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緊的還是能讓更多人認識沈徽,明白他執政的理想,那便不虛此行。

    一臉釋然,唇角輕揚的人走出來,被林升瞧得分明,他也不多問過程,隻笑歎道,“大人如今在外頭,真的是意氣風發。多少人綜著不說,還極有體麵。雖然鬥智鬥力有點累心,可我瞧著您心情還是暢快得多。既這麽著,真不如索性外放得了。憋在宮裏,成日還要應對那幾位娘娘,我都替您累得慌。”

    容與聽得一笑,可轉念想去自己方才一席話,字字句句還是不忘給那人樹威信,立好感,都已然這般放不下了,難道真能舍了他,自己去外頭逍遙?

    事情都有一體兩麵,他向來隨心,大略斟酌過,還是否定了林升的建議。

    “京城眼看就要入冬了,年下事情多,還該早些迴去,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

    於是這年冬至,容與一行人迴歸禁城。孫傳喜親自在東華門迎接,甫一見他就仰臉笑道,“可算把你盼迴來了,前陣子忙得腳打後腦勺。這下好了,內廷差事奉還,我總算是能過個踏實年了。”

    容與一壁走,一壁開他玩笑,“你是能者多勞,我迴來也不濟事,還得仰仗你才行。”

    “你可別這麽說,我擔不起。哎,話說都這會兒了,各處的炭敬也都送進來了,有好幾個都是送到我這兒,卻是指名要給你的,托我送到你那兒去,怎麽著啊?今年還是不要?”傳喜微一歎氣,苦口婆心的勸道,“其實大可不必,這毛病是斷不了根兒的,隻要廠公大人您得蒙聖寵,他們可不管你收不收,也得把東西提早預備下。你也是,就賞他們個麵子又能如何?東西可以收下,至於辦事,那就看老子心情不就完了嘛。”

    容與點頭,衝他笑笑,尚未接話,他又頗神秘的壓低聲兒道,“這陣子,去你家送東西的人可不少,可惜也都沒進去門兒。你這家規夠嚴的,把個阿嬌調理的這麽規矩。”

    容與驀地想起方玉,其時又有半年沒見過她了,不禁提醒自己,下次出宮之時一定要去看看她。

    “那些東西你到底要是不要?別的也罷了,”傳喜語氣裏帶著某種隱秘的興奮,低低盤問,“有一幀楊風的韭花帖,我瞧著頗真,你也沒興趣不成?”

    嗬,號稱天下第五大行書的韭花貼,容與也隻在宋人宣和書譜中讀到過對它的評價。懷著好奇,他問,“這又是誰送的?”

    傳喜嗬嗬一笑,緩緩講述,“南京刑部主事錢之浩,他在任上都七年了,想

    求個京裏六部的缺兒。這對你,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麽?”

    容與轉顧他,笑答,“你也是這麽跟錢之浩說的吧?我沒記錯的話,你哥哥年前調了南京刑部,正在錢之浩手下當差。你倒是不忘了給你兄長鋪路。”

    傳喜一曬,忙道,“嗐,你就非得事事都這麽明白不成?俗話說難得糊塗,裝個傻,樂得大家都自在不好麽?”頓了一下,他轉而推心置腹起來,“如今你什麽都不缺,又聖恩正隆,還不趁這會兒在朝中多安排些自己的人,就是日後有個變故,也有人替你說話不是?再者說了,你跟錢,總沒仇吧?”

    見容與一臉漠然,傳喜有些著急的催問,“那帖子可是好東西,市值怕是得有兩千兩,你又好這些何苦拒絕呢?錢之浩也不過要個三四品的官,你就當動動嘴皮子的事兒。你也知道,我跟你不同,尚有親戚需要照拂,你就當可憐我這點心思。哎,想當年咱們一處玩兒的時候,我可沒虧待過你,舉凡有人欺負你,我可是擋在前頭的。如今當作你還我人情,這總行了吧?”

