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豈敢大材小用?這是替瑞王殿下,下的拜師貼。”

    見楚鐸猶有不解,他再道,“先生才華出眾,朝中人人交口稱讚,且並非空談清曲高調,乃是素有實幹;從不屑明哲保身,敢於言他人不敢言之事。譬如前次,有好事者糾結科道,欲彈劾中官在外收取商稅有擾民之嫌,實則全無明證,不過扯些書生意氣。先生上疏駁斥,當是對這類無甚建樹的空話很是不滿。”

    肯定過對方為人,容與道出真意,“林某欣賞先生能力,推舉先生為瑞王授業。誠然,這麽做多少是要委屈先生了,詹事府那頭必定是要先退出來,先生迴歸翰林院,方好成全此事。”

    從東宮幕僚忽然變作瑞王講師,任何人聽了都覺得這事兒不大劃算,隻有楚鐸心裏一動——他了結太子,那清貴不諳世事的少年性子仁柔,對早前他上奏之事頗有微詞,隻為不知聽了誰的挑唆,便理所當然認為征稅乃是苛政,朝廷該適當有所減免,不可太過窮兇極奢,卻不想想無論前線戰士,還是軍需防務,及至今春治淮,樣樣都需要真金白銀!更別提報本宮裏上下開支,才過去的盛夏就比別的宮頭多出支出不少用冰額度,儲君坐居內宮不聞外間難處,耳根子又軟,恐怕業已對他這樣的人存了偏見。

    楚鐸想到這裏,雙眸湛湛地看向容與,“蒙廠公舉薦抬愛,隻是鐸本屬儲君座下僚臣,現轉投瑞王,犯了一臣不侍二主的忌諱,他日太子殿下隻怕也要將鐸看作是顛三倒四之人了。”

    容與輕聲一笑,“不然,先生與太子恐怕相處並不算太愉快,事情分輕重緩急,也不是一時就能夠轉圜。先生所忌,乃是日後殿下禦極,有心人翻起舊事,借題發揮。可先生有沒有想過,真到了那一日,新君未始還同今日這般,隻是滿懷意氣的少年郎;何況無論太子還是瑞王,先生眼下輔佐的都該是當今天子,為今上分憂方為人臣應盡之分。”

    說罷微微一笑,索性將要義擺上台麵,“萬歲爺隻有兩子,儲君之位早定原是舉國之福,然則近些年不斷有人拿廢後和秦氏做文章,欲扶瑞王上位者也不在少數,目下不過是缺一個口實。太子仁善,就該讓他做仁善之君,倘若牽扯太多實務,反而容易讓人抓住把柄。自古儲君皆以養德為本,先生應明白個中深意。至於瑞王,林某以為更該悉心培養,倘或被人利用,生出不臣之心,或是兄弟鬩牆,或是引出國本之爭,那才是最最棘手的麻煩事。朝堂亂,則天下民心不安,先生是有識之士,致力於報國,必定不想出現這樣的情形。”

    楚鐸目光漸漸凝聚,不覺深深頷首,“廠公如此說,鐸無可推卸,承蒙公看得起,那麽可否明言,需要鐸如何教導瑞王?”

    容與謙謙一笑,“先生是明白人,一個有能力又忠心侍上的賢王,到底應該具備哪些品行素養,隻怕不消林某再來贅述。”

    楚鐸略一皺眉,旋即想起近來聽到捕風捉影的言論,似乎暗指瑞王與提督太監有齟齬,當下也就了然一笑,“鐸明白了。”

    不意容與卻搖頭,“先生還不明白,若能成全天家這一對兄弟,解決萬歲爺憂心之事,當屬不世之功,先生又豈能再委曲求全,做一個小小侍讀。林某不敢承諾太多,隻是日後一旦萬事俱備,自當盡力抬先生入閣。”

    這是極誘人的承諾,楚鐸自負才學,然而出身尋常,於京師沒有根基,正需要一個手握重權的人做助力。他讚賞當今皇帝所推行政令,然而他更明白,那每一項為他肯定的政令,皆離不開眼前這位權璫的參與決策,是以早前那封劄子便有向林容與投誠之意,如今其人反過來邀約,這等天賜良機,試問他如何能不好好把握?

