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道,“此開篇,看似在講人人皆知的仁義,實則大有深意。幾千年日月盈虧,世人最重者,仍脫不了一個利字。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百姓為利,蓋為其生計;官員趨利,則為其貪瀆;若一國之君言必稱利,則國將危矣。而今朝廷派內宦四下征收商稅、礦稅,便是明目張膽的逐利之舉。商稅非困商,實困民也。商貴買絕不賤賣,民間物物皆貴,皆由於商算稅錢之故。”

    此言一出,底下聞者大多有所感,有人立時大聲附和他的言論,有人交頭接耳態度模糊,也有人搖頭反問,“先生這麽說,就是反對朝廷的征稅之舉了?”

    成若愚慨然迴複,“君主逐利而罔顧民生,此惡政人人皆可反對。”

    有人應聲勸阻,“先生講經義就罷了,何苦言必論及時政,若被有心的人聽去,怕是對先生不利,先生還是專注講書也就是了。”

    成若愚撫須擺首,態度從容,“官輦轂,誌不在君父。官封疆,誌不在民生。居水邊林下,誌不在世道。君子無取焉。”

    林升聽見這句,輕輕拽了拽容與的袖子,“大人,他這話什麽意思?”

    容與想了想,告訴他,“他是說,倘若為官時,誌向不在於輔佐君主;為封疆大吏時,誌向不在於造福百姓;住在水邊林下做一個退隱之人,又不關注世情風俗的道德取向。這樣的人,君子是不會屑於做的。”

    此時學堂之上,人們聽見成若愚這般迴答,不少人登時擊掌讚歎,有人隨即問,“那麽先生認為,眼下朝廷最大的弊政是什麽呢?”

    “朝廷遣內廷宦臣收取商稅礦稅便是最大的弊政。奪民之財,非生財之道也;生財之道,生之,節之,兩端而已。遣宦臣,沿途擾民征稅,得財方止。聖心豈能安穩?且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皇上愛珠玉,人亦愛溫飽;皇上愛萬世,人亦戀妻孥。朝廷不能以一己之私,而致天下戡亂。”

    頓了頓,他再揚聲道,“愚以為,朝廷應廣開言路,使得不同的聲音能夠傳到皇上耳中,而不至於被身邊小人蒙蔽;且國朝應該吸取曆朝曆代之經驗,杜絕內宦幹政。立國之初時,那塊禁內臣預政的牌匾如今還在,本朝卻已經有權傾朝野的內臣。祖宗之訓,實不該或忘。而為內宦挑唆之收取商稅,礦稅等惡政更應該廢止。還富於民,藏富於民,才是萬乘之國,應遵循的治國之道。”

    一言畢,有人轟然叫好,也有人相顧而失色。正當眾人喧嘩議論之時,卻見林升上

    前半步,高聲道,“朝廷派遣宦臣收稅,難道不該麽?國朝商稅一向低於農稅,而商業獲利卻比農業多了不知幾倍,難道賺了錢而不給國家納稅就是合理的麽?還是先生認為,農人是最可以被壓榨的?怎麽不見有人為農人鳴不平,卻肯為商人奔走唿號的?”

    他哼笑一聲,越說越是激憤,“先生反對宦臣去收稅,請問那些宦臣有什麽不當之舉麽?是擾民了?還是為禍一方了?若真有,也應有地方官員出麵懲治,難道因為其是內廷派遣的,官員就忌憚不成?果真如此的話,也是官員自己失德,罔顧聖恩,不計民生,這樣的官員就該撤職。所以先生大可不必把所有的罪責,都歸在那些宦臣身上,他們也不過是替皇上,替朝廷辦差罷了。”

    容與沒料到他會突然出言反駁成若愚,不覺有些訝異。此時書院中人紛紛好奇,轉顧林升,也有人聽了他的話頻頻頜首。

    成若愚淡笑迴答,“自古宦臣奸狡貪酷,昔東漢西邸聚錢,中璫肆虐之禍未遠矣,本朝正應當以史為鑒,防患未然。”

    “防患未然?”林升昂首追問,“先生的意思,是宦臣斂財為禍還尚未發生了?”

