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妃道:“快起來。”說著拉起我的手上下打量,抿嘴一笑,“果然是不同了。如今做了女官,這通身的氣派,斷不是當日長公主府中的一個黃毛丫頭了。”又向熙平長公主笑道,“到底是皇妹會調教人,調教出來的丫頭也不輸於公侯家的小姐。”


    當著眾人的麵,我不禁臉紅:“王妃謬讚,臣女何以克當?”


    林妃拿起帕子握著嘴笑:“做了官果然是會文縐縐地說話了。”


    我又向高暘行禮。經月不見,高暘臉上的暗瘡消了些下去。他起身還禮,方覺他又長高了不少。“許久不見妹妹,妹妹近來可好?”我正要答話,他又問道,“孤送與妹妹的玉珠,怎不見妹妹戴著?玉珠觸體生涼,妹妹又素來畏熱,這暑熱的天氣,戴了正好。”


    我大窘,低頭答道:“多謝世子關懷。玉珠珍貴,臣女恐跌壞了,平日謹慎收藏,不敢擅佩。”


    高暘笑道:“東西雖難得,但若妹妹不戴,便與魚目有何分別?若說怕跌壞了,孤再送一個就是了。”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林妃忙解圍道:“雖然自幼常見,但如今玉機已是女官,怎還用舊時稱謂?當尊稱一聲大人才是。”


    高暘不以為意道:“明明是舊相識,偏要冠個大人的稱謂,好不俗氣。妹妹是大人還是宮女,是小姐還是奴婢,在孤的眼中,她都是玉機妹妹。”


    林妃搖頭微笑道:“還是沒改了這放誕無禮的脾性,就知道淘氣!”


    忽見熙平長公主向我招手,我忙告了罪,走去向長公主和曹駙馬行禮。長公主笑著扶起我,問道:“府裏的丫頭使著可還順手?”


    我笑道:“紅芯很好。”


    熙平笑道:“那天晚上的事本宮聽皇後說了。你既懂道理,又肯費心,孤果然沒看錯你。”


    我歎道:“殿下過譽。臣女隻是不忍二殿下因王氏的緣故為聖主厭棄,諸母側目。就算廢——那一日真的到了……”


    熙平忙道:“能熬過去才有好日子。你要察言觀色,謹言慎行,好好守著二殿下,不怕沒有出頭的那一天。”


    我恭敬道:“玉機謹記殿下的教誨。”若裘後真的被廢,高曜便失去了嫡子的名分,於次又不為長,日後封一郡王,出宮開府,已是極大的榮耀,又談何“出頭的那一天”?我也隻盼著平平安安地出宮嫁人,不知這些算不算“出頭”呢?想到此處,隻覺了無意趣。


    柔桑亭主正與兩位公主在不遠處玩耍,轉頭見我來了,頓時拋下公主,飛奔過來。隻見她穿著嫩黃綢衫與牙白長裙,長裙踩在腳下,險些跌了一跤。熙平一把將她摟入懷中,為她擦去額上細密的汗珠。早有乳母遞了幹燥的巾子過來,熙平親自將手伸到柔桑背心裏,吸幹身上的汗水,一麵說道:“女兒家要有女兒家的樣子,強人一般,成何體統?”


    柔桑嗔道:“玉機姐姐來了,母親也不使人叫我過來。”


    熙平笑道:“你玉機姐姐如今是從七品女巡了,比你還高了半級,你還一口一個玉機姐姐,還不乖乖地行禮。”


    柔桑忙斂衽行禮,說道:“柔桑拜見朱大人,朱大人萬安。”我忙還禮。


    柔桑忽閃著蝶翼一樣的長睫毛,脆生生道:“玉機姐姐不在府裏,日子當真無趣。柔桑好久都沒有聽姐姐說故事了。玉樞姐姐說的那些,柔桑不愛聽。”


    我笑道:“亭主可常進宮來,和二殿下一起到我的靈修殿來聽故事。”


    柔桑扁其嘴道:“都怪母親,好好的送姐姐進宮。我拿什麽比二殿下呢?想聽姐姐說個故事都沒有!”


    熙平假意將臉一沉:“又胡言亂語了!”


