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大家都累壞了。汪輝臨走時,看見雷諾又一次拿出手機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雷諾便也朝他淡淡地彎一下嘴角,但還是難掩失望地默默收起手機。


    “一起去吃個晚飯?”汪輝問。


    雷諾搖搖頭:“不想跑了,還是迴家泡方便麵吧。”


    汪輝便也興致缺缺:“也是。我也迴家泡方便麵吧。”


    兩個人出警局便各走各路。


    雷諾一個人迴到家裏,卻連方便麵也不想泡。明明很累,偏偏腦子裏有一團亂糟糟的東西在火燒火燎,根本就睡不著。隻好枯坐在電視機前,漫無目的地換著台。


    沒想到本地的新聞台卻在做一個關於“碎屍魔”的專題。


    雷諾看了一會兒,隻想苦笑。


    諸多的語焉不詳,誇張的想象力遠遠多過基於事實的判斷。這樣的節目除了煽動起大眾的好奇和恐懼,也就隻有收視率會很好看吧。除此以外,還能有什麽價值呢?


    他頭疼地關掉了電視。


    真累。


    這是他現在唯一的感受。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累透了。


    雖然已經抓到梁家寬……可是隻是這樣就夠了嗎?


    殺死盧薇薇的又是誰呢?


    他隻是想再多了解她們一些,為什麽……


    似乎感應到他的沮喪,手機忽然格外振奮地大響起來,驚得雷諾一跳。他連忙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號碼。但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延宕,立即按下接聽鍵。


    這是海都市某條商業街上的某個酒吧。


    在周圍一眾酒吧和夜總會的擠壓下,它依然有它自己的特色。像一個別有韻味的風塵女子,即使是在她花紅柳綠的同行裏,也仍然可以透出一種奇妙的豔媚。


    雷諾站在酒吧前,確定是他要找的那一家。他還從來沒有進入過這種場所,陌生中也帶著幾分新鮮,幾分無措。旁邊有兩個年輕人勾肩搭背地走過,有些好笑似地看了他一眼。雷諾微覺窘迫,下意識地拉緊自己的衣服,一低頭,匆匆走進酒吧。


    酒吧裏光線很暗,頭頂上有紫色、藍色的燈光在掃來掃去。中間的小舞台上有一個年輕男人抱著一把吉他低吟淺唱些什麽,很是投入。雷諾走過幾張桌子,也有人是在好好聽歌的。然後,他在吧台邊,看到那個穿著一身黑色小禮服,隻在腰間綁著一根紅色緞帶的女人。


    她好像任何時候都不會出醜。


    雷諾往前走了一步,她便也看到了他,端著酒杯向他微微一笑。


    竺玉蘭笑著等他在身邊落座。大概是喝過幾杯酒了,她眉梢眼角之間,很自然地染上些許微醺的慵懶。


    “你喝什麽?”她問。


    雷諾略帶滯澀地道:“我不會喝酒。”


    竺玉蘭抿嘴一笑,笑了一會兒,像是沒忍住,終於露出幾顆雪白的貝齒。她衝著酒保敲了敲吧台:“他不會喝酒,給他來杯能喝的。”


    三十上下年紀的酒保也很新鮮似地看雷諾一眼,笑著沒說話,轉身熟練地挑選出幾瓶東西,一番很平實的操作、混和,最後倒出一杯漂亮的紫色液體,推到他麵前。


    雷諾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剛入口是苦的,但漸漸地竟然會透出甘甜,等再過一會兒,趁著微弱的酒味,又會帶迴一開始那一點點的苦味。


    很好喝。


    竺玉蘭笑道:“很襯你呢。”


    雷諾一時沒明白:“嗯?”


    竺玉蘭:“這杯酒很襯你,不光是顏色,還有味道。紫色代表神秘和憂鬱,而你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也是初入口是苦的,然後透出甜,最後卻還是苦。”


    雷諾微微地抿起嘴唇,低頭看著手裏的酒:“這就是那天,你用vip室給我測試出來的結果?”