    見容與似笑非笑的不搭腔,他嘖了一聲,頓足道,“說了這半日,你倒是收不收,給句明話啊?”

    憶起從前他的確照拂過自己,容與頷首,拍了拍他肩膀,“收,好東西幹嘛不要?迴頭我差人去你那兒拿。另封兩千兩銀票給你,麻煩你轉交給錢之浩。我信得過你,這錢你一定會給他的。”

    傳喜登時大驚,不由張口結舌,“你還真買它啊?兩千兩啊,兄弟!那可是你那皇莊一年的進項!皇上給你的恩典,你就……就這麽用。唉我說,你這又是何必呢?”

    “我會向吏部要了這些年錢之浩的考評,若是沒什麽差錯,我可以向皇上建議。至於禮就免了,告訴他以後也不必如此。”容與停下腳步,對他正色道,“朝廷捐納,是為解決賑災急需。我林容與可沒膽子賣官鬻爵,希望你日後,也永遠不要打這個主意。”

    說著舉步往乾清宮去了,傳喜看著他的背影,嘖嘖稱奇連連搖首之餘,不免又附送了幾個大白眼。

    至於那五代人楊凝式的韭花貼,確是字體雅正,風神灑脫,字距行距之大前所未有,講求的正是所謂尚意。端的是一副難得的佳作。

    容與得了好東西,心裏也有幾分快慰,於是拿了字帖去養心殿向沈徽複命,才走到殿門前,聽到裏頭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聲,不用分辨,也能知道是沈徽和秦若臻二人相談甚歡。

    殿前內侍見了他,忙躬身

    行禮,卻笑著擺手,“皇上和娘娘正說的高興呢,大人且別打擾他們。”說著向殿中努嘴,解釋給容與聽,“前陣子,皇上犯愁賑災的事兒,天天都愁眉不展。娘娘提議宮中省儉用度,又讓宗人府的裁減了宗室費用,還號召京裏三品以上的大員,並那些皇商們捐資,一時間頗有成效。皇上可算是開懷了些,這幾日都和娘娘一起批折子,晚上再一道迴交泰殿,連日常說笑的時候都多了不少。”

    這是帝後又相處得其樂融融了?容與一麵聽著他的話,一麵用力收斂住心底泛出的淡淡酸澀,不免再度鄙夷自己,內心深處,到底還是藏了不可告人的小念頭。

    聽了片刻,隻覺心裏一陣煩悶,他衝那內侍點頭笑笑,便轉身欲離去。

    忽聞殿中傳來沈徽的聲音,他揚聲問道,“外頭是容與麽?怎麽不進來?”

    第77章安撫

    養心殿裏正徐徐燃著紫藤絳沈,彌散了一股溫和的淺淺花香。

    記得這類帶有花朵味道的香料,沈徽一向是不喜歡的,那麽想必是依著秦若臻的偏好,才會有此安排。

    念頭閃過,容與收斂心神,向帝後二人俯身行禮。未及禮成,沈徽已令他平身,溫和笑道,“你迴來的時候剛好,能趕上在京裏過年。隻是年下一堆事情要忙,你又歇不得了。”

    含笑頜首,容與目光與他相接,許久不見,他似乎清瘦了些。一瞬間,容與很有衝動,想問他飲食睡眠是否無虞,但瞥見一旁安坐的秦若臻,擺出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便把幾乎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廠臣這迴可是立了大功,給國庫添了不少錢,他去一趟兩淮,朝廷一年的進項都出來了。”秦若臻伸手指了指他,笑對沈徽說,“這麽能幹的人,應該派去戶部任職才是。皇上可該好好賞賞他一道了。”

    沈徽把玩著一方白玉鎮紙,隨意唔了聲,“想要朕賞你點什麽呢?”

