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

    容與說是,“不過確實是向武英殿先借了原作,臣照著臨的。”

    沈徽看看他,又再扭頭去看畫,一壁搖著輕歎,“你真是,真是……臨的幾可亂真。若不是你落款的那句,容與戲墨,朕真的看不出來。你畫的真好,朕看著隻覺得,心脾俱暢。”

    容與笑著應他,“臣隻是仿畫,應該說,子久先生的畫藝確實令觀者心蕩神馳。”

    話說到這裏,難免教人聯想起,那副藏在架子上清明上河圖。憶起那日秦若臻曾質問這畫的去處,容與也顧不上看他言笑晏晏的模樣,幹脆地冷下心腸,“娘娘怕是還在等您,皇上該迴去了。”

    沈徽挑眉一笑,“朕不想陪她,隻好出來逛逛。”

    “可今日是上元節,按宮製,您確實應該和娘娘在一起。”容與淡淡提醒,“何況,皇上這樣出來,娘娘心裏未必痛快。”

    沈徽輕蔑的笑笑,十足成竹在胸的反問,“朕何須在意她高不高興?出來前,她已然睡死了的,今夜就算爆竹聲再響,也照樣醒不過來。你大可放心,她不會知道朕去了哪裏,和誰在一起。”

    容與蹙眉,看來他是給秦若臻服了些安睡的藥物。雖覺得不妥,但也還是從這話裏聽出了一些,他在為自己考慮的意思。

    不過終究理智占據了上峰,將這一份小小不然的竊喜隱藏好,他換上另一幀克己守禮的情緒,就像多年來一直習慣的那樣,波瀾不興。

    “臣以為,近來皇上和娘娘都很和睦。”

    沈徽冷哼了一聲,挑眉道,“她生產時險些殞命,怎會和朕和睦?不過裝樣子罷了,朕和她,此生都不可能同心同德,鸞鳳和鳴。何況,今日你也聽到了,秦太嶽的話,你以為如何?”

    容與知他心中所想,卻不願順著他的思路迴答,“起碼有一點他沒說錯,在皇子品行智識尚未確定之前,不宜過早立儲。閣老今日之言,也確實替皇上化解了尷尬,畢竟是家宴,一眾宗親在座,您也不能像對待臣工那樣對待他們。”

    沈徽哂笑,“朕知道你聽的出來他的意思。立儲,他自不必擔心,反正朕立誰,他都是儲君的外家,隻是他還可以挑上一挑。也許挑個聽他話的,也許挑個能繼續有助於秦氏的。你可知道,他的小兒子秋闈中了亞元,他是立意要為秦家再培養出一個閣臣,再來輔佐朕的兒子,孫子!今日不過白獻一個人情給朕罷了。”

    他長歎了一口氣,有些煩悶

    的說,“還有你不知道的,那天的事,秦太嶽聽後大為震怒,派了他夫人進來,明為探望皇後,實為提點勸諫。不然以皇後那樣高傲的性子,怎會輕易向朕低頭,且那麽容易便放過你?”

    “皇後對朕的心,虛虛實實。需要予取予求,便把朕當作是皇帝。需要滿足自身情感,便把朕當作是一個男人。朕也想要一個在政事上誌同道合,生活中心意相通之人,肯錯一步站在朕的身後,不會有怨懟和不甘。這才是朕想要的伴侶。”

    這話聽得人一陣澀然,他的心願此生怕是難以實現了,這是個死結,從他選擇與秦太嶽結盟時,就已然注定了。

    “既然得不到,朕也就不在乎。”他忽然故作輕鬆的笑出來,“反正三宮六院,那麽多嬪妃,當真是花團錦簇,個個都可以寵,卻不用真心相待,那便簡單多了。”

    如此自我安慰,實在太過粗暴,人皆有感情,帝王也不例外。

    容與禁不住反駁,“皇上忘了玄宗和楊妃麽?貴為天子也是會有傾心相愛的需要,以及隨之而來的煩擾。”

    “李隆基?他若真愛楊玉環又豈會將她賜死馬嵬驛。不過還是最愛他自己罷了。”沈徽嗤笑,揚起下頜,滿目驕傲,“若是朕,一定不會殺了楊妃,也不會再迴去當一個受盡欺淩的太上皇。朕會和她遠走高飛,過一過不一樣的人生!”

