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點趕迴宮中,日後若有機會定和仲威再痛快暢談。”

    一番推卻告辭出來,容與和林升沿著宣武門大街策馬緩行。

    迴想方才那番話,心中疑惑更盛。沈徽與秦太嶽有嫌隙,可這麽早就調派王玥統領禁軍,難道竟是提防秦太嶽有不臣之心?誠然他對秦太嶽跋扈朝堂、排除異己也有不滿,但實在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

    再想想沈徽的憂慮也不無道理,既然君臣矛盾遲早爆發,難保秦太嶽不會逼宮迫他遜位,再扶持幼主登基——畢竟隻要秦若臻能誕下嫡子,國朝日後的繼承人也會是他秦家的血脈。

    他這廂一味專注思量,全沒有留意周遭景象,直到林升出聲叫他,方才停下紛繁的思緒,扭頭問何事。

    “先生,剛剛咱們越過了禦史趙大人的車,他似乎也瞧見咱們了,您是不是,應該和趙大人打個招唿?”

    容與暗道不妙,怎麽自己竟一點都沒注意到,長街之上自都禦史身邊過卻熟視無睹,說起來當是極為輕狂的舉動。

    急忙停住馬迴頭看去,果然見趙循的車正緩緩駛來,容與想了想,當即下馬站在路旁等候,預備給他賠罪。

    趙循的仆從早瞧見了,其中一個扶車的低聲請示了幾句,於是車子在經過容與麵前時停了下來。

    容與忙躬身揖道,“小人疏忽,適才無禮之舉望大人見諒。”

    趙循沒有答話,也沒有撩開帷簾看他一眼,車子安靜的停在路邊,兩旁的仆從此時都齊齊地盯著容與看。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車內安坐的人始終沒有動靜。

    容與保持著恭敬的姿勢,額頭已開始微微有些冒汗。趙循的隨從看他的眼神寫滿奚落和嘲諷。更加不妙的是,周圍已開始慢慢聚攏了一些瞧熱鬧的人。

    終於趙循的管家覺得再這麽僵持下去不妥,壓低了聲音,悄悄提醒自家老爺。

    車內的人這才清了清嗓子,隔著帷簾冷冷問,“爾何人也?”

    話音方落,林升立即站直了身子,一張臉漲得通紅,拉著容與的袖子,忿然道,“先生,咱們走吧,這老頭太無禮了。”

    他終究沒敢大聲說這些話,隻貼在容與耳邊恨恨抱怨。

    容與心裏明鏡,趙循的態度不算出人意表,他本就是朝中清流,向來不屑搭理宮中內侍,何況還有秦王這層芥蒂——到底是沈徹的嶽父,心中有怨恨再正常不過。

    可容與對沈徹已無恨意,即便有,也不能發泄在言官之首的趙循身上,他很清楚自己身處的位置,有多少人眼熱盯著,又有多少人等著拿他錯處,他原本不在乎這些,可他不能不在乎給予他這一切的那個人。

    他是沈徽一手提拔的,按資排輩無論如何輪不到他,既有這樣破格賞識,要是還不爭氣,被人彈劾倨傲無禮藐視朝臣,那打的可就是沈徽的臉了。

    對林升投去安撫一笑,他維持著謙卑的姿勢,再拜道,“小人司禮監林容與,路遇大人,下馬拜謁。”

    趙循重重的哼了兩聲,“老夫與內廷中官素無瓜葛,爾還不快些退下。”言罷,揚聲吩咐管家繼續前行。

    從始至終沒有掀開簾子,從始至終沒有看容與一眼。

    此刻即便低著頭,容與也能感受到周圍人不加掩飾的譏誚目光。

    “原來是個太監,不說還真看不出來,模樣怪斯文的,瞧著倒像是個書生。”

    “光像有屁用,這種人連仁義二字都不知怎麽寫,沒聽說麽,太監無根,最是陰毒不過的。”

