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別難重陳,花深複變人。來時梅覆雪,去日柳含春。


    物候催行客,歸途淑氣新。大漠今已遠,魂夢暗相親。


    一


    天還沒有放亮,大地似乎被罩上了一層帶著冰碴的藍色水膜,又潮又冷。


    冬日淩晨,正是人們最眷戀暖被窩的時候,可是大苑興州城城門內外卻已經各自聚集了幾十輛貨車。


    這些人都是南北的行商,有人要進城,有人要出城,他們的車子裏裝滿了各種貨物。趕車的三三兩兩站在地上跺腳哈手,等著卯時開城門。


    守門的士兵做事也明顯認真起來,天沒亮就已經到位,做著開城門前的準備,文書、登記冊、平安牌子,這些都要提前安排好。興州衙門的差役也等在一邊,另一隊士兵則按著腰刀,在城門前列隊,以防備突發情況。


    車隊中有一輛垂著簾子的馬車,車子隻是半新不舊,算不得豪華,拉車的馬兒也不過是匹禿毛的駑馬。但因為是打仗期間,馬匹買賣受到限製,販馬不但管製嚴格,且必須統一賣給官府,再由官府統一配送,不能由民間自由流通,所以這輛用馬拉的車在一眾騾子和驢拉的貨車中也算顯眼了。


    趕車的五十多歲,幹幹瘦瘦,滿臉風霜。他用力搓了搓手,向車裏問道:“四少爺,這天實在冷,小的帶了些燒酒,要不要喝一點抗抗寒氣?”


    車裏傳來低低的迴應:“不用了,你也別喝,少奶奶聞不得酒氣。”


    趕車的都已經把酒葫蘆舉起來了,聞言隻好又掛迴去,喉嚨裏幹咽了一口口水。


    離開城門還有一段時間,門外運貨的人都是鄰近郡縣的,大多認識,那趕車的人不能喝酒,顯然覺得無聊,便和周圍熟識的人打著招唿聊起天來。


    隨著天色漸漸亮起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城門前等著,門口堆不下,便蜿蜿蜒蜒一直排出老遠,哈手跺腳的聲音幾乎連成了鼓點。


    興州作為大苑連接南北的重要城池,以前雖然一直人流不斷,卻也沒有最近這般興旺,現在每天出入的人流量幾乎比以往增加了四五倍。


    原來打從開戰以來,朝廷便下達了一係列新政令,其中有一條大幅度裁汰了官道上的收稅關卡,隻在十幾個大區域一次性征稅,這樣做既可以節省稅款收集運轉時間,又可以節省放在路上關卡的大量人手。


    最初政令從京都頒布下來之時,大家並不看好。取締了小收稅關卡,那麽為了平衡,大關卡的稅額必然十分高昂,豈不是會抑製商人的積極性?


    但是實際走一趟商路下來就會發現,不用層層盤查,不但朝廷節省了稅銀的轉運時間,商人們也節省了貨物的運輸時間,並且少了層層關卡都要遞上去的人情銀子,總數還是劃算得很,所以商人的走動還更加頻繁了。


    更加上幾個鄰近城郡、鄰近州府歸在一個區域內,在此範圍內小規模倒騰貨物,成本更是低廉。經商的門檻低了,利潤厚了,於是大苑的商業一時活躍無比。對商人來說,打仗又怎麽樣?隻要沒有打到身邊來,就不能打消他們賺錢的熱情。


    這些商人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本領,無數以前市麵上不能輕易見到的貨物也紛紛出現,雖說都是小範圍經營,但架不住人多啊。這種情況如果繼續下去,從前一個大商人就能控製市場的局麵恐怕不會再有了。現在如果出現糧荒之類的情況,朝廷即便不打壓,這些無孔不入的小商販自己就能把物價平抑到百姓可以接受的水平。


    除非遇到極為珍稀的商品,比如隻有南方出產的南珠和西域才有的琉璃之類,的確還隻有實力雄厚的大商賈才有辦法買賣,隻好隨他們定價,不過這類奢侈品不關係民生,想動搖社稷根基也辦不到。


    到了卯時,城門準時打開,進城的和出城的排成兩隊,接受守兵仔細盤查之後才放行。輪到那輛小馬車,守兵認識這個是興隆車馬行的車把式,就打了個招唿:“老餘,你這起得倒是早,今天這麽早就有生意?”