    說得輕鬆,容與失笑,“在古人之後,議古人之失易;處古人之位,為古人之事難。皇上未嚐有過那般處境,就不該無故菲薄玄宗。”

    沈徽低眉,像是在思索他的話,半晌抬眼正視他,“你也不是朕,怎知朕不會那麽做?說什麽千秋帝王業,不過短短幾十年罷了,即便再貪戀,也終究要放手。既然青山遮不住,不如順流而下,去看看前路的風景,總好過人生長恨水長東。”

    容與一笑,得承認沈徽這個人,確有出人意表的地方,那些決斷灑脫,當然還有異常執著的欲望,都是掩蓋在冷峭外表下,鮮少為外人發覺的特質。

    不願他過多沉浸於解不開的煩惱,容與想了想,索性去拿了那件百家衣,捧給他看。

    “朕當日不過提了一句,虧你倒記在心上。”沈徽笑了笑,調侃道,“這是,你縫製的?”

    容與愕了下,“皇上真以為,臣什麽都會?這是請司衣局的宮人做的。”

    沈徽摩挲著衣服,沉吟良久,一笑道,“希望憲哥兒能健康平安的長大。算是你送他的禮物吧,比那些金

    玉之物都好。”

    容與搖頭解釋,“貴重也好,簡素也罷,都是心意。皇上曾說過,宮裏的孩子難養活。臣也隻是覺得,自己的財物皆是皇上所賜,再轉手送給殿下殊無誠意,因此才想到了這個。倒是皇上您,如何知道這類民間才有的物事?”

    沈徽燦然笑答,“你以為朕從前隻養在深宮裏,什麽都不曉得麽?朕去過遼東,去過雲南,去過浙西,去過……地方多著呢。好多你以為朕不知道的東西,朕其實都見過。”

    神情驀地一黯,他接著說,“可惜,當了皇帝,朕反倒沒機會出去了。所以朕派你去,替朕看看外頭的世界變成什麽樣子。以後若有機會,朕也要去走走,旁的地方罷了,唯有江南,朕一定要同你再去看看。”

    江南地,紅杏煙柳,水邊朱戶,一卷黃昏雨,一枕傷春緒,芳草迷歸路。迴味漸漸迷蒙的記憶,和他一起,哪怕隻是錯後半步,走在他身側,似乎也有種自在和愜意。

    一陣震耳欲聾的煙花聲突然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彼此對視,都覺得此時此刻,無論任何聲音,都會淹沒在這片喧囂裏,與其說話,不如靜對凝望。

    雙眸倏然一亮,沈徽忽然起身,在他耳畔低聲道,“陪朕去東華門城樓上觀煙花。”

    容與吃了一驚,看更漏已過二更,本能的衝他擺首。沈徽卻不管不顧的,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走。

    “皇上這麽做會驚動守城侍衛,”容與反手拽住他,“明日必會傳揚出去。”

    沈徽垂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大紅鶴氅,莞爾道,“把你的衣服拿來給朕穿上,不就行了?”

    容與愣住,看他一臉堅決,隻好無奈取出自己的青金羽毛緞鬥篷,為他披好,又將帽子係上。青色的緞帽下,更襯得他劍眉英挺,目似寒星。

    沈徽不說話,拉起他,快步往東華門城樓方向走,腳下像是生了風,步子越來越快,到後來竟跑了起來,好似生怕趕不上那終場的煙花。

    守城的侍衛都認得容與,見他要登城牆,無人敢去阻攔。他隻是暗暗覺得好笑,自做上這個司禮監掌印兼西廠提督,還從未有過什麽出格舉動,也許明日天不亮,宮中就會傳遍,林容與果真是年少任性,為看煙花竟然夜半時分登上城牆。

