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寵如斯,麵上竟沒有絲毫驕態,舉手投足間流露的自持自重,又讓人過目難以忘懷。

    待掌印坐定,從內書堂、經廠、內府各庫、宮苑開支費用,樁樁件件,一般有專門執事的人按部就班上前迴稟。

    事無巨細,等一一處置完已交午時,容與指著麵前攤開的一本薄薄賬冊,吩咐身旁人,“叫孫秉筆過來,我有話問他。”

    傳喜進來時,敏感的覺出氣氛不同往日,似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逼人而來,而裏裏外外,圍著的全是容與這些年栽培的心腹,好在這裏沒有西廠那些個番子。仗著彼此熟稔,他隻拱了拱手,然而說話間,卻已不自覺帶了三分小心。

    他一向自詡腦子快,已猜出容與要聽西苑行宮修建近況,心下暗暗忖度,不過兩三個月的功夫,一座恢弘殿宇便能建得起來,這裏頭他可是居功至偉,這差事辦得不能再齊全,合該讓這位廠公大人滿意才對。

    容與此刻閉目凝神,也不著急問話,倒是先滲了傳喜大半日,隻等那誌得意滿的笑容在枯坐間,一分分,一厘厘的黯淡下去。

    傳喜被晾得有些發慌,想要說話又覺得當著那麽多人,不便下氣去討好,正是進退兩難,卻見容與端起麵前青瓷茶盞,抿了一口,衝房內的人閑閑揮了揮手。

    眾人立時整齊躬身,無聲無息卻行著退了出去。除卻衣料摩擦,甚至連那皂靴挨著漢白玉地麵,都沒有帶起半點響動。

    規矩這東西,有時候是最好的震懾,傳喜心頭掠過一絲不安,抬眼瞧著那十多年不變的清秀潤致眉眼,笑得便有些發僵,“廠公近來威勢越來越足,這麽著也好,才更像是個手握重權的天子近臣,我瞧著也替你覺得欣慰。”

    見容與不接話,他訕訕一笑,轉過話峰,“新殿建得差不離了,就隻剩下最後的山石,皇上指明要太湖石,這會子趕著從南邊運過來,走水路更安穩便利,昨兒晌午已經到了通州碼頭,不過再有三五日也就能安置妥當了。”

    容與唔了一聲,“今次花費原報十萬兩,用了內帑八萬,戶部又撥了兩萬,早前你親去部裏支了一萬出來,到了這會子算是能省儉出一萬。你一貫最機敏,辦事牢靠,沒辜負萬歲爺禦筆親點的提攜。”

    傳喜乖覺一笑,往前略湊了兩步,“你這麽說,教我無地自容,不過是替主子辦差罷了,誰還敢居功不成。何況旁人不知,我還能不知,這迴全托賴你提拔,要不是萬歲爺怕你事情多累著,哪兒還輪得上我冒頭。我

    承你的情,也盡心替你分憂就是。”

    他素日就極有眼力價兒,說話間見那茶盞空了一半,忙去取了茶吊子來續上。也不全是刻意要擺討好姿態,隻為從前是兄弟,現如今呢,品級上雖差著一等,於權勢恩寵上頭可是有雲泥之別。

    且不說別的,這會子雖是仲春,屋子裏溫度都還帶著幾分寒涼,可滿宮裏頭早都撤了炭火的,唯獨這算不上太大的掌印值房裏還預備著,不過是為萬歲爺一句話——廠臣為國事夙興夜寐,身子要緊,萬不可有閃失。

    聖眷這般隆重,不由得他不小心趨奉,那茶水方注了兩下,忽聽享盡優容的人笑了一聲,語調慵懶的說,“花木原說要進些西府海棠,你為了省儉,先改做了梧桐,從濟南府那兒的皇商手裏賺了一筆;去歲雨水多,金絲楠木沒有好的,你打聽出有位山西木材商人囤了貨,便假傳聖意,說到這不過是第一座要起的殿宇,陸續宮裏頭還要大興土木,從他那裏低價收了不少;太湖石從南邊采買,內務府自有備案在籍的皇商可用,你看了又說不夠好,從蘇州提督織造那裏引了一個人,這人卻是你兄長外放南京時一個舊識,除卻你兄長得銀五千,這人又送了一處南京的宅子,想來你也跟他承諾了,往後再建園子也好,亭台樓閣也罷,自然還從他那裏進山石,是不是?”