    竺玉蘭嗬嗬一笑:“我就知道瞞不過你。”隨即大方承認,“沒錯,那天我是趁機也給你和汪輝,主要還是你,做了測試。”


    雷諾:“雖然我拒絕迴答你的提問,但是你還是有結果了。”


    竺玉蘭笑著將一縷頭發括到耳後:“如果事事都要靠病人自己說出來,那這個心理醫生也太失敗了。”


    雷諾忽然也覺得有些好笑:“所以,你是我的犯人,而我是你的病人。”


    竺玉蘭一愣,下一秒也忍俊不禁。


    “好吧,”她唇邊留著一抹淺淺的弧度,因為和雷諾交談實在很舒服,“我也該開始交待了。”


    雷諾默然地看著她放下酒杯,塗著鮮紅指甲油的漂亮手指從手包裏摸出一隻小小透明塑料袋,遞到雷諾的麵前。塑料袋裏裝著三把鑰匙,都標上了號碼。


    “這是你想要的東西。”竺玉蘭淡然地道,一把一把地指給他看,“這是盧薇薇的,這是江姍的,這是楊蕾的。”


    “每一個陶吧的vip,都有這樣一把鑰匙。在她們成為vip的第一天,我就讓她們把自己最不想告訴別人的事鎖起來。連我都不知道。”


    她告訴他要去什麽地方,便喝完酒,拿起手包。


    雷諾問:“為什麽改變主意?”


    竺玉蘭:“突然看見新聞台在做‘碎屍魔’的專題。可是她們根本不是電視裏說的那樣。”


    竺玉蘭朝他嫣然地笑,昏暗光線的錯亂籠罩下,卻隱約有悲戚的味道:“我想讓你知道她們是什麽樣的人。想讓你知道我們是什麽樣的人。”


    雷諾靜靜地聽她說。


    “我們賣肉、賣笑、賣尊嚴,但是不賣命。”


    雷諾點點頭,看到竺玉蘭滿意地轉身離去。


    出了酒吧,雷諾按照竺玉蘭給的地址,找到了一家調賣行。已經過了十二點,調賣行卻還留著一個窗口,亮著一盞小燈。雷諾走過去,輕輕敲了敲窗子。裏麵很快有人拉開窗子。


    “當什麽?”那人硬梆梆地問。


    雷諾:“是蘭姐叫我來的。”


    那人問:“你姓什麽?”


    雷諾:“姓雷。”


    那人的臉色絲毫不見鬆懈,隻伸手問:“東西呢?”


    雷諾掏出那袋鑰匙遞進去。那人隻掃了一眼,便嘩的一聲拉上窗子。不一會兒,又聽嗒的一聲,厚重的防盜門從裏麵打開了。


    “進來吧。”那人衝他一揚頭。


    雷諾走進去,順手關上門。


    他把他領到地下室,打開電燈,裏麵是一排一排的保險櫃。


    “自己按照號碼找。看完以後,還收迴去。”他說,“不管什麽你都不能帶走,不能拍照,不能抄寫……反正你看到的東西,走出這裏就不存在了,明白嗎?”


    雷諾點點頭。


    那人一個字也不再多說,轉身就走,將他一個人關在地下室。


    雷諾按照鑰匙上的號碼打開對應的保險櫃,把裏麵東西一一拿出來,搬到地下室唯一的一張桌子上,拉出桌肚裏的凳子。桌子、凳子都很幹淨,沒有一粒灰塵。看來這裏從不缺訪客。


    雷諾便坐在桌前,一件一件地翻閱起來。


    先是盧薇薇的。她在保險櫃裏隻放了幾張照片和賬單。都是她和同一個女人拍的照片。照片裏,她和女人經曆了一樣的時光變化。


    第一張,她們都很年輕,還穿著中學製服,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兩個人都對著鏡頭在笑。盧薇薇那時的臉還有些蘋果圓,完全不是現在銳利的尖臉,也不是誇張的大波浪卷長發,就隻簡簡單單地披著清湯掛麵一樣的半長頭發。另一個女孩子要嬌小得多,剪一頭齊耳根的短發,像黑緞子一樣。她不像盧薇薇那樣,笑得牙齒都露出來,隻是抿著嘴,微微彎著眼睛。


    第二張,她們好像長大了一些。應該是夏天。照片裏的光線特別明亮,兩個人蹲在花壇裏,身後、兩旁都是盛開的各種花草,五顏六色的。盧薇薇穿著一條大紅的背帶裙,女孩子隻穿了最普通不過的牛仔t恤。盧薇薇緊緊地抱著女孩子,女孩子仍然靦腆地笑。兩個人臉貼著臉。