    上元京城無宵禁,百姓可以通宵達旦慶祝節日。東華門緊鄰燈市口,市樓南北相向,其間朱扉繡棟,素壁綠綺,街中搭有數十座燈架。時近夜半,仍有車馬穿行,各色花燈齊

    放,很是絢爛熱鬧。

    沈徽手指近處一盞秀才燈,又看看他,心情很好的暢快笑著,“那青衫秀士,倒也眉目清潤,頗有幾分像你的味道。”

    話音落,一道煙火倏地飛起,火光直衝天際,瞬息間在半空中炸開,灑下萬道燦金流光,將漆黑夜空耀得如同白晝一般明亮。

    周圍的樓台殿閣,在恍如銀河傾瀉的炫目光華下,巍峨之勢蕩然無存。

    容與在光影中轉頭,寬大的緞帽遮住了沈徽半張臉,好像心有感應,他也微微側過身子來。

    相視許久,直到最後一支煙花綻放完,夜空陡然恢複一片寧靜。餘光似乎瞧見他牽起嘴角,容與沒有再細看,隻是平靜望向,喧囂過後的天際。

    然而他不知道,沈徽是在對著他笑,那笑容明亮,充滿歡愉,隻是很可惜,因為得不到迴饋,最終還是寂落無聲地,隱匿於茫茫夜色裏。

    第65章舞弊案

    轉眼到了二月間,這一年的春天,京城再度因赴試的舉子雲集而熱鬧起來。

    “大人,我才剛瞧見秦家的小相公了。”林升興衝衝跑進來,眉飛色舞的描述,“可真好似玉人一般,竟比從前秦王殿下還要俊美三分,偏他風度又好,和王爺大不相同。”

    沈徹相貌出眾,一貫美名遠揚,雖離宮就藩多年,仍有宮人時不時會迴味他的風姿,暗暗稱頌。能和他相提並論,甚至尤勝,看來秦太嶽的這個小兒子確是風采卓然。

    容與因一直在房裏看年下宮中用度的記錄,原沒留意秦太嶽的次子秦啟方今日進宮來探望皇後,聽了隻笑問他,“阿升形容一下,有何不同?”

    林升咬著唇,想了一會,“王爺呢,是灼灼其華,一眼看上去湛然明朗,如同春日暖陽;這位秦小爺,則是氣度高華,清冽卓絕,傲然天成,宛若天邊一彎孤月。”

    容與饒有興味的一笑,“形容得不錯,可見最近的功課沒落下,大有長進。”

    林升一曬,摸了摸脖頸,“不過秦小相公為人謙和有禮,聽說他不喜奢華,清淡樸素,常感慨讀書雖多,心得卻少。所以在家時半日讀書,半日靜坐,以此方法養德行。真真不同於京城那些世家公子哥的紈絝做派。”

    說著自袖中拿出一張紙遞給容與,“大人請看,這是他近日靜思之後有感而作的。”

    紙上抄錄的是一首五言詩,題為枕石。詩雲,心同流水淨,身與白雲輕。寂寂深山暮,微

    聞鍾罄聲。

    容與看罷,頜首道,“淡雅清真,頗有陶公意趣。”又笑問他,“看來秦相公的新作已傳遍京城,一時洛陽紙貴了?”

    “豈止洛陽紙貴,您沒瞧見今兒滿宮裏那些個女官們,都趕著往交泰殿前湊,爭睹他的風采呢。”

    容與心中微微一動,故意打趣兒,“如此風靡?那麽,那位如碧玉般的江南閨秀樊依姑娘,可也有去湊熱鬧?”

    “她才不屑做這種事。”林升一臉泰然,“不過她隻對針線上的事有興趣,也是愁人,沒見過那般愛鑽研的。大人,您說這屆的狀元郎,該是秦小相公無疑了吧?”