    我勾起食指,輕輕刮了一下柔桑的鼻尖,笑道:“還是這樣刁鑽。”


    熙平笑道:“柔桑別纏著玉機姐姐了,她還要去向董妃和各位貴妃請安呢。”


    柔桑道:“下次我進宮來,姐姐一定要說故事給我聽。”我應了。忽而鼻子一酸,忙低頭告退。


    睿平郡王高思誠的容貌與皇帝有七八分像,一身月白五龍長袍,腰間懸著一管碧玉短笛。董妃容貌平平,頭發微黃,肌膚雖細致,卻不夠白皙。待我行過禮,她早讓丫頭奉上一隻尺半見方的大錦盒,揭開一看,是一套二十隻白玉編磬,旁邊還躺著一枚小玉錘。每隻白玉磬大小不一,雕著精細的花樣。董妃道:“朱大人入宮多日,本宮無緣識見。我家王爺自來愛好音律,府裏沒有別的,唯有這些。大人留著自己賞玩也好,賞人也罷,小小薄禮,略表敬意。”


    我忙令丫頭受了,鄭重道謝。睿平郡王的女兒鬆陽縣主才兩歲,生得玉雪可愛,正在乳母懷中好奇地看著我。忽然看到我手上的紅珊瑚梅花香珠,便咿咿呀呀地伸手要。乳母哄了兩句,她便小嘴一扁,大哭起來。董妃頗為尷尬,紅了臉道:“小女無識,請朱大人不要見怪。”


    我微微一笑,除下手上的珊瑚珠串,遞給了鬆陽縣主。鬆陽縣主雙手扯著珠串,湊在鼻端聞個不住。我依依告退,向兩宮貴妃請了安,方與錦素等坐在一起。


    錦素手執紈扇,掩口一笑:“這裏坐著的王妃公主,各個都拉著玉機姐姐說個不住,越發顯得我們是沒人疼沒人理的了!”


    易珠忙道:“可不是麽?”說著親手斟了一杯茶雙手奉上,“玉機姐姐辛苦了,還請潤潤嗓子吧。”


    我手執扇子一人拍了一下:“你們兩個越來越會貧嘴了。”


    座中一個身著秋香色綢衫、圓臉細眼的少女笑道:“兩位姐姐說得很是。我和於姐姐、史姐姐去向信王妃請安的時候,那世子正眼也不瞧我們。誰知朱大人去了,他就有說有笑的。我們還暗暗納罕,不知姐姐有什麽法子能讓世子開口說話呢?”


    我一直認為秋香色是一個青黃不接的尷尬顏色,若壓不住,會顯得一臉菜色。車舜英的皮膚本不白皙,且她身邊的錦素著群青色,史易珠著桃紅色,各個新鮮嬌豔。唯有車舜英,顯得灰頭土臉。我默默打量她片刻,方道:“這位信王世子,是我在長公主府中的舊識。”


    車舜英搖著扇子,微微一笑:“聽聞姐姐是長公主府中一個仆隸的女兒,這舊相識自然比大門不邁、二門都不出的公侯小姐多些,那也不出奇。”


    我與她素未謀麵,卻不知她為何句句譏諷,不禁動氣。忽聽身後的紅芯不卑不亢道:“奴婢聽說車大人的父親出自遼東小族。這官既不是蔭封來的,也不是科考來的。隻因娶了前朝暴君一個身份低微的小公主,聖上顧及顏麵才封的。我們姑娘好歹是殿選選上的,車大人的官卻是又從何來?車大人在我們姑娘麵前,有何臉說出身不出身的呢?”