    第三張,卻陡然變了。兩個人都大了很多,看盧薇薇像是近兩三年才拍的,看女孩子的話就沒辦法說了。盧薇薇對著鏡頭,勉強地笑著。女孩子穿著一身病號服,目光呆滯。若不是幾張照片放在一起,雷諾恐怕也認不出這也是女孩子。她竟然比應該是同歲的盧薇薇老了那麽多。依然留著一頭齊耳根的短發,可是白了大半,稀稀落落的,露出好些頭皮。她的臉是那樣的蒼老,皮膚皺得連眼角都鬆垂下來。


    第四張,盧薇薇正在給她梳頭。女人的情況依舊沒有好轉的跡象,似乎還惡化了。在上一張,起碼還知道看著鏡頭,在這一張裏卻連鏡頭都不會看了。盧薇薇看著她的眼神依然那麽溫柔。


    雷諾從調查中所了解的,隻是一個囂張、跋扈,愛鑽牛角尖的盧薇薇,也許還有脆弱、苦悶、受傷的一麵,卻是第一次看到她也有這麽愛笑、這麽溫柔的一麵。他忽然知道照片裏的女人是誰了。


    其實不難想到。


    盧薇薇這一輩子,真正算得上彼此相戀的,也就隻有一個慎紅梅而已。那個高中沒畢業就自殺未遂,被家人送進精神病院的女孩子。隻是沒有想到,她會一直在精神病院待到現在。


    那些賬單,原來是慎紅梅的住院費和治療費。


    雷諾一張一張地仔細看了。從97年開始,每個月都要交……最後一次,正是盧薇薇被殺害的前一個月。那些巨額的費用,遠遠超過了她正常收入所能負擔的。


    雷諾看著那些數字,心口在一陣一陣地收緊。


    原來,這才是盧薇薇為什麽那麽需要錢,需要大筆大筆的現金。


    現金交費不會留下可以追蹤的痕跡,不僅僅是為了保護她自己,更是為了保護慎紅梅。慎紅梅已經經不起任何的打擾了。


    接下來是江姍的……


    再接下來是楊蕾的……


    其實每個人的東西都並不多。然而全部看下來,卻覺得有太多太多的東西壓在胸口上。沉重得讓唿吸都變得困難。


    雷諾看完一遍,又再看一遍,方小心翼翼地收拾好。


    她們也許都不算無辜。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瑕疵。但是誰又罪大惡極到應該是那種下場?


    那些殺害她們的人,究竟憑的什麽?


    離開調賣行的時候,雷諾按照那人的要求,留下了所有的鑰匙。


    雖然紀月紅的鑰匙在警局裏,但他知道,就算他再拿著那把鑰匙來,調賣行地下室的門也不會再為他打開。但是他覺得不要緊了。就讓紀月紅的保險櫃牢牢地鎖著吧。


    如果她們當中,還有一個人可以保留住自己的秘密也挺好。


    淩晨的路燈照在雷諾的身上,在他身後拉出一道又細又長的背影。他默默地走著,像一頭孤獨的困獸。


    凜冽的冬天真在一夜之間降臨了。


    昨天白天氣溫還在零上,今天一出門,路上有水的地方都上凍了,硬梆梆的一片冰白。天氣預報說,一夜降溫十度,但實際的感覺遠遠不止。走在大街上的人們,個個噴著白氣,鼻頭紅得像染了色兒。明明也有太陽,風也不大,可光是唿吸進去的空氣就像帶著刀子,刺得鼻腔、喉嚨裏一路的冰涼中帶著微微的血腥氣。


    就算是全隊最不怕冷的汪輝都翻出駝絨皮衣來穿。而全隊最怕冷的沙國雄更是從頭武裝到腳,帽子、耳套、口罩、圍巾……一樣不少。


    汪輝取笑道:“白長這麽大個子!”


    這迴就是搭檔李亮也沒法兒替他說話,在旁邊吭吭直笑。


    沙國雄穿著厚厚的一件羽絨,摘下口罩,恨不得把整個臉都埋在領子裏,甕聲甕氣地催:“趕緊開空調,趕緊開空調!這都幾點了,怎麽還沒開?”


    大辦公室裏笑成一片,有人摸到遙控器,嘀的一聲開了空調。


    李亮都覺得挺沒麵子的:“你真是個凍死鬼投胎。你看人家雷子,才穿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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