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以為會睡不著覺的,因為太興奮。我爹告訴過我,太興奮是睡不著覺的。他同娘成親的那天晚上,就是睡不著。我爹說是因為太興奮的緣故。現在我覺得爹當時的話有所保留,麵對漂亮如我娘的女人還想躺在床上就睡覺,肯定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但是,那天晚上,我還是睡著了。帶著習武的憧憬和有表哥的夢境。我幾乎已經記不清楚表哥真正的樣子,對表哥麵部的印象,最深刻的是表哥葬禮上那張遺像。

    我夢到一個馬頭人身的表哥在跟我講江湖裏牛人們的故事。講著講著他仰起自己的脖子衝天上大聲地喊:我不是馬頭人身,我是牛人,江湖中的牛人。我對表哥說:將就著吧,馬人和牛人差不多了,都不是人。

    我很想在夢境裏將表哥的臉迴複原樣。然而努力一番後,發覺自己無能為力。我再也記不起表哥的樣子,隻記得遺像上那張馬臉。我覺得對不起表哥。

    不知道雞叫了幾次,我睜開眼睛一躍而起。然後看到弟弟傻傻地坐在對麵的床上看著我。

    我對弟弟說:弟弟,天亮了吧,雞叫了幾次?

    弟弟說:傍晚剛剛才過去,哥,怎麽睡覺那麽早,雞才一暗下來便睡覺,你都成雞了。不如咱們來玩剪刀石頭布吧?

    我說:你自己玩去,我要睡覺。

    我倒頭又睡。再一次睡著之前,我看到弟弟一個人在玩剪刀石頭布。左手和右手。我想問弟弟是不是真的能左手和右手玩石頭剪刀布。不知道問了沒有,我睡著了。

    醒來時,天已經大亮,陽光從窗口溜進來,懶洋洋地靠在我的腳上。我連忙穿好衣服。邊穿衣服邊惱恨那些雞怎麽不叫。平常最討厭那些雞天沒亮就叫個沒完,偏偏希望聽到雞叫了,它們反而一聲不吭。

    穿好衣服我在想哪裏才能弄到燒雞。想著想著突然想明白全村的雞為什麽沒叫。昨天是全村的祭祖之日,九江村祭祖的習俗是殺盡全村成年的雞,然後讓祖宗們聞足整整一天的香氣,我們吃足一整天的雞肉,連小安也有份。所以現在家家戶戶的雞圈裏除了未成年的雞,便是滿地雞毛。

    我記起昨天晚上丫頭翠姐將兩隻煮熟的雞蓋在廚房的鍋裏,吃剩下的。盡管不是燒雞,不過還好也是雞,本質上沒有區別。要是廚房裏沒有熟雞,我就抓一隻黃毛小雞送給師父。那一樣是燒雞,隻是需要師父養大了自己燒去。

    我輕輕地繞過弟弟的床頭,看到弟弟很安穩地睡著,稚氣的臉上留著淺淺的笑意,腳指頭含在嘴裏。我揭開弟弟的被子一看,弟弟兩隻手臂牢牢地把自己的右腳抱在胸前,把腳指頭含在嘴裏。

    昨天早上,弟弟舉著血淋淋的手指頭哭著對爹說:爹,我的手指頭被咬傷了。

    我爹興奮地拍案而起,說:是不是小安咬的?我宰了它。早就想宰了,一直找不到借口。

    弟弟說:是我含著手指頭睡覺,夢到哥給我一顆糖,就一口咬下去。

    我爹泄氣說:哦,原來如此!寶寶乖,以後不含著手指頭睡覺了。

    弟弟說:嗯,我以後含腳指頭睡覺。

    我捂住嘴不笑出來。沒想到弟弟竟然做到了,他真是一個叫人意外的孩子。

    我輕手輕腳地開門。小安在樹下豎起兩隻耳朵,見到我又了無趣味地將腦袋伏在地上閉上眼睛睡覺。我偷偷溜進廚房,好在翠姐還未起來。我找到一張油紙包好一隻雞,塞在肚皮下用衣服罩住。

    經過小安身邊時,小安突然一躍而起,用鼻子在空氣裏拚命地嗅,然後心花怒放地蹲在我麵前,張大嘴巴拖著舌頭喘氣,嘴角流出液體。

    我說:小安你給我滾開,這雞不是給你吃的,你平常也隻能啃啃骨頭解解饞,做狗要做一條本分的狗,懂不?這是我拜師的禮物。

    小安頓時拉耷著腦袋,沮喪地嘀咕兩聲。看來小安還是能夠及時明白事理的,我用手撫兩下它的腦袋以示安慰。突然它有力地抬起頭來,衝我身後的房子狂吠。我嚇一跳,馬上要它住嘴。可是已經遲了。主屋的木門吱呀一聲兒,我爹說:這狗討厭,大清早的不讓人睡覺,楊楊帶它出去走走迴來吃早飯。

    我應聲說:是的,爹,我本來要帶它出去呢。

    我狠狠地瞪小安一眼,瞪完馬上後悔。因為小安給我一個輕易覺察不到的奸險笑容後,不管不顧地對我爹吠,還咬我的褲管。

    我爹說:咦?小安這狗怎麽了,好像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似的。對了,楊楊,你的肚子怎麽了,脹得那麽厲害,是不是裏麵藏什麽東西?

