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罵了他一頓,還教他無事不得出報本宮,在自己房中好好思過。”

    一迴來就大動肝火,容與蹙眉,“那太子呢,作何反應?”

    林升搖了搖頭,輕哼一聲,“那位爺多會裝樣子,表現得是乖巧柔順,隻怕還滴了好幾滴眼淚呢。”

    這個時代,做兒子的沒有不避諱老子鋒芒的,何況二人還份屬君臣,接下來不難想象,詹府上下又該有一通不小的人事變遷。

    但他顯然低估了沈徽的憤怒,打從禦駕迴到乾清宮,一直都沒有傳召他的意思。忍到傍晚時分,容與自己先沉不住氣了,決定主動去西暖閣見他。

    好在著人通傳過後,沒被拒之門外,進殿便看見沈徽懶洋洋靠在榻上,正拿著銀火箸撥手爐裏的灰。見容與進來,他微微抬眼,丟過來一記和慵懶氛圍十分不符的,寒光凜凜的注目。

    本來就有點慚愧,這會兒被他看得更加不安,容與下意識垂目看著地,一時又怔住了似的,莫名氣怯地不知該說些什麽。

    “挨了罰也沒長記性,朕沒傳你,誰許你過來見朕了?”沈徽麵無表情,平靜的語氣裏還是能聽出怨怒。

    一句話弄得人手足無措,他可是好久沒這麽陰陽怪氣了,容與絞盡腦汁想如何迴應,神情訕訕的,也惶惶的,“是,臣……來向萬歲爺請罪。”

    沈徽臉上立時浮起一層慍怒,聲音憑空高了一個八度,“請罪?那便有個請罪的樣子罷,你不是喜歡稱臣麽?見了朕也沒有個臣子的禮節!”

    這人是真的生氣了,想想他丟下那麽多臣僚,為了自己千裏迢迢趕迴來,心裏的感動也好,羞愧也罷,都勝過千言萬語。容與咬了咬牙,反正纏綿悱惻的話他依舊說不出口,幹脆置之死地後生,權當是為哄這個驕傲跋扈的帝王了。

    真跪當然是不成的,就算他願意,兩條腿也無能為力,不過裝裝樣子還是會的,撩開衣擺,容與退了半步,作勢就要行下禮去。

    誰知一條腿才打了個彎,一陣凜冽的疼痛猛地襲來,逼得人不由自主皺眉,意識到這個表情有博同情之嫌,容與當即深吸氣舒展眉目,下意識聚精會神抵抗膝頭的酸脹苦楚。

    然後抬首再看,赫然發現沈徽已從榻上躍起,怒目而視,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胸口不住地在起伏。

    “林容與,你是想氣死我?”

    容與被他抓著,騰出一隻手輕輕擺了擺,坦言道,“不是,我……我隻是不知

    道能說什麽,做什麽,才會讓你不生氣。”

    良久無語,暖閣裏安靜得仿佛時間都已靜止,惟有寸寸香灰燃盡,發出細弱的斷裂聲,直聽得人心好像也跟著一點點零落粉碎。

    “你過來,我看看……你的腿。”沈徽兀自運氣,板著麵孔,卻放緩了聲氣。

    順從地走過去,容與在他身邊坐下來,按住他的手,搖頭笑笑,“不用看,早就好了。”

    沈徽也不勉強,任由他攥著,半晌無奈地搖頭輕笑,“瞧見你,什麽氣都消了。不過是恨你這樣固執,非要這麽不愛惜自己……可後來我也想清楚了,有什麽辦法,你原本就是這樣的人。我愛的也就是這樣的人,溫厚,心懷善意,若非如此,就不是我喜歡的那個人了。”

    容與默默聽著,臉上波瀾不驚,心口卻蓬蓬勃勃地亂跳。闔目瞬去眼角隱隱興起的朦朧的水霧,他的愛人,不單懂得他,也能發自內心的理解他。

    兩個人相依而坐,其實也不必再多說。過了好一會兒,沈徽略坐正了些,眼中含笑道,“此情此景,讓我想到一首詩中的句子。”

