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來了呢,這就帶你迴重華宮。”

    容與趕忙迴過神,踉蹌了兩步走到門口,跪地向沈徽問安,可除了問安的詞,他又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殿下,容與這些日子都住在這種地方,真難為他了,臣看他現在有點發傻,”懷風一臉壞笑,“您說是派人把他扛迴去好,還是拖迴去才好?”

    容與兀自納罕,禁不住問,“皇上,赦免臣了?”聲音一出,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十多天沒開口,他的聲音已變得晦暗沙啞。

    沈徽看著他,目光比從前柔和了許多,“皇上犯了心悸,哪兒還顧得上你,隨孤迴去吧。”

    想起那日皇帝說過,若無旨意不許外人見他,容與想要再問清楚些,卻被懷風一把拽住,攬過肩膀,“我瞧你是真被關傻了,不光不高興還憂心忡忡的,殿下既親自來接你,你可還猶豫什麽?快走吧,除非你真喜歡在這麽個地方住下去。嘖嘖,才幾天罷了,瘦的臉都凹下去了,迴去該給你好好補補才是。”

    容與低頭,被他這一番親昵舉動弄的有點發窘,主要還是介意自己多日沒洗過澡了,不論前世今生,他都是個愛幹淨的人。

    他不說話,任憑懷風一路拉著調笑嬉鬧,心中知道,懷風也還是很惦記他的。

    十幾天沒來翠雲館,此刻站在書案前,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還沒等他醒過神,懷風已笑著將他拽到沈徽麵前,“還不快叩見太子殿下?”

    容與睜大眼睛,一陣錯愕,幾乎再度不顧禮儀尊卑,直視起沈徽。原來短短半個月,外頭已然是換了人間。

    不過怔忡片刻,他便垂首俯身,鄭重叩首,按照參見東宮的禮數行禮如儀。

    懷風在一旁笑著解釋,“你那日麵見皇上之後,皇上就動了氣,加上首輔大人多次進言,要加強建福宮的侍衛人手,又有之前那個小內侍說秦王曾放言東宮之位遲早會是他的,皇上更是震怒。殿下又安排了言官數次彈劾其行止不端,皇上才終於下了決定。”

    前頭說的痛快,頓了一下,又滿心不甘起來,“饒是這麽著,還是加封了西安府作他的藩地,責令五日後攜王妃就藩。這下可算踏實了,咱們殿下穩坐東宮,這裏頭你也功不可沒,還不快著些,跟殿下請賞呢。”

    容與低著頭,懷風的朗朗笑聲讓他心裏覺得踏實,身上頓感輕鬆,微微抬首,低聲道,“臣恭喜殿下得償所願。”

    懷風大喇喇一笑,大

    概還想要繼續逗他說點邀功請賞的話,沈徽適時的乜了他一眼,懷風立即會意,連忙收斂容色,行過一禮,轉身退了出去。

    容與依舊垂眼看著地,明明有千言萬語想問,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沈徽的聲音透著少有的溫和,微笑看著他說,“這些日子辛苦了,你也受了不少委屈,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孤會盡力的滿足你。”

    容與能聽出他話裏有鼓勵的味道,這是從前沒聽到過的,心裏不由地一暖,卻還是恭謹道,“臣不覺得委屈,也沒有什麽要求,往後,臣會盡心服侍殿下。”

    “也罷,以後日子還長,想到什麽再提也是一樣。”沈徽眉眼含笑,轉過話題問,“你有沒有害怕?怕今日進來的人是來宣賜死詔命的?”

    容與抿著嘴唇,極輕的點了下頭,“臣怕過。臣一直在等待皇上的旨意,等待的過程裏,臣知道自己還是不想死的,但也無能為力。所幸臣做了自認為該做的事,想來也可以死而無憾了。不過也是自我安慰罷了,說到底還是會恐懼,隻是這樣想,臣心裏能稍微寬慰些。”

    “你就沒想過求皇上開恩麽?或者求我?聽高謙說,你特意囑咐他,勸我不要這個時候求情,你可知道若不是前朝言官和秦太嶽等人多番配合,逼的父皇痛下決定,父皇又剛好心悸發作無暇他顧,你這會兒怕是已死過幾迴了。該說是你命大才對!可在你心裏呢,是不是覺得我一定會避嫌,絕不會為救你做任何努力?”