    車把式老餘搖搖頭:“不是生意。車裏是我家四少爺,少奶奶身子有些不舒服,去迴春堂瞧瞧,去晚了可就排不上號了。”


    守兵點點頭,迴春堂有兩個坐堂的名醫,看病是極難排的。他打開車簾,小小的馬車一望到底,車中坐著一男一女,有家底的人家成家早,男子麵容白皙,還是少年模樣,女子滿臉青白,有氣無力,車中燃著暖爐,女子仍是一副凍得發抖的樣子。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客氣地道:“請少爺下車來,按規矩要檢查一下車裏有沒有夾帶不該攜帶的東西。”


    老餘連道:“好說好說。”說著,老餘扶著車子讓少年跳下來,然後伸手進去,攙扶出那個麵色青白的女子。女子眉頭皺得緊緊的,眼睛也閉著,似乎渾身無力。


    那少年長得文文弱弱,一下車似乎被寒氣激到了,不住地踮著碎步。女子更是一下車嘴唇就透出青氣,全身哆嗦起來。


    兵丁見這二人病的病、弱的弱,都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馬車又小,沒有夾帶什麽的可能,快快地檢查一遍就讓他們迴到車上了。


    少年似乎凍得手發麻,道了聲謝就在老餘的幫助下扶著女子迴到車上,鞭子虛虛一響,馬兒打個響鼻就拉著車走了,看方向正是去往城北迴春堂。守門的兵丁還迴頭望了一眼,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下一個人身上,全然不知道自己剛剛放過了什麽。


    再看車中,那麵容白皙的少年臉上焦急一收,露出一副和他麵容絕不相稱的氣質來,他輕輕道:“奇怪,這已經到興州了,城門口還沒有盤查人口?我還當會九城戒嚴呢,難道他們丟了皇帝也不準備找了嗎?”


    他的聲音極低,幾乎細不可聞,趕車的“老餘”卻立即聽到了,也用極細的聲音接口道:“屬下也覺得奇怪,城門口盤查的還是貨物,苑人會不會……內緊外鬆,等我們露出破綻?”


    少年搖搖頭:“不像。”說著伸手將暖爐中熏香滅了。熏香那帶著微弱甜味的氣息散去之後,車中女子眉間微微動了動,似乎有些不舒服,喉嚨裏也輕輕呻吟了一聲。


    少年一直凝視著她,見狀柔聲道:“嫌睡得不好了?可是安息香聞得太多了對身體有礙。沒辦法。”


    女子對他說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呻吟一聲,眉頭更皺了起來。少年伸手在那女子眉頭輕輕揉搓,替她展平紋路。女子似乎覺得舒服了一些,眉頭漸漸打開,身子縮了縮,又睡得沉了。


    少年模樣的男子低頭看著懷中的女子,雖然做了些改妝,卻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他忍不住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那雙熟悉的眼睛,青白色的妝粉下,閉著眼的她看上去比以往多了些溫潤淡雅,並沒有一絲凜冽。


    九五之尊又如何?懷中的她,瘦得隻有薄薄一層。


    少年將蓋在她身上的夾棉披風又緊了緊,眼中漸漸蓄滿了溫暖,一串輕輕的歌聲不由自主從喉嚨裏溢出來——


    “風兒帶來天神的消息,天神說,讓我做你的可汗!


    無數勇士追隨著我,戰旗遮蔽了雲朵,鐵矛多如牧草,


    我越過高山,穿過草原……


    雄鷹帶來天神的消息,天神說,讓我做你的可汗!


