醞釀良久,情緒有些一觸即發,“是兒臣不孝,一直怕父皇不肯見我。兒臣知道,父皇生我的氣,卻不知這場病是不是兒臣氣出來的,兒臣慚愧,兒臣死罪。”

    他說著,伏地重重叩首下去,頭緊貼在地上,姿勢虔誠得仿佛在膜拜心中神祗。

    “二哥兒,你起來。”

    沈徽歎口氣,卻沒能讓自覺罪孽深重的太子抬頭,看著那跪伏中微微起伏的背脊,他哂了一下,提高聲音,卻依然溫和的道,“抬起頭來。”

    沈宇的肩膀顫了一顫,緩緩抬首,父親的臉映在視線裏,依然輪廓堅毅英俊非凡,眼神清亮中,還隱隱有一絲讓他感到陌生的柔和溫度。

    心下沒來由一暖,他大著膽子,說出從前絕不敢出口的話,“父皇,您從來沒有這樣……離我這麽近,您從前,隻抱過大哥哥的。”

    沈徽唔了一聲,“二哥兒怨朕麽?”

    沈宇連忙擺首,“兒臣不敢,兒臣沒有這個意思。”

    沈徽聲調和軟,笑著教他不必緊張,“你一直期待朕待你好,其實是覺得朕對你不夠重視,冷落了你,是不是?

    沈宇咬唇,尷尬的否認,“不是的,隻是父皇更喜歡大哥,兒臣明白。宮裏頭人都說,父皇和大哥的母親……”倏然停住話,他咬著牙,半是嚅囁的說出廢後二字,“是有感情的,不像和母妃,父皇是不是從來沒有喜歡過母妃?”

    沈徽淡笑著問,“你果然還是有怨,你在怨朕沒有追封你的母親?”

    “兒臣……”這一迴沈宇沒再說不敢,而是鼓足勇氣看向父親,“兒臣,隻是想知道答案。”

    “這個答案,朕現在就說給你聽。”沈徽一字一頓道,“朕不追封,是為有朝一日你可以親自下旨追封,向天下人宣告,你對母親的懷念敬重,以及追思。”

    沈宇初時怔愣,旋即眼中露出驚喜,“真的?父皇允許兒臣這麽做?”

    沈徽點頭,“不光是你母親,朕的身後名,也一樣須要你來成全。”

    倏地睜大眼,沈宇不解道,“父皇這話什麽意思,兒臣愚鈍,卻是不懂。”

    “你應該懂得!”沈徽目光灼灼,聲調陡然冷了下來,“你不是很擔心日後史書會詬病朕,擔心那個汙點麽,既然清楚,你就應該知道怎麽做。”

    沈宇長吸一口氣,“父皇的意思是……”

    “將來你來修史,該怎麽寫自然由你

    去控製,朕隻希望你能夠成全。不光成全我,也成全此刻你心裏根本就不想成全的那個人。”

    乍聽這話,腦子轟地一響,沈宇顫聲道,“父皇當真對那人……為了他,連一世英名盡毀都無所謂?不立後,不納妃,虛置後宮,就這樣……父皇,”他越想越氣結,實在說不下去,垂下頭難受得直哽咽,“難道在父皇心裏,兒臣還敵不過一個內侍奴婢?”

    沈徽輕哼一聲,森然道,“你若這樣想,那就是朕白疼你了。朕統共隻有兩個兒子,無論你信與不信,在朕心裏都是一視同仁。論嫡論長,儲君之位都輪不到你。你應該清楚,你的位子不是你大哥讓出來的,而是朕賜予你的。”

    終於還是如想象般坦誠相見了,隻是這坦誠讓人遍體生寒,沈宇雙唇發顫,輕聲道,“兒臣明白。”

    他的君父說得再清楚不過,這個太子之位,既是他所賜予,也就隨時可以由他再收迴,沈宇想象著從雲端跌落凡塵,甚至墜入汙濁泥犁的一瞬,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兒臣,一切聽父皇吩咐,不敢有違。”

    沈徽深深看他,半晌像有些欣慰,頷首道,“那便好,朕相信你。方才提到你大哥,朕也有些想他了,好在再過些日子你就能見到他。”

    如同晴天霹靂,直打得人眼冒金星,沈宇簡直不敢置信,神色淒迷的低聲問,“父皇果真,要對兒臣趕盡殺絕麽?”