    他聲音裏竟然有三分焦躁,好像是在質問,容與為何不肯相信他。

    禁不住有些惶然,容與不敢確定自己的判斷是否準確,搖搖頭,盡量平靜迴答,“臣,也說不清楚,但的確沒有想過要殿下救臣,何況殿下已經救過臣一次了。”

    沈徽蹙了下眉,似乎略有些失望,良久澀然一笑,溫聲道,“下去沐浴休息吧,有事我會再傳喚你。”

    容與頜首道是,一時卻躑躅不去,幾番欲言又止才開口問,“臣還有一事,想問殿下,建福宮中,那個舉發大殿下的小內侍,如今怎樣了?”

    沈徽眉心一跳,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似的,怔在那裏,半晌狠了狠心腸,咬牙道,“父皇已下令將其杖斃。”

    身子輕輕晃了晃,容與沒有再說什麽,微微欠身退了出去。

    原本以為升平帝隻是偶發心悸,休養一段時間就會好轉,然而出乎眾人意料的,不過短短幾天竟會演變至病勢沉屙。

    太子理所當然代理了監國之職,每次朝會後於宣政殿接見諸臣,傍晚時分再去養心殿侍疾,連日奔波勞累下,不免也清減了許多。

    懷風心疼主子,每日都會著人熬好參湯和燕窩奉於沈徽麵前。

    有時也會和容與悄悄抱怨,“咱們殿下就是勞累命,瞧瞧那位多舒坦,再過兩天就要啟程去封地了,一應事情都不用操心,同樣是萬歲爺的兒子,偏他就那麽輕省。”

    容與無言以對,隻是淡淡笑笑,其實辛苦勞累,何嚐不是求仁得仁的結果,既要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自然也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心力。

    這幾日他都陪在沈徽身邊,從朝會到見閣臣,都有他侍立在側的身影,待到午後再去文淵閣將內閣所擬的奏章取迴重華宮,晚上則陪在沈徽身邊,侍奉他批閱奏疏。

    唯有去養心殿侍疾一事,沈徽從不叫他跟著。

    這日傍晚,容與整理好當日朝臣們的奏疏,放在翠雲館書案上,想著沈徽今日又要批閱到很晚,便備了些羅介茶,並去歲秋日裏穀雨時節收的雨水,預備煮水點茶。

    書房裏極安靜,隻有茶吊子發出的嗶嗶輕響,順手拿一本抱樸子,正看得心中寧靜愉悅,忽然聽得外麵響起一陣吵嚷喧鬧,隱隱傳來一個女人高聲嗬斥的聲音,語氣焦灼充滿憤怒。

    不一會功夫,聲音越來越近,砰地一聲房門被推開,一個宮裝美婦帶著一眾人長驅直入,身後還跟著氣勢洶洶的秦王沈徹。

    容與認得那婦人,正是秦王生母,如今聖眷正隆的嘉妃。

    他知道此刻不宜讓沈徹撞見,何況對方興師動眾,母子齊上陣,可惜眼下已是避無可避,也隻好依規矩伏地向他二人請安。

    嘉妃驟然看見他也是一驚,旋即幾近目眥欲裂,快步走上前一把拽起他,尖尖食指幾乎戳到容與麵門,直逼得他連連後退。

    “好個閹人,是你在皇上麵前陷害我兒,這會子竟還敢出現在本宮麵前,早知當日徹兒就應該殺了你,今日本宮斷不能再留你。”

    言罷,她厲聲喝命隨身侍衛將容與拿下。

    兩旁侍衛們立即上前擒住容與,直將他押跪在地。

    容與兩臂被緊緊鎖住動彈不得,手足一陣乏力,知道大事不妙,霎時間,那日在養心殿曾有過的空明感再度侵襲,他不禁猜想,也許今天真的就是自己的死期。

    芳汀聽見動靜,從門口疾步衝了上來,衝侍衛

    們喝道,“住手!”扭身直視嘉妃,臉上也帶了幾分怒意。

    “娘娘這是做什麽,他是我重華宮內侍總管,授從五品之職,且是太子殿下近身侍奉之人,您怎能對他動用私刑?敢問娘娘,容與究竟犯何宮規,要勞動您代太子殿下對他施懲戒?”

