》,借此觀眾人之情。隨後又借著這出戲,質問太祖與定王的兄弟之情,更將陳四賁暗害定王的事和盤托出。在場的朝臣一一與聞,十人之中倒有九人信了。太祖這才下令徹查此事,軟禁了榮王。那會兒聖上尚在母腹之中,信親王才隻有十歲,熙平長公主隻得三歲。陳四賁的榮王和周明禮的定王都是死後追封的,唯有肅王莫敖壽終正寢,得享尊榮。他的獨子便是輔國公莫璐,周貴妃的前夫。”


    我心中一震:“這麽說,信王和熙平長公主的舅舅榮王陳四賁是因這出《贖孽》被廢。聖上出征在即,昨夜點這出戲的意思難道是……”一時焦躁起來,拿起繪了蘭花的小蒲扇猛力揮了兩下,“這麽多年來,兩宮雖然著意加恩撫慰,但仍恐他兄妹二人心中不平,暗生異圖。故此借《贖孽》敲打?”


    芳馨道:“姑娘聰慧。”


    禦駕親征的大義慷慨,帝後之間的虛與委蛇,貴妃周氏的獨荷恩寵,金屋藏嬌的小兒婚事。我不禁歎道:“天家盛宴,錦繡靡麗,觴流欲壑,情實難堪。”


    芳馨道:“姑娘說什麽?”


    我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麽。姑姑繼續說。”


    芳馨笑道:“若說昨夜宮宴的奇怪之處,倒還有呢。奴婢記得幾年前睿平郡王本是定下一位姓齊的官宦小姐為正妃,後來遇到一個平民女子,便求陛下取消前頭的這門婚事,求了多次不果。奴婢記得那一年大雪,王爺在雪中足足跪了一夜,陛下也沒有應允。最後還是那位齊大人聽聞此事,自行退婚才罷。睿平郡王那時候已是親王,為了這件事情,才被降為郡王。最後還是太後勸和,陛下才勉強讓王爺娶了那平民女子為正妃,便是如今的董妃。昨夜奴婢聽陛下對信王世子說,娶妻隻要誌趣相投,脾性相合,家世並不要緊,那當年又如何這樣為難睿平郡王呢?”


    我合目歎道:“睿平郡王是陛下的同產弟,向不參謀政事,皇上自然盼望他能娶個名門望族的千金。信王世子說到底是廢驍王的親侄兒。”


    芳馨道:“姑娘是說……”


    我笑道:“隻看將來升平長公主的婚事如何,便知道了。”說著啜了一口綠豆湯,“才剛覺得它太甜,這會兒倒好多了。”說罷一飲而盡。


    芳馨連忙叫外麵的小丫頭進來服侍漱口。我翻了個身,合目歎道:“周貴妃自幼便如此不凡,難怪聖寵不衰。”


    芳馨一麵打扇一邊道:“聽說陛下自小便跟隨周貴妃念書練劍。周貴妃還有一位孿生姐姐精研火器,陛下如今在火器整造上的造詣,卻是隨這位大周郡主學的。”


    原來她和我一樣,也有一位孿生姐姐。我甚是好奇,支起身子道:“那周貴妃的姐姐呢?”


    芳馨道:“十幾年前嫁於廢驍王,才兩年,便難產薨了。當時貴妃甚是傷心,親自扶靈北上,足足過了一年才迴朝。”


    我想了想道:“啟春姐姐說,周貴妃入宮七年,生了二子二女,如今宮中怎麽隻有一位皇子和兩位公主?還有一位皇子呢?”


    芳馨道:“陛下當年大婚時昭告天下,若與周貴妃有子,那第二個皇子便要過繼給絕嗣的輔國公家,繼承輔國公的爵位。”


    我大驚道:“周貴妃竟舍得皇子出嗣別家?陛下竟也同意?”


    芳馨道:“據說這是兩人大婚前的約定,陛下若不應允,貴妃是不肯入宮的。”


    我慨然無語,腦中滿是那一抹淺秋色背影斜倚在周貴妃肩頭的情景。她挺秀澹然,似雲海之巔的寒鬆,不日便羽化飛升。恰巧他斜倚的姿態充滿了芸芸眾生小心翼翼的渴求意味。


    忽見綠萼輕輕掀開竹簾,探頭進來查看。芳馨笑斥:“又沒規矩了,探頭探腦地做什麽?”


    綠萼忙進來,笑道:“奴婢剛剛外麵迴來,不知道姑娘醒了。隻說悄悄看一眼,誰知便讓姑姑瞧見了。”


    芳馨笑道:“這會兒天正熱,你上哪閑逛了?趁姑娘睡著,你們一個一個都偷懶。”


    綠萼道:“奴婢並沒有偷懶,隻想著天氣越來越熱,姑娘若一時沒有胃口,讓小廚房熬些荷葉粥喝倒好,因此去益園的池子裏,掐了好些荷葉迴來。還摘了兩朵荷花,都供在大缸子裏了。”


    我坐起身,整整衣裙:“外麵熱得很,難為你還去益園為我摘荷葉。”


    綠萼笑道:“如今還沒用冰呢,哪裏就這樣熱了。才剛奴婢迴宮時,正碰見皇後宮裏的惠仙姑姑來找姑娘,現在外麵候著呢。”


    我忙道:“怎不早說?快更衣。”


    換過衣裳徑直走到南廂,隻見惠仙正在門首等候。桌上放著滿滿一杯涼茶,天氣雖熱,她卻無心去飲。眉眼低垂,難掩煩難之色。


    我笑道:“姑姑不在娘娘身邊,怎的親自來了長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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