    車舜英的父親是禦史中丞車迴,禦史中丞是禦史台僅次於禦史大夫的第二人,官秩頗高,車迴既得尚前朝公主,亦非無能之輩。然而車迴是高麗人,他的官即非蔭封而來,又非科考而來,這卻也不假。紅芯避重就輕,出口爽利,車舜英被駁斥得半晌說不出話。待要發作,少不得忍住,隻氣得雙目圓睜,滿臉通紅。


    易珠一笑,讚許道:“好丫頭,知道護主。”


    紅芯紅了臉道:“奴婢最看不得有人欺侮我們姑娘。”


    我假意斥道:“車大人說話,你混插什麽!”說著看一眼綠萼。


    綠萼會意,向紅芯道:“煩姐姐迴宮裏找件緞子鬥篷,讓小西送來。順便在殿中預備下茶水和盥沐之物,待宴席散了姑娘迴宮,一應齊全才好。”紅芯忙領命去了。我這才笑向車舜英道:“丫頭蠢笨,還請車大人多多包涵。”


    車舜英冷哼一聲,不耐煩地搖著扇子,忽然啪的一聲,打翻了茶杯。茶水洇濕了桌布,淅淅瀝瀝地滴落在車舜英的裙子上,車舜英忙提著裙子站了起來。


    易珠笑道:“車妹妹快迴宮去換件衣裳吧。衣衫不整地參拜,可治個不敬之罪。”


    車舜英的丫頭忙上來擦拭裙子,一麵問道:“大人要迴宮換衣服麽?”


    車舜英的扇子重重拍在了那丫頭的後腦,那丫頭是過去服侍過嘉秬的,當下便紅了眼睛,死命忍住了才沒哭。車舜英沉聲喝道:“換不換衣裳也要你來多口!”


    錦素看不過去,忙道:“車大人的裙子隻濺濕了一點,這裏風大,想必很快就能幹透了,依我看倒不必迴去換了。”待收拾好桌子,車舜英挪了個座位重新坐下。


    忽見兩行小內官一溜小跑進了延秀宮,眾人忙離席下拜。不多時,隻見皇帝親自扶了太後上了清涼殿,皇後牽著高曜緊隨其後。


    太後穿了一件杏黃色連珠鳳紋長衣,金鳳點翠步搖上的金珠瀝瀝作響。皇帝身著淡秋色雲錦團龍袍,佩戴升平長公主所贈的紫雲龍紋香囊。皇後則一身淡紫色折枝牡丹長衣,挽著淺金色的披帛。燈光太過濃烈,臉上的脂粉隨笑容一動,似有粉屑簌簌而下。


    太後在最上首的雲鳳雕花金絲楠木椅上落座。眾人參拜畢,太後笑道:“端午家宴,一家子骨肉,何必拘禮?入席吧。”見帝後在太後兩側落座,眾人方敢坐下。


    太後環視一周,見右首第三張桌子仍是空無一人,詫異道:“升平怎的還沒來?”


    皇後忙道:“迴母後,兒臣已遣人往漱玉齋看過了,升平還在沐浴,隻怕還要一會兒才能過來。這會兒是開席呢,還是再等片刻,請母後示下。”


    太後笑道:“升平最年幼,難道還要皇兄皇姐巴巴地等她不成?皇帝以為呢?”


    皇帝笑道:“一切都聽從母後的。”


    太後道:“開席。”


    皇帝欠身道:“是。”於是李演率先為皇帝斟酒。


    酒過三巡,皇帝站起身來朗聲道:“近來北燕犯境,踐踏冀南數萬生民。朕不忍子民折頸暴露於異族馬蹄之下,故決意親征。日前糧草已俱,兵械已完,待大軍集結,朕將揮刀馬上,斬寇殺敵!四弟早已在邊境等著朕了!”說罷高舉玉杯,一飲而盡。


    皇後陪盞,離席拜下:“臣妾在宮中日夜翹首,願將帥一心,士卒驍勇,望佳音早來,雄師凱旋。”眾人忙跟著拜下。


    皇帝微微一笑,雙手扶起皇後:“務請皇後代朕盡孝,朝中宮中,煩皇後多多留心。”


    皇後道:“臣妾領旨。”


    帝後重新坐下,四目相對,儼然一對恩愛夫妻。我暗暗歎了口氣。“朝中宮中”——皇後連乳母王氏羞辱陸貴妃一事鬧上了朝堂都不能及時知曉,可見她的蠢鈍遲緩。宮中尚且照應不暇,何況朝中?


    當下菜肴流水般上來。梨園執事康義全雙手呈上一盤寫著戲名的竹籌,經由內官遞到宮娥的手中,逐次傳給佳期。佳期躬身奉上,太後看了看說道:“既然皇帝要親征,便點一出《拜將》吧。”說著向皇帝笑道,“願皇帝得大將如漢高祖得韓信,神機妙算,百戰百勝。”


    皇帝笑道:“若得韓信複生,豈患小小的燕賊?”