    她口口聲聲用宮規和太子來壓製嘉妃,聽的嘉妃心頭之火大盛,森然道,“一個閹人罷了,不過是奴才,本宮是六宮中位份最高的人,也是太子的長輩,要懲治一個奴才何須問過旁人意思!本宮今日就要杖殺這個奴才,好叫你們知道以下犯上該當何罪!”

    沈徹初時兀自想要拉住母親,等到這話出口,知道已來不及。眼看著嘉妃吩咐左右將容與押至院中,早有她隨身內侍去慎刑司宣來了行刑之人——皆是宮中年輕力壯的內侍,個個都精於刑責之道。

    容與自覺辯解或者求饒都不會有用,被人縛住雙手,再怎麽掙紮也是徒勞,隻能任由侍衛們將他拖拽到院中,雙膝跪地,頭緊緊按在胸前。

    心跳弼弼作響,餘光觸到一根根紅黑刑杖,兒臂般粗壯,容與用力地咬住舌尖,一股鮮血瞬時湧出,順著緊抿的嘴角蜿蜒流下,血腥氣反倒讓他鎮定下來,他知道自己尚且有勇氣,在刑杖落下的那一刻咬斷舌頭。

    “你們都是死人麽,任由他們在重華宮行兇!”芳汀一麵衝重華宮眾侍衛們怒喝,一麵上前拚命拉扯鎖著容與的侍衛,卻無論如何也拉扯不動,隻好轉身對秦王母子懇求,“娘娘和殿下請三思!太子殿下侍疾歸來定不會輕易放過此事,殿下這會兒還在禁足中,私出建福宮已是抗旨,您還要罪上再加罪不成?”

    一席話倒把沈徹招惹得眼中冒火,恨聲道,“沈徽一味霸攬,不許孤見父皇,孤今日便殺了這個閹人。我早就不在乎什麽抗旨不抗旨了,索性今天就是要出這口惡氣!”

    此時重華宮中已是亂作一團,侍衛們緊緊圍住建福宮的人,怎奈秦王也是有備而來,自帶著一眾親兵,雙方對陣之下場麵膠著,倒是沒人敢輕舉妄動。

    耳聽得嘉妃喝令侍衛將人押上刑凳即刻行杖,容與無望的看了一眼重華宮門的方向,那裏已被兩宮侍衛們重重包圍住了。

    他闔上雙眼,將舌頭抵在了兩排牙齒間。

    第11章取暖

    打定主意赴死,容與正待發力,突然間聽到一聲清冷的斷喝。

    天地仿佛在刹那間安靜下來,連拿住他的侍衛也在這個時候鬆開了手。

    沈徽冷冷掃過一眾人,目光落在兄長臉上,四目相交,他眼中狠冽竟讓沈徹抑製不住一陣發抖。

    “還在禁足期間,卻敢抗旨不遵,又大鬧重華宮,是想要孤責罰於你?”沈徽聲音並不高,卻是不怒自威,“見太子而不參拜,你的禮數都忘光了麽?”

    沈徹雖被那氣勢所攝,到底不願在人前對他行禮,仰頭高聲道,“你是太子又如何?終究還不是皇上!我要見父皇,你憑什麽阻攔不讓我見?”