    “要說那人也忒不給麵子,不是成心讓人下不來台麽,這年輕太監禮數挺周全的。”

    “嗐,太監哪兒有好人,純粹是裝出來的,趙禦史明察秋毫自然不會上他的當。”

    饒是容與想得開不計較,也難免聽得麵紅耳赤,一陣羞恥感伴隨著周圍人的聲浪漸漸湧了上來。

    “先生,咱們走吧。”林升在一旁輕聲提醒,聲音裏全是屈辱不甘。

    容與歉然的看了看他,點點頭,在眾人的圍觀下裝出一臉淡然,匆匆上馬離去。

    “先生,為什麽他們要非要那麽說……難道我們當中就沒有好人麽?”

    容與這會兒已恢複平常心,被他這麽一問,又麵露苦笑,“你覺得什麽樣的人,才能算好人?”

    林升毫不猶豫的迴答,“就像先生你這樣的呀。”

    容與頓時失笑,“對於你來說我也許算是好人。但對於趙禦史而言,我不過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家奴,卻時常不安於室,對於方才指指點點的人來說,我興許就是戲文中話本裏常提到的,那種弄權諂媚的小人。”

    轉頭看向林升,他一字一頓再道,“所謂好人,站在不同的立場看,可能會完全不一樣。你所認為的壞人,在和他利益一致的盟友眼裏,也可能是個好人。”

    林升歪著頭,掩不

    住一臉不服,“那是因為他們不了解先生,先生以後可以解釋給他們聽,做給他們看。”

    恐怕永遠不會有這個機會,沒有人會對他的為人性情感興趣。其實隻要不把自己想的太重要,旁人怎麽說又有什麽關係?轉過頭再看,那些剛剛貶損他的人,也不過罵過即忘,轉身走路,仍舊個人過個人的罷了。

    摸摸林升的頭,容與自己先釋懷一笑,“希望在阿升眼裏,我一直都能是個好人。”

    林升雙眸閃亮,用力點頭,“當然會了,先生待我好,教我讀書。不光如此,您對周圍的人都好,又要教習內侍們讀書認字,更從來都不會像那些位高的掌印秉筆,動不動就打罵低階內侍,您在我心裏永遠都是好人……”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從路邊竄出一個少年,那少年跑的十分急,以至於全然沒有意識到,林升的馬頭正直直的對著他。

    眼見少年快要被撞翻,容與飛快伸手越過林升,搶過他手裏韁繩一把拽緊,林升坐下的馬登時揚起腿嘶叫一聲,猛地停了下來。

    容與翻身下馬去看那少年,見他似乎嚇傻了,失神落魄跌坐在地,渾身上下顫抖不已。

    “你嚇死我了,這般衝出來可是不要命了?”阿升氣急敗壞,指著少年先來了一通責怪。

    容與蹲下身子,搖了搖那少年,“小兄弟,你可有受傷?”

    少年一激靈,看向容與,四目相對,但見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極有神采。之後低下頭摸了摸雙腿和胳膊,確認並沒有受傷,才衝著容與搖了搖頭。

    放下心來,容與扶著他站起身,他卻好像忽然迴魂,低頭四處張望,滿臉焦急。容與見狀便詢問他在找什麽。

    “是白鳥玉佩。”他疾聲迴答,看來那玉佩應該是他珍愛之物。

    三個人都開始四下尋找,最後還是林升在他的馬蹄附近找到了那枚白鳥佩。少年大喜過望,立馬接在手中,定睛看時,卻又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容與看向他掌中,原來是一隻白玉綬帶鳥,鳥尾橫拖,鳥喙中銜著一枝花草,玉色似羊脂溫潤細致,看樣子倒像是件古物,隻可惜伸出來的那枝花草卻已摔裂了一角。

    第21章故人之子

    少年泫然欲泣的看著手中玉佩,垂頭喪氣,腳下似釘住了一般不再往前走一步。

    容與見他如此傷心,寬慰道,“也許找個巧匠還能修補的,剛才是我們的馬驚了你,你要是信

    得過我,我試著去給你修修看如何?”