    我緊張地說:沒有,什麽都沒有。

    我推開院子的門撒腿往東麵的樹林狂跑。小安跟上我,用一樣的速度和我並駕齊驅。後麵爹也跑出來,緊追不舍。我又狠狠地瞪小安一眼,可惜小安專心於奔跑,根本沒有看我。這一眼算是白送給他的。

    我爹邊追邊喊:楊楊,你是不是偷家裏什麽東西?你這小子真的變壞了,別人家的不偷偷自己家的。

    我說:爹,我沒偷東西,隻是拿了一隻雞,別追我。

    我語塞,這是不打自招。於是我拚命地跑。

    我爹緊追不舍說:混小子,學會偷吃了,長大還會偷人。給我站住,站住我吊你起來抽。

    我說:站住是傻瓜!

    我爹說:那我承認你不是傻瓜,你站住讓我吊起來抽。

    我的眼前浮現一個畫麵:我被吊在石榴樹上,我爹揮著藤條抽我。每抽一下便陰險地笑著說一句:你不是傻瓜!

    我連忙鎮定心神,這樣不是傻瓜才怪呢。所以我更使勁地跑。

    我們一前一後地跑進村子東麵的林子。我同小安在前麵,爹在後麵。跑進林子之前,爹氣喘噓噓地說:別進那片林子,那裏有老虎。

    我說:爹,別追我了,我是武鬆我能打虎。

    我爹說:啊?

    我迴頭說:爹,你迴去吧,我不怕老虎。

    可是後麵空無一人,滿眼是粗壯挺拔的大樹,地麵上鋪著厚厚的枯黃腐敗的落葉。清晨的陽光虛弱地照進林子。一些蚊子在飛,一縷霧氣在樹木之間繞。

    我疑惑地問小安:爹哪去了?

    小安同樣莫名奇妙地看著我,說:汪?

    我對著空蕩蕩的林子喊:爹,你迴去了麽?

    我隱隱約約地聽到我爹說:沒迴去,是掉坑裏了,快拿繩子拉我上去。

    我和小安往迴跑,發現跑過的地方現出一個洞口,裏麵是四四方方的很大很深的坑,洞口鋪著草杆同敗葉。這是獵人挖的陷阱。

    方才我和小安一樣是從這裏踏過,我們卻沒有掉進去,怎麽我爹就掉進去呢?我想起村裏一個老獵人跟我說過一件邪門的事情。一個獵人用心去設的陷阱會有一股靈氣,兇狠暴戾的野獸踩上才會中招,其它的人或者動物是無礙的。我覺得這個老獵人會不會騙我,我爹掉進陷阱了。

    我趴在洞口往下麵看,見我爹站在下麵仰頭看上麵。

    我說:爹,您沒摔傷吧?

    爹說:傷了,把地給摔傷了,快找繩子拉我上去。

    我說:哦,我馬上去找。

    我爹說:看我上去吊你起來抽。

    一聽這話,我停住了。我想,不如見了師父再找繩子拉爹上來。不然,拜師是不行的了,迴家掛院子裏的石榴樹上蕩秋千的機會很大。

    我猶豫片刻,終於下定決心,正要開口讓爹忍耐一柱香的時間。可是一低頭,我看見洞裏的一個角落孤單地伏著一個東西,光線不好,看不清楚。憑感覺那東西剛才顫抖了一下,是個活物。我揉揉眼睛再看,果然,它站了起來。

    我說:爹,你身後那個是什麽?

    我爹看了它一眼,說:噢,我還是受傷了,很重的傷。

    我說:爹,你怎麽了?

    我爹說:我還是死吧。我說:爹,你在說什麽?

    我爹說:快去村子裏叫人。

    我說:爹,我走了,你怎麽辦?

    我爹說:我死了唄。

    說完挺直身子倒在地上,木頭似的一動不動。

    我驚叫道:爹,你怎麽死了?