    我是天上熾烈的太陽,而你,我美麗的新娘,就是晚上皎潔的月亮,


    讓我投入你溫暖的懷抱,放下長槍,慰藉憂傷……”


    前麵隻是輕輕地哼唱,唱到“讓我投入你溫暖的懷抱……”這句時,少年忍不住將頭低下,貼近她的耳朵。


    這句女子在夢中也聽到了,她想必是嫌吵,微微一動,麵上露出些不耐煩,隨即頗有些霸道地伸手將他一推。少年眼中閃過一絲好笑的神情,便住了口,隻剩下馬車轆轆的聲音,伴隨她安靜的睡眠。


    如果有人對他們有懷疑,一直跟著馬車的話,就會發現車子果然一直到了迴春堂門前等著,坐堂的大夫診了脈之後宣布收治,這個病人和少年就留在迴春堂了。多少有點家底的人有條件留在醫館治病很正常,一切都沒有絲毫破綻。


    夜間,麵色青白的女子才悠悠醒來,微微咳嗽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


    被稱作四少爺的少年就坐在她身邊,摸了摸她的頭發,道:“這一覺怎麽睡了這麽久?餓了吧,想吃點什麽?”說著伸手將她扶著坐起來,拿過一個枕頭放在她背後給她靠著。


    女子順著他的動作坐起來,先凝神看了看四周,問道:“阿蘇勒,我們到哪裏了?”


    蕭圖南輕聲道:“興州,今天早上到的。”


    青瞳默然不語,許久才道:“走得也不算太快,十天了,剛到興州。”


    蕭圖南輕笑不語,走得再快還能快到一眨眼就迴到西瞻嗎?一天了還在大苑的領土上,求穩就遠比求快重要。


    蕭圖南這一次是下了大本錢的,他們這些天經過的每一處地方都提前安排好了接應人員。每一個打尖歇息之處,或農舍,或鬧市,或荒村,無論哪一處,都是早早安排了人在那裏開店經營,甚至有住了幾十年的老住戶,絕對沒有一處是倉促安排的人員,更沒有一處要露宿曠野。像這樣安排下來,遠比一直找沒有人跡的道路行走安全。


    這肯定不是臨時起意能做到的,西瞻埋伏在大苑的暗樁這一次出動了五成以上。為了安全起見,他們多年的埋伏,這一次之後就全都不能用了。加之上下聯係人員,損失超過八成,恐怕十幾年之內,西瞻在大苑的探子網絡也難以恢複到原來水平。


    不過這一切都是值得的,蕭圖南眼光在青瞳臉上流連一圈,滿意地笑了。


    二


    青瞳凝視著他的臉,到現在她還覺得有些恍惚,看著近在咫尺的阿蘇勒,他們兩個麵對麵坐著,他就笑眯眯地看著自己。這場麵夢中出現過,以至於青瞳現在還覺得自己在做夢,也許一覺醒來,這一切都化為泡影,她還是在軍營戰場,小心策劃,準備隨時給他致命一擊。這麽想著,她眼中明顯流露出暖意,倒有些不情願、不願意讓這個夢醒來了。


    “你這個眼神我喜歡。”蕭圖南輕輕笑了。


    青瞳歎了口氣,不用自欺欺人,自己哪有做夢的權利?這一切都是真的了,自己真的被他從軍營中劫走。蕭圖南摸了摸青瞳的手,拿過一杯熱水遞到她嘴邊:“喝點薑水!這幾天你的手腳怎麽越來越冰涼,有那麽冷嗎?”


    青瞳心不在焉地去接杯子,蕭圖南淡淡的聲音又傳來:“拿穩點兒,小心點別打碎杯子,上次你用碎瓷刻在客棧裏的字,我的人費了好大勁才刮下來。”


    青瞳臉色一變,手停在半空僵住了。蕭圖南將杯子遞到她手中:“看你嚇得臉都青了,這樣下去很快就不用化妝了。”


    青瞳沉默了一會兒,捧著杯子吸溜著喝起薑水,熱熱的薑水放了紅糖,喝著本該暖心暖胃,卻不知為何進了肚子倒化成了一腔冰寒。


    她將整杯薑水都喝完,長長吐了一口氣,道:“阿蘇勒,我餓了。”


    蕭圖南對她的反應有點意外,頓了一下才問道:“想吃什麽?”