    少年連連搖頭,眼裏滿是絕望,“修不好了,即便補好也不是原來的樣子,如今哪裏找一樣的成色去。也不知道典當鋪還收不收這樣的殘品。”最後一句話聲音極低,已是喃喃自語。

    原來他是要將玉佩當掉,見他穿著布衣,頭上隻帶了四方平巾,看樣子並非官宦子弟,想來是因為家中生計或一時有急才要當掉心愛之物。

    心中一動,容與對他說,“既然事出在我,不如由我來賠償你的損失吧。”

    那少年撫摸玉佩,卻搖了搖頭,“錯在我,怎能讓先生承擔損失。先生放心,我不是那等市井無賴,絕不會訛您的。”

    這話說的很有幾分骨氣,令容與頓生好感,越發想要幫襯他一把。

    “你若肯割愛,我倒是很想買下這枚玉佩,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年抬頭,訝異地看著他,“可它,它已經破了呀,先生要一塊破了的玉佩做什麽?”

    容與笑了笑,“我可以試著去補好它。如果不能也沒有關係,就當它是和我有緣吧,既然破損因我而起,可否請你給我一個彌補過失的機會?”

    想著這少年要賣掉心愛之物已是難過,他索性把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出於歉疚買下玉佩,或許能讓對方容易接受一些。

    少年瞠目結舌,呆了一會,突然俯身拜倒,“剛才明明是我衝出來差點撞到你們,才害的玉佩碎了,您還這樣幫我,我,我真是遇到好人了,還未向你叩謝救命之恩,謝謝先生救我性命……”說到後來竟已有幾分哽咽難言。

    容與忙拉起他,“你知道自己魯莽就好,以後不可再這樣了。”又看他一時情難自已,且行動不便,便問他家住何處,預備送他迴去。

    少年向後一指,“就在那個巷子裏,先生若不嫌家貧,且隨我去坐坐吧。我請母親一道來謝謝先生。”

    容與含笑點頭,讓林升牽了馬,自己扶著少年緩步朝他家走。

    少年的家是一個一進的小院落,開門的老伯見他被人攙扶著迴來,頓時滿臉焦急,“二爺這是怎麽了?”

    少年不在意的搖頭,“快去請太太出來,這二位是我的救命恩人。”

    老伯先是瞥了容與一眼,跟著連聲道是,忙不迭地跑去了正房。

    隻一會兒功夫,一位中年太太便迎了出來,目光先落在兒子身上,雖有擔憂卻一閃即逝,轉而平和從

    容的望向了容與主仆。

    她衣飾雖不華貴,但周身氣度雍容端莊,剛才望向少年的那一眼雖滿懷關切,卻沒有急吼吼趕上來哭天搶地,仍能保持鎮定一絲不亂,顯見著頗有大家風範。

    婦人含笑將容與主仆迎進正廳,彼此見了禮。

    容與這才知少年名叫楊楠,父親於今春病逝,家中隻有楊夫人和一個服侍多年的老仆人。楊楠剛滿十五,家中孤兒寡母缺少生活來源,所以才忍痛要將祖傳的一枚玉佩拿去當掉。

    隨意看向見廳上擺設,一件件都頗為不俗,容與猜想,楊楠父親在時,這一家人的生活該是相當優渥。

    看著這一對為生計發愁的母子,容與又聯想起前世和姐姐艱難討生活的往事,心裏泛起同情,斟酌著措辭,對楊夫人道,“林某適才請令公子將玉佩賣給我,他已經同意了,林某是誠心實意,就請夫人說個價錢吧。”

    楊楠有些發窘,剛要開口,卻聽楊夫人道,“林先生一番好意,我很明白。我雖寡婦失業,但也不能靠便賣家中物事為生。小子胡鬧的言語,請林先生不要當真。”