    他每說一句,傳喜的手便不自覺地哆嗦一下,到最後抖得是茶湯四濺,連他自己都看不下去,匆忙將茶吊子擱迴爐上,搓著手,舔唇道,“你都知道了……這這,原是他們求到我頭上,我見著合適,才狠殺了一迴。可買賣麽,總也得給人留點好處不是,這才許諾了那話,其實也算不得哄騙,萬歲爺一高興日後指不定就要再修再建。至於那蘇州商人,卻是和家兄有些關係,可他手裏的東西委實不差,我就是再不濟也不敢以次充好。”頓了頓,隻覺得容與肅著一張臉,眉宇間滿是清寒,唯有那雙眼睛還微微帶了點暖意,不由試探道,“素日你原不操心這些閑事的,我這迴真是托大了,下次再不敢的,你且看在我並沒抬高價錢虛報的份上,睜一眼閉一眼……”

    這求懇的話,被容與以一聲輕笑截斷掉,“往日如何,今日又如何?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既坐在這裏,豈有兩耳不聞外事的道理,你是打定主意,讓我擔著屍位素餐的名頭?我卻是不敢那般泰然安坐。”

    往椅子上靠了靠,他展展衣袖,神態氣韻一派雍容閑雅,怎麽看都不像是會計較這點子俗務的人,可說出來的話卻是一字一句,重重敲打在傳喜心口,“我的確信得

    過你的能力,可不代表我預備做甩手掌櫃。要這麽想,你也太小看如今司裏的這群年輕後生,更小看了西廠十年間培養的那些人。”

    傳喜臉色刷地白下去,萬沒料到他在這時候提西廠,再想起近年來私下聽見的傳聞,說他手裏握著好幾本冊子,上頭記載了京中五品以上官員諸多細節,大到家資私德,小到應酬間的言談,應有盡有……原來不光是外臣,對內廷中官,竟也是一視同仁。

    他雙腿一顫,險些就要跪下,中飽私囊的罪名,被一紙彈劾上去,問他個貪墨自是一點都不為過,是杖責還是罰俸,連帶前程亦可盡毀,無論如何他折不起這個麵兒。

    存了十二萬分小心去探麵前人的表情,好在仍是不慍不怒,傳喜忽然有股子直覺,林容與心裏還是重情義的,一瞬間他產生了賭徒心理,低下眉眼,甘願做小伏低,“我是糊塗有蒙了心,一時被利益蒙蔽,下次再有這樣事,你怎麽罰我都認,隻求你這迴肯超生。”

    話說一半,卻忽然將底下的咽了迴去,原想著幹脆拿南京那宅子敬獻,可轉念思量,林容與壓根不缺這個,他現在說一句要京城最好的宅子,外麵隻怕也有大把人心甘情願拱手相讓,何用自己在這獻殷勤。

    背上的汗一層層的壓下來,快把個精明人壓垮了,可那正主呢,依然氣定神閑,饒有興味的看著他作態。

    傳喜咬了咬牙,躬下身子長揖道,“你知道的,我如今從家兄那裏過繼了個孩子,咱們這樣人,連祖墳都入不得,還能圖些什麽?現世的權錢,老實說也夠數了,可還有什麽想頭?不過是求將來有個人能清明時掃掃墓,去我那墳頭祭拜一下。不想要了人家孩子,少不得還個人情,你且看在我並沒虛報開銷的份上,饒我這一迴。從今往後,我但凡有違逆你,你就是把我活剮了,我也不敢多喊一個冤字。”