    楚鐸雙目迷離,仿佛看到了自己位極人臣,登頂文臣之首的那一天,當然,他也確有一腔抱負等待施展,有能力又懂投機的人不複猶豫,站起身,向那端坐的貴璫鄭重一揖,“鐸謹遵廠公鈞意,定不負所托。”

    於是司禮監值房裏的一番對話,在兩位當事人都極為滿意的情況下結束,那廂瑞王沈宇卻並不知道,自己現在和將來的命運已被人籌謀好。他隻知隔日授業先生換了人選,而那討厭的提督太監,則再也沒有出現在學堂之上。

    自以為成功恫嚇住敵人,沈宇心下滿是自得,本來麽,說到底林容與不過是個內臣,權力再大,恩寵再隆,品階再高也是天子家奴。如此身份不過是受外頭人忌憚,在他堂堂親王麵前,憑他是誰,也照樣要避諱鋒芒。

    更不用說,這新換過的先生十分中他的意,楚侍讀從不講那些虛頭巴腦的大道理,反而擅長舉一反三,凡事切中實務,講解經義非常有見地,投他所好之餘,更是為他開啟了一個全新的天地。

    沈宇心服口服,連日來興致勃勃進學,這日方下了早課,見有司禮監的人捧著奏本匆匆而過,想是往本司衙門處去了,他心裏泛起不滿,聯想起林容與其人,不禁惱恨叢生,低低說了句,“中璫可恨,攬權太過!”

    楚鐸卻是聽見了,一麵整理書本,一麵笑問,“殿下接下來可有安排,倘若沒

    有,不如臣請旨,陪殿下出宮轉轉如何?”

    沈宇一聽便說好,他可是早就想出去逛逛的,可沒高興兩下,他就躊躇起來,“這會子父皇在乾清宮接見朝臣,怕是沒空聽些許小事,也不便去貿然打攪。”

    楚鐸聞言笑笑,“無妨,殿下果真想好了,隻交給臣來辦就是。”

    沈宇對他正是信服,見他自遣了人前去迴稟,不過才等了一盞茶的時間,即有禦前內侍來傳皇帝的話,許瑞王出宮一個時辰,侍讀楚鐸全程陪同。

    歡天喜地之下,沈宇終於露出幾分孩童活潑的模樣,師徒二人共乘一輛車打東華門而出,往來經過全是京城最為繁華的所在。

    沈宇正是瞧什麽都熱鬧的年紀,不防楚鐸卻命人將車停於原地,撩開帷簾看著外麵,半晌也不說話。

    沈宇現在對他滿心服氣,自然不好詰問,順著他的視線往外看,隻見道上正有中官策馬而行。那人身上穿著公服,顯見不是因私出入宮禁。內官時常會攜禁中旨意前往各部衙門通傳,原也沒什麽稀奇,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令他大吃一驚。

    一輛朱輪華蓋車停於道邊,車中走下來一個華服男子,起手向那中官互揖問安,因離得不算太遠,且兩人談笑風聲,沈宇便聽得分明,那人竟口稱中官為小爺。

    沈宇登時瞪大眼,遙遙伸臂,“那人孤認得,是岐山公主的駙馬,堂堂駙馬都尉,天家親眷,竟,竟對一個六品內官折節?”

    他氣得手握成拳,半晌被楚鐸一點點掰開,細細攤開在他寬大的掌心上,“本朝太宗為皇次子,先封寧王,就藩大寧,因起兵清君側,方得天下定都京師,此後才有兩京並行。殿下熟知這段曆史,自然也知道,當日從龍有功者,有不少人就是內廷中官。自那以後,中官地位大不同前。至升平年間,國朝已是宮府一體,內廷二十四監皆可稱衙門,司禮監更掌批紅之權,地位可見一斑。中官出外提督各大營,經營織造、銀礦、倉場,林林總總都少不了要經過他們之手。就說那奏本,缺少司禮監傳遞,亦難以呈遞禦前。京師官員若要見天子一麵,尚要經他們通傳,遑論外埠官員,沒有他們從中勾兌,豈非難於登天?凡此種種,臣想請問殿下一句,究竟是中官惑主所致,還是朝廷製度使然?”