    容與搖搖頭,“倒也不好說。這次的主考官是禮部右侍郎馮敏,馮大人學識淵博,出題以冷僻刁鑽聞名。且一貫不喜與權貴往來,是朝中為數不多真正的清流,想來不會因為秦相公的身份,而對他特別照拂。況且,本次舉子中有好幾位才名不凡,其中應天府解元更是江南著名的才子。說起來,這位解元你也聽說過的。”

    “哦?我聽過?”林升撓頭迴憶,“在江南總共也沒見過幾個文士,莫非是那位蕭征仲老先生?不對不對,他都致仕了,斷不會再來應考。啊,我知道了,該不會是那個付不出酒錢,當街賣畫的許子畏?”

    容與笑著說是,“許解元號稱江南第一才子,與秦相公同場競技,不知誰的文章會更得馮大人垂青。”

    “我想起來了,”林升忽然拍了下頭,“日前聽人議論起,這許子畏一到京城便流連酒肆茶坊,還不忌諱的說,要去登門拜訪馮侍郎,向他求篇文章拜讀,更放言說頭名非他莫屬呢。”

    撇撇嘴,他擺首做了結語,“這許子畏可真是夠狂的。”

    正當京城上至達官,下至百姓都在津津樂道這一屆會試,究竟是許子畏勝出還是秦啟方奪魁時,形勢卻陡然突變,出現了一樁震驚朝野之事。

    “這是今日內閣的票擬。”沈徽麵容不悅,將一份奏折攤開來,示意容與去看。

    大略一掃,內容是給事中華陽彈劾馮敏受賄,將試題泄露給許子畏,並暗中內定其為會元。容與留意看了華陽的舉證,特別指出許子畏在試前登門拜訪馮敏,以重金賄之,得到考題。而馮敏在閱許子畏答卷之後,亦不曾有避諱的言道:甚異之,將以為魁。

    內閣票擬則意指,馮敏受賄泄題在考生中反響巨大,令生員大失所望,對朝廷多有怨言,若不嚴加追究此事,恐有失天下讀書人之心

    。

    沈徽打量他一眼,開門見山的問,“許子畏其人,朕和你都曾經見過的。你也說過,他清高而放誕,但不失豁達灑脫,有赤子之心。你覺得他會做這樣有辱氣節的事麽?”

    容與斟酌著說,“他天份才情都高,無須行賄亦可得中。何況他並不顧忌,讓人知曉他曾拜訪過馮敏,若是賄賂,又豈會如此坦蕩?馮侍郎更是一貫清廉自守,那句甚異之,將以為魁,應該隻是純粹欣賞許子畏,才會有感而發,卻被旁人聽到借此來大做文章。”

    沈徽眯著眼,緩緩搖頭,“也難怪別人疑心,這馮敏出的題目奇險生僻,舉子們竟是通場無人知曉其意。偏隻有許子畏一人作答出來。若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

    容與詫異,“滿場舉子,除卻許子畏竟無人能解題意?那麽,秦啟方秦公子也沒有答出來?”

    沈徽頜首,“你問的這句在點子上。秦太嶽希望朕徹查此事,擇了大學士曹介和另幾個人複查考卷,這幾個人,皆是秦太嶽的門生。”

    話說到這裏戛然而止,容與心知肚明,秦太嶽一向不喜馮敏,加之他出的考題令秦啟方無從作答。恐怕已生了借此機會,扳倒馮敏,順帶替秦啟方掃除許子畏這個對手的意圖。

    “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這樁科場舞弊案?”

    沉吟片刻,沈徽冷靜迴答,“查!朕必須安撫士子。而天下有才者,也不獨許子畏一人。”

    幾日後,沈徽依據法司奏報的徹查結果,以馮敏、許子畏合謀作弊查無實證,但於會試前夕私相勾結,並確有錢財往來為由,處馮敏罰俸半年,許子畏無罪開釋,授華亭縣主薄。

    這個結果當然容與扼腕,以許子畏之才,僅任九品主薄已頗為可惜,何況還有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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