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和:“第一次,當然是在那個小溪邊。小和尚從她的身後猛地一刀砍下。”


    他慢慢道來:“第二次,小和尚在湖水裏又看到了少女。雖然那隻是少女的幻影,但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幻影在小和尚的心目中是真實的。所以,他又一次將她砸得頭破血流。


    “他從心底裏仍然視少女為魔,並沒有為殺死少女而後悔、難過。如果第二次他沒有誤傷自己,還有第三次、第四次看到少女,他依然會一次又一次地殺死她。”


    “世界上會有這種愛嗎?”說到此時,於謙和已經冷笑起來。


    雷諾:“所以,小和尚殺死少女根本與愛無關,隻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邪惡需求?”


    於謙和:“對。”


    “那麽,”雷諾又問,“最後老和尚殺死小和尚,你又是怎麽看的呢?”


    於謙和:“小和尚已經瘋魔了,不論老和尚動不動手,他都會死。老和尚隻是提前結束而已。”


    “是啊,反正動不動手都會死,又何必一定要提前呢?”雷諾問。


    於謙和眉毛一蹙,輕輕地抿了抿嘴唇。


    雷諾:“你應該不會反對,老和尚是一個極度虔誠的修行者。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讓他破戒會比殺了他更可怕。那麽,他為什麽為一個已經瘋魔、馬上就會死的人,而使自己破戒呢?”


    於謙和忽然譏誚地扭一下嘴唇:“難道雷警官又想說,老和尚是愛著小和尚的?老和尚拿起那尊青銅古佛砸破了小和尚的頭,是因為他愛小和尚?”


    雷諾正視著他的譏誚,依然道:“是的。因為真的很愛他,愛得超過自己的生命,超過最虔誠的信仰,所以不忍心見他再受瀕死的折磨。寧可自己破戒也要讓他好過,哪怕隻是好過一點點兒。”


    於謙和沉默了。


    “另外我還要更正你的一個觀點。”雷諾又說,“如果小和尚沒有死,他一定不會再殺死少女。”


    於謙和不覺一挑眉毛,微微抬高下巴:“何以見得?”


    雷諾看著他的眼睛,也緩緩道來:“因為第一次殺死少女時,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可是第二次殺死少女時,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已經愛上了少女,盡管他認為這是錯誤的,可是他還是向他最尊敬的師父坦承了。


    “他也知道自己有那樣的下場,是因為自己犯了錯。”


    於謙和忍不住打斷:“可是他並不知道錯的根源在自己,他以為少女才是那個根源。”


    “不,他知道。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一直都知道。所以少女死後,他流著淚把她推進小溪裏。他吃不下,睡不著,連一向癡狂的經文也不再念得下去。他把自己一點一點地逼到絕境。就像老和尚說的那樣,不是佛祖在懲罰他,而是他自己在懲罰自己。”


    這一次雷諾說完,於謙和沒有出聲。雙方都在沉默裏對視了好一陣子。


    空氣裏麵有一種說不清的氣氛在醞釀、發酵。正有什麽要破土而出的時候,忽然有人發出一聲低低的輕咳。兩個人頓然迴神,才想起還有一個人在場。


    胡曉明捂住自己的喉嚨,誠惶誠恐地看著雷諾:“對不起啊,雷隊!我,我實在憋不住了……不知道怎麽搞的,好癢。”


    “這麽晚了,我也該迴去了。”於謙和順勢起身,臉上又恢複了那種慣常的微笑,“沒想到竟然和雷警官談了這麽久!”


    雷諾便也起身。


    於謙和又道:“雖然雷警官的想法很有意思,不過我還是無法讚同。”


    雷諾笑道:“以後有機會,再聊聊。”


    於謙和點了點頭:“一定有機會。”


    目光不自覺地從胡曉明的身上滑過。那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小警察仍然紅著臉,小心翼翼地捂著喉嚨,一副想咳又不敢咳的困窘模樣。小警察大概不知道,要不是那突如其來的一聲輕咳,他差點兒就被雷諾動搖了。


    這個雷諾真的不簡單啊。


    出了隊長辦公室,於謙和暗懷著心事,在刑警隊一票人員的注視下,目不斜視地離開了。


    雷諾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便也默然地迴到辦公室裏。


    葉知遠看清楚了雷諾的臉色,不敢打擾他。把胡曉明往旁邊一拉:“雷隊跟那個於謙和都說了什麽?講這麽大半天?”


    其他人也連忙包圍過來,拿出審問犯人的架勢,將他一把按在一張椅子上。


    胡曉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有點兒緊張地撓了撓頭:“我也聽不大懂。好像是跟一本書有關係。就是雷隊桌子上放的那本。”


    “《了因山傳說新證》?”葉知遠登時睜大眼睛。


    胡曉明:“嗯。原來那本書就是於謙和讓出的。”


    葉知遠一聽更來勁兒了:“講具體點兒。”


    胡曉明犯難了:“哎喲,我真說不上來……我就沒聽明白……”低頭看一下時間,便“啊”的一聲,“糟了糟了,今天說好要跟我女朋友通電話的,都這個點兒了!”說完,就一把丟下筆錄,掏出手機。


    “哎,我說你什麽時候有女朋友啦?”劉軍看著胡曉明從麵前走過。


    胡曉明“嘿嘿”一笑,停也不停。


    惹得葉知遠衝著他急吼吼的背影,不滿地嘖了一聲:“這死小子,有了老婆就什麽都不顧了!”