    “以史為鑒,不需事事都發生才能知曉。宦臣乃是皇家奴仆,為利之一字,邀寵獻媚毫無節製,曆古至今概莫如此。”

    林升滿眼不屑,挑眉冷笑道,“先生已迴答我了,原來你所慮之事確是尚未發生。先生說不需發生亦可預判結果,將罪責都歸在宦臣身上,請問先生,這罪責,算不算是莫須有呢?”

    成若愚當即愣怔了一下,這莫須有三個字,如同平地驚雷,在書院眾人間轟然炸開,人群開始交頭接耳,議論之聲瞬間此起彼伏。

    有人揚聲質問林升,“哪裏來的小子,居然如此無禮!竟像是為那些閹宦說話,該不會是南京十二監派來的吧?”

    立刻有人應聲起哄,紛紛說林升是南京派來監視書院和先生講學的,又有人說他麵白清秀,看上去分明就像是個內宦,更有幾個好事者慢慢逼近,看樣子像是要同他理論一番。

    “果然是宦臣混進來的奸細!把他轟出去。”

    “這些閹宦無孔不入,連書院都不放過,怕是要慫恿皇上禁了對他們不利的言論。”

    “包藏禍心,人人得而誅之。”

    他們步步緊逼,迫的林升連連倒退。

    容與忙將他攬在身後,朗聲道,“君子矜而不爭,和而不同。諸位在此聽慎齋先

    生講學,想必都是心慕此道,若圍攻一個持不同意見之人,豈非有違聖賢之訓?相信先生也不欲看到諸位與人爭鬥,偏私一己之見。”

    眾人目光又都轉向他,因一時難以猜測出他的身份,俱都狐疑的上下打量起他來。

    成若愚揮手示意眾人安靜,問容與道,“愚方才所說,確為一家之言,一己之見。愚願聆聽先生不同之高論,可否賜教?”

    容與衝他拱了拱手,“不敢,先生客氣。在下對先生不與民爭利之說亦深感讚同。然而在下以為,此刻尚不是藏富於民的好時機。”

    “國朝四鄰不寧,西北、遼東屢有外敵侵擾邊境。先帝憐邊境百姓長期被外敵虜掠,故多次築防關隘,屯田駐軍以防禦。及至本朝卻因邊防經費不足,又不能增加農田賦稅,才要增收商稅和礦稅,以充裕朝廷之收。”

    “如先生所說,將此二稅廢止,那麽對內會使國庫空虛,對外則使邊防費用缺乏。守衛邊疆的兵士一樣是我朝子民,他們挨餓受凍,試問朝廷用什麽去供給他們?彼時雖能藏富於民,可外禍一起,又該如何抵抗?國力衰敗,朝廷不能保護百姓,百姓的財富早晚會成為被擄掠的對象。”

    他頓了頓,環顧四下,接著道,“如今皇上改革稅政,正是防患邊疆戰事起,百姓辛苦積累的財富被劫掠一空。然而在座諸位,怕是難有身披鎧甲、手執刀箭去邊境抗擊外敵的誌勇,卻又想廢除朝廷征稅,破壞邊防軍費供應,損害朝廷用兵之計。如此思量不免失了憂患之心。著眼點,也無非和自身相關那一個利字罷了。”

    說完這番話,見成若愚與眾人陷入沉思不語,容與又緩緩道,“先生言自古宦臣皆貪瀆,卻是不假。但若非朝中百官皆出於私心不肯征稅兩稅,皇上又何用倚靠宦臣?在下以為,當今皇上乃英明聖主,斷不會重蹈曆代宦官亂政之慘禍。先生和在座諸位,與其隻盯著宦臣是否參與政事,倒不如多為皇上和朝廷思慮,如何能解決外患內憂,而後使民富國強,永保萬民安康。”