    “以前在振業王府你給我吃過的那種餅,和著剁碎了的馬肉蒸的那種……”


    “哦,圖齊魯。那是我們西瞻人過年吃的,怎麽突然想起了這個?”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想吃,記得那個真香啊,好久沒有吃過了。”


    蕭圖南輕輕一笑:“那你多等會兒,圖齊魯做起來很費時間。”


    他走出去輕輕掩上門,低聲向門外吩咐幾句。門外的人有些著急:“四少爺!我看她不安好心,圖齊魯是西瞻吃食,在興州有人吃這個難免惹人懷疑。”


    “我知道。”蕭圖南麵色沉了下來,“她想試試我們能做到哪一步!做吧,讓她死了逃走的心思。”


    “可是……”那人急道,“現在這個時候大苑馬匹控製嚴格,我們要是殺馬的動靜太大,難保不被人發現!”


    蕭圖南露出狡猾的笑容:“就用存下來的牛肉好了,我看她也未必分辨得出來。”


    時間也沒太長,一個多時辰後,蕭圖南就拿著一張臉盆大小的金黃色大餅進來了,用爐火將羊脂烘烤融進麵裏,再加上烤酥了的牛肉,餅子真的又熱又香。


    青瞳接過來麵無表情地咬了一口,香脆的餅衣在靜夜裏發出輕響。


    “好吃嗎?”


    青瞳盯著他,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怎麽會不好吃?簡直好吃極了!”


    蕭圖南看著她,露出笑容。她果然吃不出來,牛肉做的一樣吃得挺香。


    馬上他就驚訝了,隻見青瞳一口接一口,簡直是狼吞虎咽地吃著,一張臉盆大的餅瞬間就少了一半!這……有那麽好吃嗎?


    隻片刻,蕭圖南就覺得不對勁了,青瞳每咽一口似乎都要用好大的力氣,明顯是已經吃得很飽了,可是她動作還是和剛才一樣快,還是惡狠狠地咬,惡狠狠地吞,動作中帶著點狂意,視這張餅如同有生死大仇一般。


    蕭圖南眉頭一皺,伸手過去,道:“別吃了,剩下的給我。”


    青瞳像完全沒有聽見一樣,更加快了撕咬的速度,嚼也不嚼,用盡力氣往下吞。


    蕭圖南喝道:“給我!”


    青瞳飛快轉過身,背對著他,利用這點空隙時間,將最後一塊巴掌大小的餅子整個塞進嘴裏,噎得眼淚都出來了,卻直著脖子拚命想要咽下去。


    蕭圖南追過去一把掐住她臉頰,伸手進去要將餅子從她嘴裏拽出來。


    青瞳使勁掙紮,牙齒閉得緊緊的,一邊在他手上撕扯,一邊拚了命一吞,碩大的餅子就全進了她的肚子。然後她冷笑著張開嘴給蕭圖南看,道:“果然好吃極了!”


    這一頓吃得可真不少,至少是青瞳平時飯量的三倍。


    蕭圖南咬牙切齒地看著她:“你這是什麽意思?”


    青瞳道:“這有什麽不明白的?我不願意跟你走!”她冷笑起來:“折騰不了你,難道我還折騰不了我自己?”


    蕭圖南望著她冷笑,突然抓過她,提起膝蓋,在她肚子上輕輕一頂。


    這一下力道用得很刁鑽到位,青瞳猛然彎腰,幹嘔一聲,將吃下去的餅子一口口又都吐了出來,吐得一片狼藉,出了一頭冷汗,隻能趴在床邊喘氣。


    喘過氣來,青瞳抬起頭,竟然是一臉微笑:“阿蘇勒,我餓了!”


    蕭圖南眼角抽動:“你……!”


    “我還想吃剛才那種餅,這一次我記得名字了,叫圖齊魯,是嗎?”她展顏一笑,“你不如一次多做幾個,或許我還得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媚媚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媚媚貓並收藏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