    容與側頭,示意他說下去。沈徽神思悠然地想了想,複緩緩道,“居願接膝坐,行願攜手趨。子靜我不動,子遊我無留。齊彼同心鳥,譬此比目魚。但願長無別,合形做一軀。”

    光陰停滯了,巍峨堂皇的九重宮闕也安靜下來,輕誦聲如同來自三千世界,須彌山的梵音由遠及近流淌輕吟,接引著俗世中人,步入人間至樂之界。

    容與望向他,一段清冷的月光灑在他臉上,然後,他看見沈徽的唇邊,慢慢綻放出溫柔平和笑意。

    第125章逼問

    當夜容與就歇在暖閣裏,雖出了正月,沈徽還是怕他受涼,特地命人備了一屋子的炭盆,保證每一處都燒得極旺,更兼一整晚都有上夜的人不斷看火,務必叫那爐火一刻不能熄滅。

    至於雙腿目下什麽狀況,容與本不願給沈徽瞧,可到了床上,兩個人相偎在一起,自然逃不掉被他卷起褲子來看個分明。好在瘀青已沒那麽明顯,紅腫也早就消散,表麵上看不大出什麽,然則內裏的疼,就像是晝夜不息的炭火一樣,嵌入肌裏難以消弭。

    “你對自己太狠了些,也不怕兩條腿就此廢了。”沈徽不敢用力,隻是輕輕碰觸撫摸著,“將來逢陰天下雨,可是有苦頭吃的。”

    這話不必他提醒,容與自己也清楚,即便是醫學昌明的後世,對風濕依

    舊沒什麽好辦法。這是一輩子的症候,做下了就再好不了。

    沈徽的手覆在上頭,從指尖到掌心都是溫熱的,容與被他摸得有些發癢,笑著拽起來挪到一邊,“我會仔細的,迴頭弄幾幅膏藥,時不常貼兩劑也能緩解,就是那味道不大好聞。”

    “誰還計較這個,隻要你能好,多難聞我都忍得。”沈徽歎口氣,為他蓋好被子,兩下裏躺在一起,不由得仔仔細細端詳起他。一段時間不見,那氣色看著倒還好,隻是人又瘦了不少,下頜愈發削尖,襯得眉目清雅如畫,這般端正好相貌,直讓人想立刻壓在身下,顛來倒去好好愛上一愛。

    可惜容與腿上不方便,且又是個咬牙忍耐的性子,沈徽不用細思量也能想到,就算疼痛入骨,他也不會在自己麵前顯露分毫。他越是這樣,就越讓人疼惜愛憐,沈徽不忍看著愛人受罪,於是隻能把那點子蠢蠢欲動的心思壓下去,輕聲絮語催他早些入睡。

    容與被緊緊擁著,腿邊放了兩個湯婆子,隻要溫度稍稍降一點,沈徽便撤出來命人換新的來。這一夜下來,折騰得值夜內侍疲憊不堪,連沈徽自己也沒睡踏實。

    到中夜時,容與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弄醒,迷迷瞪瞪間,見沈徽拿了湯婆子下床,頓時明白他整晚都在惦記這個,忙伸手拽住他,“別管它了,我這會兒腿也不疼,你快好好睡吧。”

    自己都這樣了,還一個勁兒替旁人著想,沈徽無言地看著他,想起方才睡著的時候,他每動一下都會不自覺發出呻吟,那是身體因痛楚自然產生的反應,半點不帶矯飾。而迴程路上,他就問過隨行的太醫院院判,得到的答案是在雪地裏跪一晚,就算兩條腿不廢,將來也斷不可能恢複如初,病根一旦落下,不到四十就有可能行動不便,每到陰冷潮濕的天氣,那種密密實實從骨縫裏往外滲的疼,會教人痛不欲生。

    他聽得心狠狠揪成一團,恨不得把始作俑者立時抓來千刀萬剮。甫一迴京,他火速下旨革去呂銓大理寺卿一職,大理寺上下一連接了幾道聖旨,參與過此事的人無一例外被下獄、被行杖、被流放……

    可真正的那個罪人呢,至今還在逍遙,那是他一手栽培的帝國皇太子,是他沈徽的好兒子!

