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事,到了那一日再說不遲,皇上來找我,不是要賞月麽?”

    沈徽半靠在玉階上,以肘撐起身子,眯著雙目斜斜笑問,“你不信我?”

    見容與不迴答,他猶是盯著他細細再看,那半張清秀麵龐映照在月光之下,明淨白皙的肌膚因為酒的緣故,透出溫潤紅暈,色澤堪比最細膩的芙蓉軟玉,看了片刻,腦中也禁不住湧起癡迷的暈眩。

    他牽容與的手,順勢將他拉起來,“你心裏也有家國情懷,也一樣想要建功立業,世間好男兒的壯誌你一樣都不缺少。”揮袖虛虛一指,仿佛眼前就是他不曾親臨過的那些秀麗山川,“錦繡江山並非完美無瑕,可卻是真正的傾國傾城!就為了足下這片土地,多少人前仆後繼,將軍百戰死,書生酬壯誌。容與,世間本沒有什麽是永恆不變的,隻有被古老山河激發出的種種雄心、豪情、膽識、勇氣、謀略……卻是代代不息亙古不變。”

    他迴首,眸中閃爍的光熠熠發亮,“人的欲望亦無止境,好比我從前想要的,隻是一個肯安心在我身後侍奉的人,可現在卻變了,我想要有人和我分享所有快慰成就,和我並肩站在這蒼穹下,共同見證一個盛世。”

    “我知道你心裏的渴望,我說過一定會幫你實現。在此之前,也請你能好好的陪著我,以你的才學、心智、胸懷來成就這片山河。等完成此間事,等到江山下一代的主人能夠勝任,我一定和你踏遍萬裏河山,以另一種方式來做一迴這江山的主人。到那個時候,我會給你想要的恬淡生活,還有自由。”

    沈徽言語裏有著強烈的渴望,更有著強烈的執著,聽得人心頭發熱,胸中霎時有一股衝動湧上,想要不顧一切地點頭。然而重重的心跳也在適時地提醒,此刻應該保持清醒。

    如此多誘惑的字眼,的確能激發人內心深藏的欲念,隻是終其目的,不過是為了留住他這個人。沈徽害怕了,對於不可知的未來,他心裏一樣藏著恐懼。其實他才是那個沒有安全感,被深深困鎖於紅牆之中的人。離開這座孤城,他林容與依然可以放馬南山,悠遊四海,但沈徽能麽,他一身本領全在於如何駕馭皇帝這個角色,離開那個位子,他真的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麽?

    不想點破那些隱藏的不安,容與平靜一笑,“我是會一直陪著皇上,直到老去。不過方才那句白首不相離,用法卻是不對,那是期待心中愛人能夠不離不棄,不適合用在一個臣屬身上。”

    早料到他會這麽說,沈徽銜笑搖頭,“你是我的臣

    子,如同天下人一樣,又不僅僅隻是臣子。半生歲月,一直和我相伴無欺的人隻有你。我是說真的,皇帝也好,主君也罷,難道我卻不是你的愛人?”

    本想緘默著不答他的問題,可架不住沈徽唇角漾起的弧度溫柔至極,眼波流轉間,容與看清那對幽深的眸心處漸漸映照出自己的麵孔。沉默片刻,他還是決定聽從內心蠢蠢欲動的聲音,輕輕點了點頭。

    沈徽微不可察的輕顫了下,隨即開懷地笑出來,“這便對了。”笑過之後,他開始娓娓講述自己的感受,“於我而言,喜歡一個人可不是那麽容易的。本以為這輩子不會有機會再對一個人傾心相待。想不到因緣際會,到底讓我碰到了你。偏偏你這個人,多少年過去依然純粹,置身在這麽個汙糟環境裏,也還是能堅守本心。朝中俊彥如芸,我還沒見過你這樣不改初心的。我是對你有欣賞,欣賞之餘,漸生喜歡,到如今已然離不開你了。”