    正說著,李演已將竹籌捧到麵前,皇帝一指道:“這出《贖孽》,朕許久沒聽過了。”


    太後一怔:“《贖孽》太過悲戚,皇帝何故點這出戲?”


    皇帝笑道:“這出戲雖然悲愴,但朕喜愛其中的兄弟之義。兄弟之間,因血親而有情,但更可貴的是兼有朋友之義。且朕聽母後說過,朕尚在母腹中時,貴妃便以此一折戲為雙親討迴公道,可見戲中有公義,正當好好觀摩一番。”


    太後聽了,默然不語。皇帝一擺手,惠仙接過盤子,呈到皇後麵前,皇後毫不遲疑地點了一出《定婚》。這出戲說的是漢武帝劉徹戲言金屋藏嬌的故事。


    內官將盤子傳給林妃的侍從,林妃正在看戲牌子,忽聽太後問道:“端陽佳節,怎麽不見信王?他倒舍得將你們母子丟在宮裏。”


    林妃忙起身答道:“迴母後,他日間著了暑氣,請醫用藥,已躺了一天了。實在不能起身向母後問安,望母後恕罪。”


    太後道:“無妨。”又向佳期道,“請銀院判去王府看看,明天一早迴本宮。”佳期應了。當下眾人一一點過戲。


    直到《點將》唱完,才見升平長公主扶著沅芷匆匆趕來,向太後與皇帝謝罪。隻見升平長公主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石榴紅單衫,挽著流朱色披帛。發髻左右各簪一朵珠花,甚是隨意。太後嗔怪道:“在宮裏做什麽?怎的這樣晚?”


    升平笑道:“兒臣午後睡遲了,起得晚了些,母後勿怪。”


    太後關切道:“是昨夜沒睡好麽?”


    升平道:“昨夜大約是茶飲得太多,走了困,看了會兒書,又繡了半夜的花。因此午後睡過了。”


    太後歎道:“你總讓母後操心。待有了駙馬,看你還這樣淘氣!”


    升平的雙頰漾出兩團紅暈:“這樣多人,母後說這些做什麽?!”


    太後笑道:“不說便不說。你也別往那邊去了,就靠著你皇兄坐吧。”升平領命坐在皇帝下首。


    《贖孽》是一出很短的戲,說的是一個叫做王啟的人在禦街上誤殺了義兄李佩,心中愧悔不及,從容赴死的故事。隻聽那王啟唱道:


    “二位賢弟且聽我道原委:三月前打殺一人在禦街,三司會審升堂問罪,方知那冤家姓甚名誰。


    (大哥,卻是誰?)


    是我經年未見的義兄李光未。義兄姓李名佩字光未,當年菩提樹下誓相隨。可恨我眼盲當他是盜賊,不合適一劍殺在禦街尾,到如今恨綿綿無計可追,因此上押在此為贖前業。


    二位賢弟休再勸,也請莫再傷衙解,前日會審已定罪,今番必將我身毀,生當同難死共穴,誓要此心無愧悔,哥哥啊,黃泉路上須等我,一路作伴同為鬼!”


    我並不知道這出戲與周貴妃有什麽關聯,不禁看了一眼芳馨,芳馨上前輕聲道:“這是二十七年前的往事了,待迴宮後奴婢慢慢說與姑娘聽。”


    隻見周貴妃抱著幼女青陽公主,親手喂食,隻偶爾往台上看一眼。皇帝閉目傾聽,右手在桌上輕輕按捺。熙平長公主凝神聽罷,方指著桌上的菜肴與柔桑低語。


    唱到《定婚》時,太後歎道:“小兒女的話,竟也能成真。”


    皇後一麵為太後布菜,一麵笑道:“雖是小兒女,自幼一起長大的情分卻是不假的。”


    太後微笑頷首。熙平長公主趁機道:“說起這金屋藏嬌,兒臣倒想起一事。”


    太後笑道:“熙平這裏總是有很多趣事,不妨說來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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