    沈徽一哂,“怎麽如此說,二哥兒的話未免太嚴重了。朕不過是病了,病中難免思念親人,召你哥哥迴來,難道不應該?”

    沈宇心下慘傷,臉上浮起一記說不清是哭還是笑的表情,“兒臣鬥膽,隻求他日,父皇能賜兒臣一個體麵的……”

    接下來的話沒說完,已被沈徽揚聲打斷,“太子不必這麽決絕,連朕也都還沒有這麽決絕。你可以應承朕的事還有很多,比如你大哥,朕若要你應下,保他一世平安,還有你心裏怨恨的人,朕若要你應下永不戕害林容與,永不刑辱其人,永不遺罪。你可願意答允?”

    他一口氣說完,頓了頓,伸手指著禦案上鋪就好的筆墨紙張,“你盡可以好好思量,倘若都做得到,就在那紙上寫分明罷。”

    方才被震碎的魂魄重新聚攏,原來尚且還有轉圜,沈宇神情一凜,不必經過太多權衡,便即果斷提衣起身,走到書案前,幾乎一蹴而就寫下了雖違心,卻終究要一諾千金的泣血字句。

    雙手捧著薄薄一頁紙,像是捧著千斤重的沉石,沈徽細細

    閱罷,道了一聲好,“二哥兒是個聰明孩子,朕對你一向很放心。朕也答應你,對你,朕定然會好生栽培,咱們君臣父子合力攜手,自然是父慈子愛。至於你大哥,就放他去逍遙自在,朕有生之年,都不會再見他。”

    沈宇身子劇烈一顫,“父皇……兒臣,兒臣知道了,兒臣不會的……”

    所有的委屈、不甘、傷感、怨憤一股腦湧了上來,原來在父親眼裏,他是可以為了皇位殘害手足的人!

    辯無可辯,也不會有人願意相信了,鼻子裏泛起陣陣酸楚,他把頭深深埋在茵褥上,啜泣不成聲。

    沈徽沒有再給他任何愛撫,默默等了一刻,闔目道,“去罷。”

    “兒臣從前到現在,還有將來,永遠都敬您……”沈宇抬頭,然而那句愛您未及出口,已在沈徽審視的目光之下,戛然而止,搖落在喉嚨間,好似注定一般,化作一個無法訴諸的怨念。

    嘴角牽出一個難看的苦笑,他恭敬叩首,提衣起身,卻行著退出寢殿,步履有著不同於來時的遲重,再無半點少年儲君的銳意鋒芒。

    “太子,”聽到父親喚他,沈宇急忙迴首,看到的是父親並無特別感情的目光,“不要讓朕失望。”

    他用官稱,那是對彼此身份的肯定,卻也在同一時間,否定了彼此割舍不斷的血脈親情,沈宇渾身力氣一散,恭謹頷首,道了一聲簡短的是。

    殿門閉合,少年太子站在鬥角飛簷下,將身融進仲春漆黑幽靜的夜色裏,聽著近處樹葉沙沙作響,伴隨著的是自家腔子裏一顆勃勃跳動的心,碎裂的聲音。

    第128章禍水東引

    沈徽靠在迎枕上,兀自出了好一會神,並沒聽見腳步聲,也不知道容與什麽時候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床邊。

    他臉上沒什麽特別表情,瞧不出悲喜,實則心裏也不辨悲喜,兩人就這樣相對凝視,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良久過去,還是容與先伸手,探了探他的脈息,“這會兒覺得怎麽樣,有沒有疲倦不舒服?”