    成若愚聽得深深蹙眉,愈發仔仔細細端詳起他。容與見眾人還都在愕然迴味他的話,趁機向成若愚道,“在下一番妄言,有辱先生清聽之處,還望恕罪。不便打擾先生講學,還請先生繼續吧。”

    已將要說的話說完,他遂向成若愚一揖,示意呆立在一旁的林升,一道闊步走出了書院,出了大門,耳聽書院中喧嘩聲漸止,想來慎齋先生大約要重新講讀經義了。

    正要上馬準備離去,身

    後忽然傳來成若愚請他留步的聲音,容與迴首,果然是他追了出來,他蹙眉良久,終於斟酌著問了句,“請問先生,可是姓林?”

    容與頜首道是,並沒有絲毫猶豫。成若愚了然一笑,旋即相邀道,“今日匆匆一會,尚有許多未盡之言。林先生若不棄,愚請先生明日未時來書院一聚,暢談一番,不知先生可否賞光?”

    “能得慎齋先生相邀,是在下的榮幸。”容與拱手,應了他的明日之約。

    彼此相視之際,成若愚微微一笑,而容與也看到了,他的笑意裏,始終都藏著一味謹慎與提防。

    第76章求同存異

    翌日未時,容與應邀來至維揚書院,成若愚的家童將他引至後院一處幽靜的所在。

    容與方知書院後麵,尚有如此雅致的一片開闊地,但見水竹幽茂,鬆桂香菊,敷紆繚繞。青鬆與山石之間,有一間素樸的井亭。

    成若愚早已在亭中等候,見到他,便即起身相迎。

    落座後,他令一名侍童擺設香案,安置好茶爐。另一侍童取了茶具,汲取井中清泉,碾碎茶末,燒沸泉水。等那水呈蟹眼時,方注入茶甌中點茶。待茶葉泡好,分置於兩隻兔毫盞之中。

    成若愚微眯著雙眼,對他舉盞,“愚不喜飲酒,常謂酒乃飽食而無為之物,平素惟好飲茶。林先生於內廷久侍茶道,想必對此物也深有研究。”

    容與笑著搖了搖頭。成若愚一頓,繼續道,“愚觀林先生,亦是風雅而兼具才情之人,怎麽會隻眼盯著一個利字不放,而忘記聖人之仁教呢?”

    容與一笑,“那麽先生樸素而無所求,又為何會願意充當官商之代言,為他們的利益,奔走唿籲呢?”

    成若愚撫須輕笑,沉吟道,“當今皇上銳意改革,果然不願做守成之主。愚當日曾勸先帝不可廢棄長幼之序,可惜先帝並沒有聽進去。”

    這話說得也算是極坦蕩,容與微笑勸道,“天下之主,有能者居之。先生若這樣想,也許會釋然一些。”

    成若愚卻說不然,“所謂國本,關乎社稷天下,不可動搖。有嫡立嫡,無嫡立長,謂之國本。君主不在於能或者賢,君若不賢不能,那麽還有宰執,有內閣,有群臣輔佐。而今這些人,皇上怕是一個都信不過了。所以天下大事,便都落在了林先生身上。”

    “林某不敢這樣想,也不敢做這樣的事。”容與望著他的眼睛,語氣誠懇,“請先生相信,皇上不是

    一個會為奸佞小人所蠱惑的君主。”

    成若愚亦迴視他,肅然問,“那麽先生你呢?愚今日請你到此,便是想聽你一句實話。你迴京之日,會不會慫恿皇上查封愚講學書院,甚至禁天下講學之所,禁所有對你不利之言論?”