    最後這一句話,問得沈宇是啞口無言,他年紀雖小,確是聰敏過人,楚鐸點撥兩句他便明白過來,這些所謂流弊也好,他看不慣的地方也罷,自然不可能是一個兩個宦官所能導致,可他不願承認

    ——承認他的先祖,承認他的父親,皆信任那些近臣遠多過於輔國的朝臣。

    楚鐸猜到他心意,笑笑道,“其實毋寧說是為集權所致,主君當然要集權。製衡外臣,武將尚可分兵分將,那麽文臣呢?中官是天子近臣,也是天子家臣,還有什麽人比他們更合適充當製衡的手段?別說今上,就是將來殿下治理藩地,管理平衡各級官吏,也一樣離不開培養身邊親信,屆時恐怕才會發現,陪侍的內臣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看著若有所思的人,楚鐸輕輕笑了一聲,“至於文臣和中官之爭,何嚐不是主君樂見?”笑罷連連擺首,複歎道,“臣今日說得太多了,認真論,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話,殿下若肯保全,也隻聽聽便罷。”

    見沈宇一怔,訥訥點頭,楚鐸忽然目光如炬,“臣不妨再多說一句,製度一旦成熟,再難輕易撼動,能者應當順勢而為,方能事半功倍!好比今日殿下能出得禁苑,往來市集悠遊,若非有提督太監從中斡旋,萬歲爺豈有閑暇顧及此事,又如何能安排周詳殿下身後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侍衛隨從?”

    說著他拍拍少年骨相清俊的手,半是自悟,半是勸導,“曆史潮流浩浩蕩蕩,欲有所作為者,不該逆流而動,更不該輕言忠奸,凡事多聽多看,多思多辯,謀定而後動,方是大丈夫行事根本。”

    惶然而又恍然的少年低聲複述著他的話,良久抬頭,眸光閃亮,“先生苦心,孤明白了。”

    旋即燦然一笑,再低下頭,將一抹森然冷笑遮掩在濃密的羽睫之下。

    第106章儲妃

    隆冬歲末之際,上書房和皇極門廂房的課業都到了收尾的階段。

    瑞王沈宇近來別出心裁,想出個打賞宮人的新點子——特地命人專門打造一批金豆子。舉凡心情好的時候隨手拋撒,看著滿殿服侍他的內侍宮女爭先恐後伏地拾取,豆子圓溜溜,滾得到處都是,雖然撿拾的過程堪稱行止不雅,但於那些平日無甚油水可撈的低階宮婢而言,不啻為絕好的恩賞之物。

    沈宇對這個遊戲顯然樂此不疲,好似此刻,他起身還算恭敬的送走業師楚鐸,便重新落座,伸手迅速從袖管中抓了一把,隨即以天女散花的姿態將手中之物揚撒開來,瞬間廂房裏傳來叮叮當當的一連串響聲,地上到處滾落的都是他的新玩具金豆子。

    恰巧林升被容與打發來盤點廂房所用翰墨,走進來看見這一幕,直覺得匪夷所思。

    沈宇早瞧見他了,很是滿意

    他此刻詫異的表情,嗓音清脆的笑道,“小林典薄來得是時候,孤這裏正打賞,你也去湊個熱鬧罷。”說著悠然一笑,“奴婢們也辛苦操勞一年了,做主子的按例是要賞一賞的。”

    林升先是一愣,臉跟著漲得通紅,他伺候林容與這十年間,何曾受過這樣羞辱,主子打賞也沒有讓人趴在地上撿的,哄笑成一團成何體統,他咬著牙心道,自己決計做不出這樣沒節操的事來。