    “哪兒用得著說這麽狠的話?”容與抬了抬眉,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我一貫知道你的難處,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咱們日後才好相見。我不斷你財路,也曉得你辦事有手段,原是存了要用你的心思,隻是你若和我不是一條心,終究是不成事的。”

    伸出細潤纖長的手指,指了指頭那南京宅邸的字樣,“這麽著吧,既往不咎,你隻把這筆錢繳到內府,用什麽名目我不管,相信你自有辦法。”

    暗暗籲一口氣,傳喜忙不迭打躬作揖,容與又道,“你心思活絡,把它用在該用的地方,好好施展手段,今後經廠這頭,我預備交給你打理。”

    有威懾有施恩,果然伴在皇帝身邊,進益是一日千裏,這般清楚什麽時候可硬,什麽時候該柔。

    傳喜連連稱是,又想著緩和下氣氛,便賠笑道,“如今你的話,在內廷誰不當成聖旨來聽,我絕不敢有貳心,你且瞧著我日後作為就是了。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子,我不能幹自斷前程的蠢事。要說司禮監的座椅,早前可都是那幫老家夥占著,提起來沾染外頭那些事兒……個個手裏都難保幹淨。”

    容與牽唇淡笑,“這話很不必再說了,我不追溯過往,隻論現在和將來。這位置也沒那麽難晉升,要真論資排輩,司禮監哪兒有你我二人的一席之地?還不是皇上肯破格提拔,為報君恩,也該當謹慎小心,如履薄冰。”

    這一番敲打算是實情實話,可說到皇帝恩典,他們二人得的分明差著九重天,何況到了這會子,傳喜就算再疲懶,也斷了和容與你我相稱,平起平坐那點子心思。

    “廠公論才情,論能耐都讓我等望塵莫及,怎可相提並論。小的們自管辦好差事,兢兢業業,再不給廠公惹一點麻煩。”

    容與笑笑,從兄弟到廠公,不止是稱謂上的變化。知道畏懼,還隻是第一步。對待逐利的人,自然不能全斷人財路,但這一番提點拿捏,聰明人自會心中有數,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凡事都有個界限。恩威並施,方能讓人徹底為他所用。

    到底不喜歡那副卑躬屈膝的態度,容與麵上一點不顯,隻淡淡頷首,“我給你三日,你自辦妥就是,去吧。”

    傳喜道是,這迴恭恭敬敬行了禮,方退出門外。外頭月洞門上,站著隨他前來的一群少監,見他出來忙一股腦迎上。及至近期,眾人才發覺上峰額頭上密密麻麻全是汗,又手忙腳亂遞過幹淨的汗巾子,小心地為他擦拭。

    傳喜正自煩躁,擺手一把拂開,把人推得接連倒退幾步。眾人見狀不敢言聲,垂手跟著他走出司禮監。拐上夾道,才有人大著膽子上前詢問,“孫公可是遇上什麽麻煩,才剛廠公召見……按說這迴的差事,說好不過問的,大家各憑本事,您又辦得這麽妥帖,難不成他還有不滿?”

    前頭疾行的人猛地紮住步子,惹得後麵人一陣踉蹌。傳喜迴首,看著那一群人,各自的臉上有驚詫,有惶恐,有不解,也有明顯怯意。

    凝目打量了好一會兒,他忽作一笑,又一個個地掃視過去,單寒著嗓子,慢悠悠道,“各憑本事?也要看你夠不夠人家勢大,小的們往後都給我警醒點,看

    清楚這內廷除了皇上,還有一位天不塌,就沒人撼得動的主子。”

    第98章夏日閑情

    今夏來得遲重,一隻雛燕倏忽掠過,落在整個西苑最為簇新的承明殿飛簷上。殿前梧桐正是枝繁葉茂時,立於桐蔭下的人,晚來新浴後,更換了一身薄如蟬翼的煙紋紗衣,緩緩搖著一柄泥金折扇,手指輕輕搭在烏木手柄上,骨節瑩潤晧如玉質。