    沈徽咳了一聲,難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拍了拍床沿,“你都聽見了,還問,其實哪裏有什麽不舒服,不過是那晚吃了點羊肉心裏燒得慌,時令不對了,實在不該貪嘴的……”

    這話若在平時,或許會引得容與一笑,可眼下心裏惘惘地,卻是半點都笑不出,他坐下,望著沈徽,“你早就算計好了,要用大哥兒迴京的消息鎮嚇太子,其實那道密

    旨發出去,內容卻不是讓吳王上京,是不是?”

    沈徽知道瞞不過,老實承認,“自然,我也不能真教他勞動折騰,他逍遙慣了,且讓他自去受用,何苦再來攪合京裏的渾水。可惜啊……”他仰麵,發出長長一歎,“我說了不再見他,這個承諾必是要兌現的。雖是為他好,心裏還是有些難過。做父親,我算不上稱職,可自問比先帝還算好一些的了。”

    容與無言以對,腦子裏迴想起剛才那一幕,也稱得上驚心動魄,半晌又聽沈徽問,“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並不是向你邀功,就當是讓你安心吧,你不會覺得我做錯了吧?”

    “沒有,”容與搖頭,對他開誠布公,“隻是覺得世事如棋,適才我在後頭聽著,恍惚間像是迴到十幾年前。你和先帝,還有秦王,原來兜兜轉轉,命運難以捉摸,卻也有相仿佛的地方。”

    沈徽摸了摸鼻翼,過去那些不堪迴首的記憶,真是樁樁件件都有麵前人的參與,這也算是緣吧,打從少年時代起,彼此的命運就緊緊連在一起。不過他是向前看的人,絕少去迴首留戀,何況待他不好的人,他從心裏覺得並不值得念念不忘。

    “憲哥兒的路我替他鋪好了,太子也還是要悉心栽培,刻薄寡恩,不是主君該有的秉性,且慢慢來吧。”

    沈徽說著,眼睛轉到容與身上,大約是擔心自己的病,這些日子他嘴上雖不說,心裏卻難免焦慮,一邊照顧著自己,還要忙著處理政務,把臉色都熬得蒼白了。因著屋子裏暖和,白淨麵皮之上那嘴唇更顯紅潤,看上去分外誘人。

    不過盯著瞧了一刻,那點子小心思就又冒了出來,沈徽不想遮掩,湊過去親他麵頰,“好好陪我,我都想了你好些天了。”

    他可算徹底恢複了,壓抑幾日,這會兒恨不得施展渾身解數去撩撥。容與也不遑多讓,幹脆一掃前些日子的擔憂顧慮,徹底釋放天性,和他滾作一團,很快也就在他各種愛撫之下攀上雲端。

    於是皇帝複原,前朝內廷一切照舊。這日容與得了閑,出宮去賀芳汀的二小子滿月,孫府上高朋滿座,賓主自是一派和樂融融。王玥身為小娃娃的娘舅,少不得要到場。眼下他和芳汀的夫婿孫濟一個在兵部,一個在五軍都督府,任的都是要職,在京中官場算是炙手可熱,不知多少人願意趨奉,王玥卻還是直脾氣,見了容與就不鬆手,隻拉著一道喝酒閑談。

    不多時,王玥酒酣耳熱,借著勾肩搭背的親昵,低聲在容與耳邊道,“聽說太子爺近來消停得很,

    除了筵講等閑都不出報本宮,不是詹府的人一概閉門不見,就不知有幾分真心,幾分裝相。雖說眼下得些自在,可老弟還是提防些的好,別看那位小爺年紀不大,心眼子可比世人都多。”

    容與低頭笑笑,“我省得,多謝仲威提醒。”

    王玥曉得他心中有數,點到為止,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其後又侃侃而談起禮部近日趣聞。因沈徽下旨定了明年春闈試題中要增設明算,這下可苦了一眾鴻儒,大家誰都沒有經驗,連早前戶部曾短暫設置的明算科業已取消,這會子正愁不知上哪兒能挖掘懂行的人才來用一用。