    隻是再羞惱也不能發作,他盡量把憤怒壓製在宮廷禮儀之下,垂目不去看沈宇。

    “小林典薄似乎看不上這些賞錢麽,還是認為自己不是下人?不是孤的奴婢?”沈宇笑著問,拖長了聲顯得慢條斯理,“或許該說你原是提督太監的奴婢,怨不得了,平日也沒什麽謙卑恭順模樣,倒是應了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林升就算際遇再順,好歹也是在內廷修煉了這麽多年,應對幾句冷嘲熱諷並不算什麽,隻是難掩驚訝的發現,對方不過是個孩子,居然有著令人難以理解的,遠遠超越年齡的惡毒。

    嘴角抽了兩抽,林升盡量擠出一個幹笑,欠身道,“臣謝殿下恩典。隻是臣素日不曾在殿下跟前服侍,不敢貿然領賞,還是留待給毓德宮眾人罷。”

    沈宇聽罷霍然起身,許是不甘於林升尚能平靜作答,他揮袖指向滿地金豆子,揚聲命令,“你敢不給孤麵子,孤偏要讓你撿起來,一枚一枚全都要撿,今日你若不撿,孤便不放你走。”

    林升的臉刷地一下白了,眼下沒有容與在身邊護著,而沈宇對他的要求也不過是要他俯身彎腰去撿拾賞錢,對於一個皇室仆婢,即便命令有折辱意味,也由不得他不遵從。

    垂手站著,他分明已是無計可施,隻能硬挺著脊背做最後的負隅頑抗。

    “誰敢違抗瑞王之命?說出來朕罰他。”

    笑聲忽至,映入眼的是明黃鍛錦龍袍,那顏色分外奪目,燦若朝陽。皇帝邁步進來,身後跟著的是身著織金蟒袍的提督太監。

    眼見著林容與對周遭狼藉熟視無睹,走得依然端然昂揚,目光清朗無波無瀾。沈宇麵上閃過一層冷冽,卻又在一瞬間換上甜美笑意,起身恭順地向沈徽行禮問好,“父皇這會兒怎麽來了?今兒外頭像是要下雪,難為父皇為了看兒臣走這麽遠,說起來當真是兒臣不孝。”

    沈徽看著他,笑了笑,“哪兒來那麽多講頭,偏你嘴巴最甜,人不大,心思倒多。剛才朕恍惚聽見說誰違抗你的命令,可有這迴事?”

    他迴眸看向容與,目光變得分外柔和,“必不會是廠臣的人,你這個督學一向最是懂規矩的。”

    沈宇轉身,神情自然,對容與溫和一笑,聲氣稚嫩的說,“自然不是。兒臣本來備了些賞錢放在荷包裏,預備打賞宮人的,誰知荷包舊了有些開線,還沒等賞下去,倒讓錢撒了一地,因此隨口埋怨了兩句毓德宮的人,誰讓她們不好好經管兒臣的東西。”

    “什麽大事,眼下過年了,宮人們盡心服侍了一整年,你也該對他們略寬些。走罷,跟朕迴養心殿,朕讓人預備了你喜歡的羊肉鍋,叫上你哥哥,咱們倒是熱鬧會子。”沈徽一手牽起沈宇,迴身對容與笑道,“你也累了,迴去歇著罷,晚些時候再過來。”

    容與欠身應了,目送他們父子二人離去。這頭步出廂房,林升忍不住問,“萬歲爺才剛在外麵聽了多久?”

    “怎麽?”容與笑問,“你還怕沒聽全,不夠壞了他在皇上心裏的印象?”

    林升怔了怔,禁不住發狠抱怨,“本來就是嘛,他這麽糟踐使喚人,就該讓萬歲爺也知道知道。看他在皇上麵前裝得多像,誰曉得明裏暗裏全是惡毒陰損。不過還是個孩子,就這麽刻薄有心計,幸虧他不是儲君,不然天下人還不都教他算計了去。”

    見容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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