    他說著,眉目間驀然泛起一點傷慟,“我知道你介意什麽,不介意什麽,可有句話還是想說給你聽,縱然身體有殘缺,你依然有健康純淨的一顆心。反倒是刻意汙蔑,或是曲意奉承你的那些人,他們才是身雖全而誌閹者,可笑自詡高潔的人成日滔滔然,毫不自知,其實真正該羞愧的該是他們這群人。”

    這些話,容與起初隻是淡淡聽著,因為早就放下,所以有種事不關己的疏離,可漸漸地,心頭一陣陣五味陳雜。如此自覺自省自悟的話,竟然出自一個皇帝之口,饒是兩世為人,也不禁有些意亂和茫然——或許他真的可以在沈徽身上,獲得溫暖堅實的理解和撫慰。

    他沉吟無語,沈徽含笑伸手,愈發溫柔地輕拂他的發端,“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一定要信。從今以後,我會好好陪著你,就像你一直陪著我那樣。”

    溶溶月色下,感受著愛人指尖的溫度,容與闔上眼,決定放棄去想前路是否艱險淒迷。

    直到有一卷浮雲半遮住明月,他才睜開眼,輕聲道,“我有禮物送給你,想不想看?”

    沈徽抬眼,眼含驚喜地看他,迅速點頭。容與笑著拽起他的手,帶他進了自己的房間。

    展開一副早已繪製好山齋客至圖,畫上描繪的是主人靜坐於山齋待客來訪,齋室四周山巒環抱,溪流縈繞,幽深靜謐。一客曳杖正朝山門行來,不遠處溪河橋上亦有來客,並有攜琴僮仆相隨。隔溪對岸則是平林漠漠,霧靄冉冉。

    沈徽仔細端詳,頜首道,“近巒遠峰用方硬小斧劈皴,

    齋室用界畫畫法,配以玲瓏剔透的太湖石,描繪得整飭精巧,中景樹叢雲靄,又以濃淡不同的水墨點染暈化。虛實朦朧,有米氏山水遺風,更兼本朝文人畫的虛靈氣韻。”

    容與含笑說,“這畫上景致就是你向往的江南山水,看來我這禮物算送對了。”

    “你特意畫的?”沈徽一瞬動容。

    見容與點頭,他神色悠然,發自內心慨歎,“什麽東村平山的,現如今這些人,哪個比的上國朝司禮監掌印林容與,你這丹青日後是要流放百世的,以後不可輕易許人。說起來你還沒給我寫過一副帖子呢。從前隻曉得讓你臨我的字,卻沒想過你的字也是極好。”

    “不過還能看罷了,”容與笑著搖首,“你喜歡的話,我明天就寫給你。”

    “自然喜歡。寫幅字給我也好,早就想把承明殿的匾額換了,我不耐煩看魯翰林的那幾個字。都說他是國朝楷書第一,我瞧著不過如此,過於嚴整了。”

    他忽然一笑,問道,“你還記得麽,從前你仿了我的字抄文章給先帝看,他當日就誇過的,說那字寫得好,透著一股明心安穩,於是還誇我的心越發靜了。其實你才是那個真正心靜的人。”

    容與笑說不然,“我這樣也不好,安之若素,缺乏進取之心。”

    沈徽搖頭,目光澄明平和,“我見多了所謂有進取之心的人,這些並不重要。倒也不是你這般性情的才讓我覺得安全,隻是能守住自己,不為外物所動,當真是最最難得的。”

    他今日誇讚的話實在太多,容與已有些聽不下去,低頭笑笑,隻琢磨著怎麽岔開話題。

    沈徽看在眼裏,愈發和悅的說,“你對人對事態度謙和,唯一缺點是太不把自己當迴事,這倒是可以改改,不然有些不知好歹的人,總以為能從你那裏討到便宜去。”

    容與聽得一笑,鬼使神差接下他的話,“不是還有你麽?一定不舍得看我被人欺負。”