    長夜無眠,迴首遙望半生光陰,一路走來披荊斬棘,他爭過搶過,恨過怨過,每踏出去一步,足下都堆積充斥著謊言,每一段路途都點綴著欲望和勃勃野心,其間辜負了幾個或真心或假意的女人,得到了兩個性格迥異的血脈繼承人,唯一慶幸的,

    是還能收獲一段至純至真的感情。

    迄今為止他沒心軟過,可到底還有糾結。沈憲的好,是打他離開京師,自己才慢慢體會出來,然而此時他人已在吳中縱情山水,做夢寐以求的瀟灑落拓閑王。他便是猶豫,身為皇室中人那是難得的境遇,既然決定成全沈憲的瀟灑自在,又何必再親手收迴,把一個詩情畫意的少年重新綁在這個,連他自己都厭倦了的位子上過一輩子?

    平心而論,沈宇的確是更合適的繼承人,他意誌堅定,頭腦清晰,好比此番趁他離京發難,整個過程有理有據,對時局的估計精準到位,對朝臣的把控能力超過他的預期,這原是個極好的帝王坯子。

    如今擺在他麵前的難題,是怎樣做才能不負家國,不負卿?要如何才能夠兩全?沈徽越想越無睡意,睜著困乏的雙眼,在暗夜裏輾轉,平生第一次感受何為惆悵無眠。

    沈徽的所思所想,容與在心裏明澈如鏡。愛人已夠煩惱,他便絕口不提涉及太子的話題。有些事縱然年深日久,他依然記憶猶新。從前到現在,他曾經卷進沈徽和父親,沈徽和妻子的矛盾衝突裏,現如今又夾在了沈徽和他兒子之間。孰是孰非暫且不論,從感情上,他確是沒法接受,沈徽因為他再失去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

    不過問,消息依然走得飛快,眼下的東宮儼然成了冷宮,太子徹底禁足在內,朝堂上亦少不了有人提及此事,隨即便被無處宣泄憤怒的皇帝痛加斥責,一並駁迴了太子生母加封皇後的議題。

    在宦海裏打滾沉浮,個個都是精明人,皇帝的心事明眼人看得清楚,可總有自詡忠義之士敢於挑戰權威,禦史台以提督太監跋扈朝堂,藐視宮規等罪名上奏,跟著京師謠言四起,連古早的傳聞也被翻將出來,不外乎禁中有兩位天子,一個是坐皇帝,還有一個是立皇帝林容與。

    沈徽龍顏大怒,以雷霆萬鈞之勢,在午門外一連廷杖了三十多人,矛盾一觸即發。容與沒阻攔,這樣坐視的態度讓人費解,連王玥都不無擔憂的說,“皇上這麽做,固然是能震懾那起子人,可不是又把你架在了上頭?在朝在野的讀書人是愈發恨你了,這個死結解不開,你將來麻煩不斷。”

    容與一副事不關己,閑散笑問,“難不成仲威覺得,我和天下讀書人的關係還能修好?儲君和我之間,誰占據正統一目了然。偏隻這正統二字,在儒生士子心裏絕不可動搖。事已至此,倒不如以強勢手段鎮壓,不然讀書人癡愚起來,打嘴仗就夠人讓人煩。光聽這些人的,什麽事都做不成

    ,連皇帝在內,他們要的不過是個擺設罷了。”

    王玥少見他這般淡漠,再細看時,更覺得他臉上表情接近於冷漠,不由嗐了一聲,“你倒是更灑脫了,我還是那句話,有皇上一日,你自然萬事無憂,可人無遠慮終究不成,你自己不要太癡了,早就打算並不為過。”