    話音剛落,幾十雙眼睛有意無意地都看向了他。


    葉知遠不覺有點兒心虛:“幹……幹嗎?”


    李蘭翻了一個大白眼:“嘁!就你還好意思說別人!”


    車子還被警局作為重要物證扣押著。於謙和難得打了一次的。車子裏有一股難聞的混合氣味:又是煙,又是汗,又是方便麵……還有很多說也說不清。要在以往,就衝著這股味道,於謙和寧可一路走迴去,但是今天他滿腦子裏想著別的事情,竟然也算了。


    車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天空裏是一輪朦朧的殘月。這樣淡薄的光線,竟顯得城市裏的五光十色也變得無力起來。司機打開音樂台,幾首亂七八糟的流行歌曲後,忽然放出一首很有年代的老歌。


    女人那特有的醇厚嗓音,在簡單粗糙、甚至今天來聽有點兒滑稽的伴樂裏娓娓傳來。一下子就將氛圍給沉了下去,車廂裏麵安靜好多。記憶裏有一個人也喜歡聽這些老歌。心情好的時候,那人還會拉著年幼的他慢慢地走些簡單的舞步。他總是很笨拙,時不時就會踩到那雙漂亮的銀白高跟鞋。


    可是在這種時候,那人是絕不會生氣的,依然笑微微地擺動著包裹在旗袍裏的纖細腰肢。旗袍是大紅色的,紅得像火的顏色,胸口上繡著兩朵怒放的銀色牡丹。每當纖細的腰肢輕輕擺動,那兩朵牡丹也會跟著輕輕晃動,越發栩栩如生。


    他笑得很開心地看著那兩朵牡丹,任由那雙柔軟的手牽著他小小的手。


    那人的模樣也一直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恍惚間正要看清,冷不防有一個東西在胸口猛烈地震動了一下。驚得於謙和頓時醒來。是手機來短信了。摸出來一看,雖然沒有顯示號碼,他也能馬上反應出是誰。


    今天順利嗎?對方問。


    於謙和想了一會兒:不盡如人意。


    對方大概被驚到了,停了一會兒才迴複:方便談一談嗎?


    於謙和抬頭看一眼窗外,車子不知不覺裏已經駛進別墅區。屬於他的那方天地已經在目力所及之處。便飛快地打出兩個字:好的。


    迴到家裏打開電腦,創造者的頭像在第一時間跳動起來。於謙和點開了對話框。


    創造者:雷諾都和你聊了些什麽?除了案情。


    於謙和:你不先關心案子?


    創造者:案子不必多想,沒有證據可以把你拖下水。就算他明知道兇手是誰,又怎麽樣?更何況你又不是這件案子的兇手。


    於謙和看著屏幕上飛快跳出來的字,說明對方迴答得沒有一絲猶豫。不由得靜靜地笑了一下:他和我談了那本書,《了因山傳說新證》。


    創造者:他也看啦?(還加了一個特別驚訝的卡通圖像)


    於謙和:嗯。我跟你認識這麽久,還從來沒談過這本書呢。


    創造者:現在就可以談啊。不過我很好奇,他是怎麽看的?


    於謙和:他覺得,小和尚是愛著少女的,連老和尚也是愛著小和尚的。


    創造者:那你是怎麽看的?


    於謙和伸出手指就要按下,卻在觸摸到鍵盤的一刹那又停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迴道:我不相信這裏麵有愛。殺戮就是殺戮,跟愛沒有一點兒關係。


    一會兒,又問:你是什麽看法?


    創造者:嗬嗬,我覺得雷諾說得挺有道理。


    於謙和不覺一怔,緊緊地皺起眉頭。他默然地盯了一會兒這句話,再打字時,鍵盤的聲音似乎稍微大了一點兒:你竟然會同意他的觀點?


    創造者:你不能接受嗎?


    於謙和:我以為你視他為對手。凡是對手讚成的,一定要反對,不是嗎?


    創造者:(發了一張哈哈大笑的小孩子的卡通圖像)


    創造者:那你有沒有聽過另外一句話。要親近你的朋友,但更要親近你的對手。


    創造者:何況,我和他並不是對手。


    於謙和有點兒不懂了:那你和他是什麽關係?


    創造者:我視他為兄弟。可是他並不知道我的存在。


    於謙和:這是什麽意思?


    創造者:這個問題留待以後再說吧。一次解決一個問題。今天還是好好地談談那本書。


    於謙和抿了一下嘴唇:好。為什麽你也會認為這樣殘忍的故事裏,還會有愛?


    創造者:因為確實有啊。小和尚殺死少女的時候,老和尚殺死小和尚的時候,他們都流著眼淚。如果不是因為愛著被殺死的人,為什麽要哭呢?


    於謙和:就算流眼淚也不一定是因為愛。也有可能是鱷魚的眼淚。


    創造者:如果是偽善的話,一定要讓別人看到才有用吧?他們殺人的時候,明明隻有他們自己啊?是要哭給誰看呢?


    於謙和暫時沒有迴答。


    創造者:你為什麽一定要糾結、否定他們的眼淚?


    創造者:你到底在怕什麽呢?想要拒絕什麽呢?


    創造者:懷著愛去殺人,對你來說就那麽不可思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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