    容與揖手,迴答著從前到現在都一樣的話,“臣想不出,也不敢要皇上賞賜。”

    秦若臻掩口一笑,隨意從書案上取了一本折子,容與順著她的動作看過去,見那書案上摞有厚厚一遝奏本。

    這個時間,內閣尚未票擬完,那麽這些不會是今日的奏疏,應該是早前沈徽留中不發的。容與直覺,那些折子大概會和自己有關。

    “你不要賞賜,知道的人自然明白是你懂規矩,不知道,還當皇上不認可你此番作為。”秦若臻瞥著那摞奏疏

    ,款款笑道,“如今這麽多人不滿你在兩淮幹的事兒,接二連三的上折子要皇上議你的罪,可都被壓下來了。若是再不賞你,外頭人又該嗅出不尋常的味道,隻怕彈劾你的題本,更是要鋪天蓋地了。”

    雖然早已猜到結果,心裏還是一緊,容與自覺不是一個會說請罪言辭的人,這會兒也隻能垂首答一句,“臣惶恐,亦感激皇上對臣的信任。”

    沈徽不在意的笑笑,“你嚇唬他做什麽,朕的言官們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見到個出頭鳥,忙不迭地撲上去打一陣,要是理會他們,豈還有完麽?”

    “皇上這麽說自己的言官,讓他們聽見還不個個羞死氣死!”秦若臻笑著嗔道,轉首凝視容與,“不過廠臣不要賞賜,卻也應該,兩淮那麽多進項,隨便抽一份子,也夠幾年享用的了。”

    這般慢條斯理的腔調,卻聽得人心跳加速,容與看了一眼沈徽,見他神色無常,方道,“臣不敢中飽私囊,還請娘娘明鑒。”

    秦若臻擺首,“什麽明鑒,本宮不過開個玩笑。誰不知道你是皇上最忠心的臣子。難不成還真讓本宮一筆一筆的,查你的賬目?我倒閑得沒事做呢。就算真有,原也不算什麽。奉旨抄家還準下頭人順手牽羊幾個物件,雖說不合理法,到底也是人情世故,朝廷尚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況本宮?”

    容與一窒,直覺皇後的口齒愈發刻毒了,然而卻也不想和她分辯,索性催眠似的安慰自己,隻要沈徽信他,其餘人怎麽想,他都可以不在乎。

    再看沈徽,卻是老神在在,半晌都不說話,隻微蹙了眉,若有所思的打量著他。那目光不知為何,讓他渾身一緊,陣陣局促感凜冽襲來——質疑自己的人是他的妻子,容與不知道該不該反駁,且如今看來,他們夫妻能這麽和睦,他是否不該讓自己再度成為他們之間的芥蒂。

    腦子裏這樣想著,人就不免惶惑地站在原地,無語緘默。

    最終打破僵局的還是秦若臻,她仰首笑問,“廠臣手裏拿的是什麽?可是奏折麽?”

    容與這才記起那本韭花帖,當即也意識到,此刻絕非好時機獻上這帖子,隻得硬著頭皮迴話,“是臣日前剛得的,一副楊凝式的韭花帖。”

    秦若臻眼睛一亮,挑眉道,“這是樣好東西!廠臣於書畫是行家,想來錯不了。隻是這韭花貼價錢不低吧,你是打哪兒收來的?”

    容與抬眼望向沈徽,見他依然眉頭微皺,側頭看著自己,好似也在等待他的迴答。

    片刻猶豫之後,容與覺得自己還是無法欺騙他,何況這種事也未必瞞得住,遂實話實說,將帖子來曆告知,隻是暫時隱去了孫傳喜代為傳遞一事。

    秦若臻像是漫不經心的一笑,“南京的人也求到你這兒了?這些人旁的不行,聽風辨向最是拿手。可見朝中人都覺得,你如今最得皇上信任。”

    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敲著書案邊緣,發出篤篤聲響,那一下下的,好像每一記都敲打在容與心口,不由讓人忐忑之餘,更添煩悶。