    這時,我看出來了,那個身材壯碩的物體,是一頭噗嗤噗嗤喘著粗氣的狗熊。它正疑惑地向我爹挪近來,慢慢地挪,像蝸牛。不過,它還是在靠近。如果給蝸牛時間,它能爬到天盡頭去。而狗熊同我爹近在咫尺。

    我想到不能讓它靠近我爹。於是我衝它大聲嚷嚷,想惹起它的注意。可惜無濟於事,它充耳不聞,依然執著地盯著我爹挪動,已經快貼上去了,鼻子都嗅到我爹的臉上。

    我罵它說:你這狗熊!

    突然想起它不正是狗熊麽?狗熊不算罵它。

    於是我改口罵道:你這蠢熊!

    小安也在旁邊助陣說:汪汪!

    它還是無動於衷,專心地用鼻子往我爹身上嗅。

    我急中生智,恐嚇它說:你要是敢碰我爹一下,我閹了你。

    小安又罵了兩句:汪汪!汪汪!

    這一迴狗熊停住在我爹身上亂嗅的動作,抬起頭來看我。估計看不清楚,狗熊天生視力不好,所以做出使勁地看的舉動。當然我明白它再使勁看也一樣看不清楚,可是我不會提醒它。我就要它看我,顧不上用鼻子嗅我爹。

    這時身後突然有聲音說:那是母熊。

    我轉過頭來,原來是師父。

    他雙掌合實說:阿彌陀佛!那是一隻母熊。

    我疑惑地說:母熊不能閹麽?

    師父思考一下說:我也搞不清楚母熊能不能閹,隻知道老是閹公的,這世界就是這樣不公平。

    我說:確實不公平,為什麽會這樣?

    師父說:現在不好向你解釋這種問題,你還比較小。

    我想起現在也不是解釋這種問題的時候,於是我連忙求師父說:師父快救我爹。

    話音剛落,他已經縱身而下,像一枚無風之時的落葉,穩穩地落在熊的身後。師父死後,師父的很多事情我都已經淡忘了,唯有這一次在我的腦海裏依然非常清晰。因為,這一次,是師父唯一一次在我麵前使用武功。

    當時師父紋絲不動地站在狗熊的身後。在狗熊慢慢地轉過腦袋,麵對師父喘著粗氣的時候,師父依然安如磐石。我猜想是師父那股如泰山一般的氣勢震攝住了狗熊,狗熊停住腳步,與師父對峙。當然,我還有另一種猜想,在那種鼻子快碰到鼻子的距離,狗熊沒能即刻有所行動,是因為狗熊沒有很快明白過來麵前的是什麽物體。畢竟狗熊的腦袋和它的眼睛一樣不太好使。

    趁著狗熊與師父對峙的空隙,我對我爹說:爹,別死了,師父救你呢。

    我爹悄悄爬起來,避開狗熊縮到一角,仰起頭來說:這和尚想自殺是他的事情,就讓他喂狗熊就是了。兒子,快找一根繩子拉我上去,一會兒狗熊把和尚吃完又會過來吃你爹的,狗熊把你爹吃掉你就沒爹了。快,沒爹的孩子是最可憐的。

    我說:爹,放心吧,那是我師父,他會武功,他隨手摘一枚葉子都能當刀子用。

    我爹疑惑地說:有這種事?可是這裏沒葉子給他摘啊?

    狗熊和師父的對峙沒有因為我和爹的對話而受到影響。我還是看不清楚師父和狗熊的表情。周圍比較昏暗,這一帶的樹木太茂盛了,而且還在坑裏。

    我有一瞬間覺得那不是對峙,會不會是師父用一種罕見的功夫控製住狗熊。剛有此念頭馬上就打消了,因為狗熊的身子動了一下。狗熊的身子動一下之後,伸出自己的左掌往師父的腦袋拍去。

    隻見師父抬起左手擋住狗熊的左掌。狗熊又起右掌拍向師父的腦袋,師父又起右掌擋住。我知道狗熊的掌力能劈折一棵大腿粗的樹,師父竟然能用單手架定,可見臂力驚人。我正期待著下麵師父使出的招數,狗熊突然癱倒在地上。

    我仔細一看,果然狗熊倒在地上,那粗重的喘氣聲已經聽不到了。我想,肯定是中師父的招數了。盡管我看不到師父出招,不過,我猜應該是用腳踢的。因為他的雙手正架住狗熊的雙掌。當然,我還懷疑那是用口吹的。聽說高手能一口氣將牛吹倒,美其名日吹牛。

    我爹在角落裏小心翼翼地走出來,輕輕地往倒地的熊身上用腳尖觸碰一下,再用力地踢一腳,最後驚歎道:這人能徒手打死狗熊,真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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