    說完便又愣住了,一時隻覺得有點羞臊,都這麽大人了,在外頭也是說一不二,難不成還要沈徽再來保護他?想起方才那語調猶帶了幾分柔軟纏綿,臉上愈發蓬蓬勃勃發起熱來,隻好扭過頭佯裝看別處。

    沈徽將他所有表情盡收眼底,滿意地頷首,湊近些一壁盯著他發笑,“臉又紅了,真沒見過比你麵皮更薄的人。你說的對,我當然是會護著你。”

    半晌停住笑,他複輕聲道,“你所有的遭遇都是因我而起,其中不少

    甚為不堪。可諷刺的是,你除了我,卻又一無所有。如果我都不能護住你,豈不是辜負了你對我的心意。”

    這話說得熨帖人心,要論起哄人的溫柔體貼,沈徽的手段自是讓人無招架之力,容與笑笑,一頭握了他的手,迴身從書架上,取下了那副被擱置十六年之久的清明上河圖。

    緩緩鋪陳開,隨之一點點映入眼的是那些栩栩如生的景致人物,沈徽初時尚有些疑惑,轉瞬明白過來,便即看向留白處,很快就找到了容與題於其上的那幾行字。

    “好!真好!你終於做了這件事。”他毫不掩飾激動,“我早說過,你一番才情應該待留給後世知曉,我也一定會助你青史留名。”

    第119章波折

    中秋既過,沈徽從西苑搬迴禁中。日子又恢複如前,容與若得了閑暇,仍會去南書房消磨時光,隻不過手頭翻閱修訂的書,早已從唐史變成了宋史。

    沈徽很滿意他安靜占據著自己的書房,時逢傍晚才會要求容與迴西暖閣陪他。或是耍些小手段,或是佯裝頭疼疲憊,隻為磨著容與代筆批閱奏折,他則含笑在一旁看著,整個過程裏,兩個人往往不需任何對話,偶爾眼神對上,便即很有默契地相視一笑。

    待晚間迴至寢殿,沈徽忽然拉住容與,“你好久都沒為我梳過發了,今兒受累,伺候一遭兒如何?”

    容與笑著說好,沈徽一頭烏發濃密如往昔,看著銅鏡裏映出兩個人的模樣,他笑問,“我老了罷,如果有白發你可要告訴我,不許向他們一樣瞞著不說。”

    仔細瞧了瞧,容與答他,“確實未見。不過你怕麽?是人總會有那麽一天,光陰流逝罷了,可惜人們麵對衰老,能做的好像也隻剩下感歎而已。”

    “你連年華老去都能平靜接受,我自問做不到你的境界。”沈徽定定的看著鏡裏映像,“就好像我此刻會想,上一次你這樣為我梳頭,竟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這宮裏頭,還有廢後秦氏。”

    驀地提及這個名字,容與不由記起近日接到皇廟住持上報,說道秦若臻罹患痼疾,數年間延醫問藥皆無效果,特請旨迴京師再行醫治。這封折子被沈徽留中不發,暫且壓在案上一堆奏疏當中。

    事隔多年,曾經的仇怨早就隨著時間消散,何況秦若臻畢竟是沈憲的生母,多少還是要顧忌沈憲的顏麵,容與順著沈徽的話,建議道,“她如今既病重,想要迴京醫治,你便準了罷,興許太醫院的聖手可以治愈呢。”

    “你當我私下裏沒派人去瞧過麽?個個都號稱是名醫的,那些人看不好,宮裏的就一定能看好了?焉知不知是她自暴自棄的心境使然,聽說,早前一直不離不棄的那個內臣,三年前染病去了……”沈徽語氣平淡,說罷又問,“你想讓她迴來?你已經不恨她了?”