    沈徽不怒反笑,輕輕揚了揚手,宮門處忽地湧進一隊禦前侍衛,頃刻間已將沈徹帶來的人團團圍住。

    “憑什麽?就憑孤可以調動禦前侍衛,乾清門侍衛,神武門侍衛,這些人足夠將建福宮的人盡數圍剿。”

    他轉過身,懶得再看嘉妃母子驚愕挫敗的麵孔,“直到今天你還不明白大勢已去?父皇沒有選你,你應該覺得慶幸,即便這個位子給你,你也沒有能力坐的穩。”

    牽起一邊唇角,他滿臉嘲訕,“除了鬥雞走馬好色驕奢,你還會什麽?反倒是孤這些年四處辦差,為給國庫省下銀錢和朝臣纏鬥,在雲南瘴霧之地費勁思量懲治貪吏,在遼東苦寒之地備兵籌餉,孤做這些事的時候,你這個皇長子卻又在做什麽?是在父皇麵前假意承歡?在眾人麵前扮演仁孝皇長子?還是在你的宮裏和小內侍們胡天胡地?你有什麽能耐要這個位置?現如今你要見父皇,不過是還抱著一線幻想。孤今日明告訴你,你隻管死了心就是。”

    看著沈徹瞠目結舌,他負手幽幽一笑,“父皇不會見你,要你禁足的令是他老人家口諭,如今你抗旨不遵,孤本可以將你治罪。念在父皇還在病中,且饒過你一次。後日一早你老實遵照旨意前往藩地,從此做個富貴尊榮的閑王,如此,孤對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說完陡然轉身,一身肅殺之氣盡顯,“如還敢滋事,孤絕不饒你,即刻以無人臣禮將你送交宗人府問罪!屆時奪爵圈進,就不要怪孤無情!這會兒帶了你的人滾迴建福宮,不得踏出宮門一步。”

    聲音仍是不高,然而一字一句皆擲地有聲,逼得沈徹後退數步,一張臉煞白如紙。

    皇長子原本捏著一手好牌,卻被自己打得一敗塗地。

    不過雖然輸了,也是倒驢不倒架子,沈徹強梗著脖子,“這會兒你把控大權,我自是奈何不得,隻等來日父皇聖躬安泰,且看你再如何囂張!我自會前往封地,就不勞太子殿下操心了。”

    色厲內荏的說完,朝院中自己的親兵揮手,眾人立時跟在他身後,轉頭間瞥見仍跪坐於地的容與,沈徹懷著一抹深深的惡意,冷笑道,“原來咱們兄弟還是有相似之處,我以為你是個多麽潔身自好的楷模,沒成想,竟也會為這等無恥閹宦迷惑。我也奉勸你四個字,好自為之。”說完,不再迴顧一眼,拂袖揚長而去。

    宮苑終於安靜下來,沈徽屏退侍從,懷風忙趕上前扶起容與,一拉手臂這才發覺,他整個身體都在隱隱顫抖,扶住了他,不由輕聲一歎,“你怎麽這麽倒黴,偏生這個節骨眼碰上這對不講理的,快別怕了,都過去了。”說著攙緊他,慢慢進了內殿。

    容與跪的久了,兩腿發麻,胳膊又被人強行抓著,這會兒正覺得一陣陣生疼。半倚在懷風身上,知道危險已去不該再做這般模樣,於是連連深唿吸,希望借此恢複一些氣力。

    他不吭聲,懷風隻當他嚇傻了的,緊著寬慰,“幸虧芳汀機靈,看情勢不妙趕緊叫人去了養心殿通傳,殿下正聽太醫們迴稟萬歲爺病情,一聽見你出了事兒,連太醫說什麽都顧不上了,急忙的趕迴來……”

    殊不知這幾句話聽在容與耳中,讓他既驚駭又震動——他當然不認為此舉昭示他在沈徽心目中的地位,能超過升平帝,然而沈徽居然能放下手邊事趕來救他,對於習慣高高在上的皇室中人,不吝為一個難以想象的突破了吧。

    勉力從懷風手臂裏掙出,他盡量站穩些,俯身下拜,把所有的感激都融在這一記叩首中,卻禁不住聲音發抖,“殿下救命之恩,臣銘記於心,永誌不忘。”

    一雙溫熱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撐在地上的雙臂,隨即用力的向上拉起他。

    容與抬首,正望見沈徽狹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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