    原來他心中擔心的卻是這個,容與了然,索性鄭重向他告知心中想法,“先生請放心,林某絕不會這麽做。林某明白君子和而不同的道理,如果因為先生言論反對我,便令行禁止,天下人將因此以為這是對講學的懲戒,從此閉口不談聖賢之道,屆時損耗的將是國家正氣。何況先生應該知道,皇上並非始皇,絕不會做焚書坑儒這類事。”

    見他說的真誠,成若愚凝眉片刻,也決定不再糾纏於這個話題,隻淡淡一笑,複請他飲茶。

    半晌,他指了指手邊兔毫盞,“林先生點茶的技藝,想必一定很高妙吧?”

    容與謙笑道,“慚愧,國朝如今不尚團茶,內廷供奉也多為散茶。林某其實對茶藝甚為生疏。”

    成若愚笑而不語,想了一會,撚須道,“愚與林先生今日之論,恰好似北宋司馬光與王安石之爭,都是為一個利字。既然彼此都說不贏對方,不如我們也來仿效古人,鬥試一番茶藝如何?”

    鬥茶是唐宋時期流行的雅玩方式,尤以宋人最好此道,上至皇帝公卿,下至士大夫,鬥茶之風盛極一時。經他這麽一提醒,容與才想起,當年王安石或是司馬光應該也是精於此道。

    成若愚擺手召來童子,將銀茶碾、銀茶匙、錫湯瓶並建州龍團勝雪茶一一設下。

    看他這般堅持,容與無奈之下隻得全力應戰,屏心靜氣令心目之中唯有茶事。先用茶碾細篩團茶,又溫過茶盞,耳中專注的聽著湯瓶中煮水的聲音。待瓶中水煎熟,再以小勺舀取茶末,在盞中調做膏狀,然後執起湯瓶沿盞壁注湯。一邊注湯,一邊用茶匙擊拂。

    記得茶譜中有雲,茶匙要重,擊拂有力。容與於是在擊拂時,於手上又多加了一份力,片刻之後,即有白色乳花浮於湯麵,漸漸泡沫濃鬱,如疏星淡月;第二拂,以銀匙擊於湯心,隨後湯中如奔濤濺沫,細看其花,有如碧潭之上浮青萍,又似晴天爽朗之上浮雲鱗然。

    曆來鬥茶所重,不僅在於乳花,更在於乳花泛盞之久,此即謂之咬盞。鬥茶勝負便取決於誰的盞中乳花持續時間久,花散而先露出水痕者便算輸了。

    容與心無旁騖,此時忽然起了玩心,想在湯花中點出一枝細竹

    。早前在內廷學習點茶時,也曾偶爾戲玩過,究竟成與不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全當一試好了。念及此,他在注湯結束時,默想那竹子的形狀,隨著最後一拂,手勢微微輕揚,湯中立時現出一彎翠竹,纖巧若畫。

    不過須臾功夫,乳花中的竹子便消散開去。容與見成若愚也停下了擊拂,雙雙安靜的觀看兩隻茶盞當中的乳花,靜候結果。

    過了一會兒,容與盞中乳花慢慢變淡,泡沫不斷破滅,終於率先露出了第一道水痕。

    他隨即笑道,“先生技藝純熟,是林某人輸了。”

    成若愚擺首,神色頗為溫和,“這茶百戲做的有趣兒,我適才見你似乎是無心為之,偶然起了個念頭隨性做的。隨手勾勒,卻能達到別人練習很久都沒法企及的境地,可見你是個心靜的人。”

    注視容與,他漸露和煦笑意,複道,“你和我想象的不同,年輕卻不驕躁,得誌而不狂傲,確有君子之風。希望你能守住我們的君子之約,也希望日後你實現了目標,還能記得,還利於民這四個字。”

    容與聽他肯這樣說,當即起身,整理了衣衫,向他端正的行過揖手禮。其實二人都很清楚,再未能兌現承諾之前,他也隻能以此禮,向成若愚表達自己最大的誠意。

    求同存異,這是他和這個時代最有話語權的在野知識分子,所能達成的共識。雖然讀書人和朝中要員不頭,但能見到這樣的大儒,得到他一份理解,也可算是聊以慰藉。

    他不是個貪心的人,有沒有人誤解他並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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