    認真想了想,容與一笑,“恨一個人需要強大的執念,我不是個執著的人。”

    “嗯,你隻是執著守著自己的心罷了。”沈徽若有所思,半晌搖了搖頭,“可是我不能讓她迴來。我不想二哥兒再見到她,徒惹是非。他既聽說過當年事,心裏深恨的人除了你,怕是還有秦若臻,就當是為養養他的性子,也當作是我對慧妃的補償,明兒再挑幾個醫術好的,過去給她看看就是。”

    對太子,沈徽也算是用心甚深了,容與點頭笑笑,“你一直擔心他性情睚眥必報,是不是怕以後……”

    “是,”不待他說完,沈徽已迴頭,直截了當道,“如果我不在了,他一定不會善待你。”

    容與一怔,不想他說得這麽老實明白,半日才故作輕鬆的笑道,“說不定那時候我早死了。即便不死,你若不在了,我還有膽子活在世上麽?我早被你寵壞了,吃不得苦也受不得罪。”

    “休要胡說,滿嘴裏死啊活啊的,沒個忌諱。我記得你說過,你姐姐的遺願便是希望你好好活著!這也是我如今的願望。”沈徽深深看他,微微一歎,“性情還可以再導正,實在導正不來,還有別的法子……我總歸會想辦法要他不為難你。”

    這話或許還說早了,他的擔心若擺到明麵上,多少會讓人覺得是在杞人憂天,隻為太子對容與的態度稱得上非常友善謙和。譬如不久之後一日,容與在皇極門處遇到剛聽完筵講歸來的沈宇,他麵含微笑看著容與對他行禮如儀,甚至還微微頷首還禮,隻是在容與側身避過請他先行時,才用近似耳語的聲音說了一句,“廠臣近來真是辛苦了。”

    所謂辛苦,隱含著微妙的譏誚,如此不明不白的言語,讓久經風霜的人,嗅到了一絲危險的信號。

    轉眼到了這一年初冬,以內閣為首的六部官員紛紛上疏,曰每世之隆,則封禪答焉,及衰而息。今當盛世,皇上宜效法古代帝王,於冬至日封祀岱嶽,謝成於天。

    “這些老家夥們大約是京裏待膩歪了,攛掇著我帶他們出京去逛逛呢。”那些奏疏中滿篇都是歌功頌德,沈徽一邊看一邊揶揄。

    關於封禪祭天,太史公曾

    說過,需滿足天下太平,民生安康這兩個條件方可以向天報功。如今沈徽治下的大胤確也符合這兩點,容與因問,“皇上難道不想出京走走?沿路還可以看看直隸和山東的民生民情。”

    “也罷了,萬事都得有個開頭,迴頭等我效仿楊廣下江南,看他們還說不說我是明君。”沈徽滿臉狹促,“左不過有你陪著,去看看也無妨。”

    其後他與眾臣商議的結果,將出京的日期定於十一月初,沈徽離京期間,自然該由太子坐鎮京師,掌監國之責。

    皇帝出巡是頭等大事,容與且忙碌了一陣子,等到前頭諸事處理妥當,便隻待吉日一到就可啟程。誰知一切都來得十分突然——卻是司禮監接到兩封來自都察院禦史的彈章。內容皆是指向詹事府兩名新任府丞,行私舞弊賄賂長官,年資尚淺便被超擢提拔,確是有違常理。

    事涉詹府,那麽也就等同於事涉東宮,太子原本要留下監國,這下反倒成了眾矢之的。當然朝中亦有人為他奔走唿籲,屢屢上奏,言太子年幼,不可求全責備。然而年輕的儲君,到底還落下個禦下不嚴的罪過,連名譽也被這樁事連累。

    這廂詹府的人出了岔子,沈宇自然隻能避諱,不參與、不過問任何審案事宜,安分守己待在東宮之餘,亦免不了接連上表懇切請罪。

    事發的時點偏趕在這個節骨眼上,牽扯到即將監國的儲君,不消沈徽吩咐,容與也自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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