    少不得還要耐下性子,容與淡笑著解釋,“外官們逢年過節,總是免不了要上京打點,這是官場舊俗,在其位者,鮮少有能不從眾者。臣以為也不能因此苛責錢之浩,至於其人政績如何,還望皇上再仔細考察,若果真不堪大用,自然也不必再給他機會。”

    “不然,能曉得送這等風雅之禮的人,怎麽會不堪大用?”秦若臻略略提高聲音,似在誇讚錢之浩,語氣卻難掩奚笑,“為官者,察言觀色也是一等要務,人在千裏之外,既能知曉廠臣你的喜好,也算是個精明人了。”

    至此已然無言以對,容與幹脆垂目保持沉默。半晌之後,聽到沈徽輕聲一笑,“他才迴來,皇後就把人弄得這麽緊張。你也別隻顧說話了,把那帖子拿來給朕瞧瞧。”

    容與依言奉上韭花貼。沈徽唇角銜笑,看了一會兒才將帖子合上,抬首注視著他,眼裏顯出一抹他許久都不曾見過的疏離,“這是你要獻給朕的?”

    聽容與說是,他便點頭道,“朕收下了,你且去罷,等朕有事再喚你。”

    說話間,沈徽略一顧容與,眼波在他身上一轉,又看向了別處,笑著安慰道,“放心,朕不會查你的賬。你為朕做了這麽多事,就當朕賞賜你的,確也沒什麽。”

    一刹那,仿佛有重物擊打在胸口,容與心神一亂,禁不住氣血翻湧,腦中已是一片空白,更不想在這二人麵前再做逗留,忙躬身匆匆行過禮,垂手退出了殿外。

    無語凝噎,心下一片慘傷,突然很想發足狂奔,步履卻又滯重乏力。耳畔隻不斷的響起,沈徽不信他……整個人如墜魔障。

    走迴房裏,氣息才算平複下來,轉念思量,自己到底是實心腸了些,一時激憤過後,才想起沈徽當著秦若臻說那番話,大抵又有作戲的成分。

    君臣相處,最忌猜忌。沈徽從不曾疑過他,如今不知是為安撫秦若臻,還是為安撫前朝躍躍欲試彈劾自己的人,才會故

    意這般流露一絲不滿。

    想想方才瞬間白下來的麵孔,他輕輕一哂,確實也算是配合著做了一場戲。

    隻是這樣的日子,不知還要持續到何時。前朝內廷,已是樹敵重重,他固然可以不在乎,可日日受這樣冷嘲熱諷,再好的脾氣也難免要作色,他不確定自己還能堅持多久,說不準捱不下去時,也會不顧一切請沈徽準他離開。

    可惜隻是想想,果然到了晚上,又被派了新差事,這日卻是沈徽點明要他值夜,或許也是有些話要對他明說。

    沈徽才剛沐浴過,散著頭發倚在床上,幽幽看著他,劈麵就是數落,“朕沒想到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在外頭做的事,愈發不管不顧。賣官……哼,你知不知道這麽一鬧,秦太嶽一幹人數落了你多少罪過。”頓了頓,語氣是恨鐵不成鋼,但更多的還是牽掛心疼,“你就不為自己著想,非要弄這麽大!”

    這話還真問著了,容與的確沒為自己想過。當時靈光一現,說腦子一熱也不過分,再者換個角度思量,對於江春那幫人而言,不過是要一個大家雙贏的局麵。他們花錢買名望,同時又解決了朝廷燃眉之急,當然這個辦法並不是長久之計,國家官職自然還須存有一定的嚴謹體統。

    可話說迴來,當時他奏請了,沈徽也準奏了,現如今又在埋怨他太過激進?他緩緩抬眼,睫毛上翹,不知不覺間,神情帶了點莫名不安,又像是含了幾分委屈難言。

    沈徽看得眉心一跳,不由得聲氣都軟了下來,半日衝他招了招手。

    容與瞧見了,卻並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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