    孫濟在旁聽著,忽然含笑接口道,“別說,眼下還真有這麽個人。廠公可還記得天授十年得中進士的岑槿?前陣子貴州府提刑使上京述職,那是我在三千營時的老同僚了,少不得一塊聊了兩句,說起當地官員民生民情,當時就提道了他。”

    “這人有些意思,為官一方,勤勉二字就不提了,偏能做到清水似的,雖不曾得罪長官,可官場上那一套他也不沾。沒事兒就願意下個田間地頭,扮成個農人模樣與人攀談。打聽了誰家有過不去的坎兒,他便以私人名義幫扶,更有閑時喜歡演算天文。您也知道的,國朝雖不禁天文,但正經做學問卻也不推崇,他倒好,不單喜歡,更玩出了花樣兒,連月蝕都能推演出來,還果真讓他一說就準!”

    孫濟說的岑槿,自然就是改名換姓的楊楠,時隔多年,容與都快忘記他原是在貴州府任提刑僉事。不過聽上去倒有點意思,要說天文的基礎當是離不開數學,想不到楊楠居然還是個理工科的好苗子。

    容與佯裝迴憶,片刻後問,“其人政績如何?”

    孫濟頗有深意的笑笑,“那可就兩說了,長官對他的評價也就是無功無過,不然也不至於這麽多年沒有升遷,可說到當地百姓,對他風評卻是極好!”

    容與點點頭,沒有立時表態。對於楊楠,他多少還存有戒心,想著迴來尋個由頭叫他上京,再讓衛延等人暗中查訪,若其人果真心性有所轉變,屆時再提拔不遲。

    眾人於是又說笑一陣子,到傍晚時分才各自散了。

    容與趕著迴宮,先往西暖閣去了,沈徽等他半日,此刻見他臉上微微泛著紅暈,再往身上看去,才發覺他今日難得的穿了身朱紅織金錦袍,被那綺靡的豔色一襯,愈發顯出雙目瀲灩,含情脈脈,有十分不同尋常的風流魅惑。

    心下一動,沈徽親自上前為他解開披風,將人按在椅子

    上,倒了茶為他解酒。稍一近身,便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香氣,似乎和常用的熏香都不同。說來也怪,容與本不大愛侍弄香料,偏偏身上總帶著股子清新雅致的味道,加上這會兒口中還有醇酒芬芳,猶是更添誘人氣息。

    “看你這麽開懷,可是今兒去孫濟府上有好事?”沈徽一麵為他除去玉帶,一麵笑道,“果然一見王玥就少不得要熏熏然。”

    容與一笑,隨即說起今日話題。沈徽聽罷,沉吟了一刻,“你知道那岑槿是誰,這人當日曾羞辱過你,後來又想借機要挾你,兩下裏仇還沒報,怎麽倒推舉起他來了。”

    “不是推舉,隻是覺得眼下此人正是合用。倘若經曆過些磨折,他心智能成熟些,不妨給他個機會,若真不合用也就算了。所以要緊的還在於人品,不過他既肯善待當地百姓,足見心裏還是存著良善正義。”頓了頓,容與抿嘴笑起來,“此事不急,我也是借著這事說一個道理,好比高手多出在民間,適當時候也請萬歲爺不拘一格降人才。”

    沈徽望著他展頤的模樣,心裏按耐不住,早把什麽楊楠牛楠的都拋在了腦後,隻專注調戲起眼前人,“就像你似的,連傷口都能處置,比隨軍醫官不知強多少……我可一直沒忘呢,怎麽好像事事都難不倒你。”聲音越來越低,話音落,人已欺身至容與身前。

    兩人猶自纏綿,耳聽得屏風外有內侍進來,“萬歲爺,禦膳房來迴話,已按您早起吩咐做好了那甜湯,這會子著人呈了上來,請萬歲爺示下,是否即刻要用。”

    聽那聲音隻覺得陌生,好似還帶著點口音,容與心下奇怪,能在禦前服侍的個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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