    容與知道她不想平白受恩惠,點頭笑笑,“那麽還請楊夫人聽我一言,林某是京城人,常年在外經商,做的買賣之一便是金石玉器。方才我仔細看過,那白鳥玉佩的成色做工不似本朝之物,想必是有些年頭。據我所知,唐以前的玉器多以花卉紋居多,少有作鳥形的。北宋時,因道君皇帝嗜玉成癮又極擅繪花鳥,引得宋代花鳥形玉器繁盛一時。若林某推測不錯,令公子這枚白鳥佩該是宋玉。林某是生意人,看到好東西自然留心,所以望夫人能夠成全。林某在此先謝過夫人了。”

    楊夫人不動聲色的看著他,心中大約也在掂量這話到底有幾分真,正想開口,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吵嚷聲,那老仆人慌慌張張跑進來,氣喘籲籲道,“太太,樅大爺來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楊楠騰地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呦,嬸娘今兒正巧在家,侄兒給您問安了。”隻見一個年輕男子從外頭走進來,站在廳中,先是環顧了一圈,看見有外客也隻略微點了點頭,接著衝楊夫人隨意施了個禮。

    這人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神色輕佻麵帶不屑,聯想起楊楠剛才的反應,容與忖度這個叫楊樅的青年,應該是楊楠母子十分不想見到的人。

    楊夫人端穩的坐著,淡淡道,“樅哥兒今日來,有什麽事兒麽?”

    “父親明日宴請

    內務府的老爺們,派我過來跟嬸子借些體麵的擺件,侄兒記得嬸子這裏有纏枝牡丹金寶地錦,琺琅彩花鳥紋瓶,暫借一用,後日我再打發人給嬸子送迴來。”

    楊楠聽得緊鎖了眉頭,一臉鄙夷,半晌將頭扭到一旁不去看楊樅。

    楊夫人好整以暇道,“不是什麽要緊的,借你也不難,隻是那些個東西都是我的嫁妝,並不是你們楊家之物,既然你要借,就叫你父親打個借條給我,咱們有借有還,再借也不難。”

    楊樅翻了下眼睛,“嬸娘這是什麽話,親戚間借個東西還要什麽借條,這要是傳出去,楊家門裏可是丟了大人。咱們一筆寫不出倆楊字,莫非您還信不過我父親?”

    楊夫人淡淡一笑,“這會兒你和我說是一家子了,當日怎麽又急吼吼的分了家,像打發瘟神似的把我們母子打發出來?我如今日子過的什麽樣,你父親心裏清楚。統共就那麽點東西了,不得不看緊些。閑話不提也罷,你且去寫了借條再來吧。”

    楊樅滿色微紅,高聲道,“嬸娘這話奇了,好像父親趕了你們出門似的,咱們分家,可沒有一點違反大胤律條例的地方,那鬮書也寫的清清楚楚,我父親明公正道辦了這件事,您難道有質疑不成?何況就算分了家,也還是一個楊家門裏出來的,楠哥兒不是我弟弟?我倒能賴他東西?嬸娘還是快些找了來讓我帶迴去,我要是借不出來,迴頭父親可是要親自上門的,為了點子物件兒傷了和氣,大家都不值當。”

    這話說的夠橫的,好像今天借不來便要明搶一般,容與在一旁聽著不悅,果然楊楠先忍不住,怒斥道,“大伯來了又怎樣?你們還想搶不成?欺負孤兒寡母卻還說什麽一家子!要不是心裏有鬼,怎麽就不能打個借條?打量我不知道你們的算盤,什麽是借?可有一次還迴來過?你若真想借倒也不難,隻把前幾次拿走的先送迴來再說。”

    “嘿,你個臭小子。”楊樅登時惱羞成怒,上前一步就要去扯楊楠,“你眼裏還有沒有長兄了?敢這樣跟我說話!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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