    他正抬首,蹙眉看著葉子縫隙間透下的,最後一縷殘陽斜照,沈徽走近時,他卻像是早有察覺,側首微微一笑,“皇上來了。”

    沈徽凝目於那如畫的眉目,渾然失語了一刻,方才一言不發牽起他的手,將人拉入殿內,指著窗欞下早已設好的棋局,“這會兒無事,剛好你陪我下棋解悶。”

    容與一笑,走到幾案前點燃了一支沉水置於香籠中,再坐迴窗下,與他好整以暇地對視。

    沈徽執起黑子,“既是對弈,咱們還該說個彩頭,如何?”

    聽著這話,容與知他必有事要差遣自己來辦,一時倒也猜不出是什麽,便微笑應他,“會試已過,皇上應該沒有文章令臣做了罷?”說著四下看去,目光隨即被榻上放置的一小摞奏折吸引,當即便全明白過來。

    沈徽見瞞他不過,果然提出頗為無賴的要求,“若是我贏了,你就得替我把剩下的折子批完。若是你贏了,嗐,反正你也贏不了我,也就不用再費勁想彩頭了。”

    “皇上就那麽自信?”容與忍不住發笑,“安知臣一定會輸得一敗塗地?”

    沈徽不答,蹙起兩道劍眉眉,嗔道,“又說臣,你這毛病時不常就要犯上一犯。”

    容與無聲示意他看周圍,滿滿一殿的內侍宮女,這麽多人該不算是私下裏了,他們原本說好的,是在無人時才以你我相稱。

    沈徽臉上閃過一抹無奈,沒再說什麽,半晌想起剛才的話,又鬥誌昂揚起來,“就這麽定了,你輸了便去把折子批完。”

    容與搖搖頭,沉默著不給他任何應和。沈徽再接再厲,“你就這麽怕輸?剛才可還好意思說大話的。好歹先跟我下了這盤棋再說,興許是你贏了呢?”

    說完不等容與答應,當即先落了一子在棋盤上。

    “好,就算臣讓您一子。”容與含笑落下起手,開始全力應對。

    無怪沈徽自信滿滿,多年前對弈,尚輪不到容與思量如何避諱天子鋒芒,便已然被殺得片甲不留。時隔多年,再度

    與沈徽對弈,他卻不再是當年那個動輒心軟之人。

    不多時他已布好陣局,沈徽這廂漸生逼仄之感,心下好奇的同時,禁不住微微詫異的抬眼,終於忍不住想要攪亂他的心神,“現如今非要這麽偷懶?除卻西廠和司裏的事兒,旁的一發懶得過問。其實大可不必,我不說,旁人自然也不知道。你那好學問好韜略白浪費著也是可惜,就當暗地裏為國效力,為君效勞不好麽?”

    容與一徑沉默,凝神繼續落棋。沈徽不甘心的接著說,“你若是能做那麽徹底也罷了,偏又不能。你不肯幫我,怎麽倒去幫憲哥兒代筆,寫他師傅布置的功課?別當我不知道。”

    容與眼望棋盤,搖了搖頭,“也算不得代筆,臣不過是幫殿下略改幾個字。”之後順勢將這個話題扯遠,“皇上看過殿下做的,以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義為題的文章了麽?臣覺得即能得古文義法,字裏行間又有精透妙語,很能切實指陳。”

    “看過了,他年紀不大,倒是一副中庸中立的做派,”沈徽不以為然,“做個守成的君主也還罷了。”

    容與一曬,“中立有何不妥?帝王之治,聖賢之道,不外一中字。皇上何必瞧不上中庸?”

    “我偏不願意如此。人生若事事都講求中和,該多無趣。帝王之道?”沈徽眯起眼,目光在容與臉上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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