    容與一笑,點頭說好,隨即便岔開話題。

    他不是灑脫,而是得過一天是一天,自問並沒有受虐傾向,也不可能再向太子投誠,反正除死無大事,連生死都放得開了,便沒什麽值當掛懷。

    從封禪迴來至今,沈徽對他比從前更上心,堪稱無微不至,那些個食補、藥補的吃食,見天換著花樣叫人整治出來,再軟磨硬泡逼他吃下去。這會兒開了春,那屋子裏仍舊炭火不斷,隻要天稍微陰下來一點,太醫院特製的膏藥就貼上身。更吩咐了院判每日來給他請脈,嗬護得不能再周到,當然,也把人徹底圈在了乾清宮裏。

    才過清明,沈徽忽然提出要去西山行宮,“我讓人從山裏引了一處溫泉,也問過太醫了,說溫泉水對你的腿疾有效,要經常去泡一泡才好。往後一立秋你就搬過去住,夏天多雨,山裏濕氣重倒是不好,趁著這會兒乍暖還寒,我陪你去休養一段日子,好不好?”

    他說陪,讓容與有種反客為主的感覺,心下蘊藉,臉上隻淡淡的,“才迴來幾天就又出去,千頭萬緒的事都不管了?皇上可是越來越任性了。”

    “我就是任性,你第一天知道麽?”沈徽深深看他,一麵放低聲氣兒,帶了點懇求味道,“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你當我肆意也好,心存愧疚補償也好,千萬別拒絕我。”

    他說得真摯,容與便沒再勸阻,索性都由他去,將來的事誰都抓不住,他能顧及的隻剩下這些實在的關懷。

    西山行宮的溫泉是一個月內開鑿出來的,因動用人力財力有限,湯池修建得不大,很像後世別墅裏自帶的遊泳池,也就僅夠兩個人戲水罷了。

    原本一池硫磺味極足的水,被沈徽特意在室內熏蒸了不少名貴香料,衝淡了原本難聞的味道。

    他不過略略蹙了下眉,沈徽便忙著在一旁解釋,“我怕那味兒你不喜歡,你雖不愛熏香,卻向來身上雅致。這麽著聞上去還是有點怪,要不,你將就一下?”

    真是煞費苦心,容與本來就是承情之人,當即笑說無妨。兩人一道用過晚膳,食材都是早春江南特供上來的,有鮮筍、河蝦等物,就著桂花酒,兩人都是食不

    厭精的主兒,容與又自律慣了,每道菜不過淺嚐輒止,用得不甚多。

    飯罷,沈徽陪他去溫泉,那水溫很高,不同於後世真假難辨的溫泉水,縱身入內感覺很舒服。尤其是雙腿,比膏藥熱敷更能緩解酸脹。

    容與專心治愈風濕,沒留神一旁的人正專心端詳他。沈徽目不轉睛,望著身邊人。那一頭烏發沉沉垂下來,有一多半散在肩上,發梢上的水珠被室內燈火一映,閃著晶瑩的光澤,微微側過頭時,露出挺直清秀的鎖骨,在一汪碧水之下,影影綽綽浮動著修長清瘦的輪廓,其人伸展手臂慵懶搭在池邊,透著別樣的飄逸韻致,也映襯出了他一身明亮清澈的光華。

    被水流滋潤著柔嫩的肌骨,眼前的人分明還是綠鬢潘顏的少年郎模樣。

    “多少年了,樣子也不變,你究竟是人還是妖?”沈徽興歎,自背後環繞住他,身體緊緊貼合在一起,泉水便自縫隙中緩緩流淌。

    容與敏感地覺出身後人起了反應,想想他忍耐許久,心裏既好笑又有些酸楚,這些日子沈徽待他珍重疼愛,他能感受得到,於是轉身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吻,“什麽都不是,隻是屬於你一個人的林容與。”

    一個吻一句話,像點燃了火撚子似的。沈徽猛地握住他纖細的腰,將他人整個扳過來,借著水勢按倒在池邊。

    他的手順著那突起的肩胛骨向上,撫摸到平直的肩膀,再沿著那修長的雙臂蜿蜒摩挲,最後握緊那雙手,牢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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