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連卿記得來不崀山時自己還沒到毒發的時日,可此時毒發,必然與聞到的腐爛花氣有關,那東西多半是特意製作的藥粉,能夠加劇催發他毒發的時間。

    因他入洞的陷阱,一流頂級的刺客,專門煉製的藥粉,準備的如此精心充分,對方還真是一心要致他於死地。

    林琅看著沈連卿心跳得厲害,純粹是緊張的,她不知怎麽自己昏昏沉沉的眯了一小下,這人就變成這副淒慘樣子,原本是個謫仙玉人,無形中散發豔色勾人魂魄,如今臉色慘白的活像是個得了癆病快死的人,額頭滿是汗珠,嘴唇都變暗色。

    此人雖是旁敲側擊將她的身份來曆打探了個幹淨,她心下明白對方必然不是個簡單人物,然而兩人也算是一同死裏逃生,多少生了些同伴情意,總不能不管不顧,於是林琅蹲下身子邁起小步子往洞裏蹭去,邊喊著:“崔公子,你怎麽了?”

    對方閉著眼睛,鼻息微弱,林琅想去推推他,手又縮迴來,有點怕他又半路睜開眼,惹得她尷尬不好解釋。

    隻得提高了音量,喊道:“崔珩?崔珩?”

    他毫無反應,睡得再安慰也不該這樣,何況他這幅病容,林琅眼皮一跳,突然心頭冒出一個恐懼的想法,他……不會是死了吧。

    ***

    沈連卿還沒死,不過也快了。

    他身中奇毒,本每隔半年食用藥丸伴藥浴共同療養便可壓製,隻是此次出來匆忙,暫緩毒性的藥丸未帶,身中內傷,又被昨夜刺客甩來的催發的藥粉一激,內外加劇中,竟在此時爆發。

    他渾身虛脫無力,眼前鬼影重疊,各色聲音在耳畔嗡嗡作響,奸笑痛哭齊聚,噪亂的要將腦皮與頭骨分開一般,突然有一道焦灼清越的聲音在迷霧中乍響,聲音卻遠的好似在海市蜃樓的彼端,對方不斷喊著崔珩的名字,他不耐的皺了下眉頭,想開口說那不是自己的名字,那聲音雖喊著不屬於自己的名字,然而卻是混亂躁動中唯一的清明,他費盡全力想去抓住,隔著憧憧詭譎重影,他的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張臉。

    林琅驚慌地盯著他的臉,就見沈連卿喉中發出一聲微弱的嗚咽,雙眸緩緩裂開一條縫,雙瞳染血赤紅,林琅驚詫地一時說不出話,這人怎的會變成這幅樣子?

    她按捺驚恐與懼怕,呐呐開口:“……崔公子,你怎麽了?很難受嗎?是不是發了什麽舊疾?”

    沈連卿慘白著臉,眼皮上各自壓著一座大山,眼前迷蒙透出一張被嚇

    到的姑娘臉,神色不安極了,她在害怕什麽呢。

    直至現在,他還在心中兀自想著,若她是刺客,此時動手便是最佳時機,不必再等了。

    毒物在他的身體裏如同一隻巨獸不斷翻騰跳躍,體內的氣息肆亂,猛地往上翻湧,都頂到嗓子眼了,他痙攣般的抽動一下,而後緩緩咽下滿口的腥甜,隻餘唇上一縷血線。

    見他如此痛苦,麵前的姑娘急的好像眼睛都紅了半圈。

    何必呢,若不是刺客,隻是萍水相逢的世人,不必為他這樣一麵之交的陌生人傷心吧。

    沈連卿的心中在不解的抗拒,可他縱然再想抗拒無關的感情,也終究是個有七情六欲的男人,見林琅為他如此擔心,心中不免也浮出一絲暖意。

    若是臨死前能有個姑娘為他傷心流淚的哭一哭,總比自己孤零零的死在荒郊野嶺要好,起碼臨死前還有人擔心在乎,而且她不知他身份,心思純淨,隻是不想他死,總比看到一群虛與委蛇的虛偽人好得多。

    隻是這樣小的姑娘,若是自己死在她麵前,怕是要一輩子都埋上一層驚恐的陰影吧,想到這裏,他心中多少有些不忍。

    “別、別哭……”沈連卿氣力微弱,聲音幾不可聞。

    林琅一聽氣虛無力的聲音,嚇得嘴唇都開始抖了,他可別死啊,不然外麵瓢潑大雨,洞裏有個屍體,她進退維穀,往哪兒走啊。

    而且,她幼年曾親眼見到小白狗的屍體,影響至今,若真有一個人在自己麵前死去,況且此人還救過自己,她無能為力的看著他死,這輩子都不得安生了。

    沈連卿本想說句安慰的話,可胸口好似被一塊鐵石壓住喘不過氣,毒龍在身體擺尾一甩,五髒六腑抽痛,連放在地上的手都開始不由自主的抽搐顫抖。

    林琅盯著他,注意到沈連卿臉色漸漸發青,眼睛半眯成一條細縫,眼裏的光芒斂內,漸漸暗沉,現在更是話都說不出來,這人身體的衣物還濕著,定是發了急病了,她又靠近他,惴惴不安地問:“崔公子,你是不是冷?”

    沈連卿頭痛欲裂,耳畔響起少女噓寒問暖的輕音,卻迴答不了她,然而他確實是冷的。

    他所中之毒乃天下奇毒,發作時躁動異常,體息狂亂的在血液筋脈與骨骼當中亂竄,炸裂出一條亂道,如同刮骨之痛,而後刺骨的寒意接連而至。

    縱然沈連卿身份貴重,身價千萬,可訪遍天下群醫,就連當今的國師大人也無法解此

    毒,隻能用藥物暫緩壓製。

    此毒猶如附骨之疽,在他的體內為所欲為的躁動,伴隨著層層疊疊的寒意鑽進骨縫,令他如墜冰窟,他連舌頭都凍的僵硬,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從內到外在逐漸失溫。

    林琅隻見他胸口起伏漸漸微弱,也顧不得什麽了,此地無床無藥,就是救人也沒法子,無法脫他衣服,她也不能抱著他,隻能折中想了個法子。

    她心裏一沉,咬著牙問:“要麽,我的手給你牽?”

    兩個人握手總會暖些的吧,母親每每生病時,她也是坐在床頭牽著母親的手,一夜過去,母親總會好上許多。

    沈連卿聽到她的話後艱難的掀起眼皮,強忍著痛苦嘴角勾出一抹忍俊不禁的笑。

    牽手,這姑娘是把他當成孩子哄了嗎?

    林琅注意到他嘴角若有似無的笑,見這反應以為他是答應了,如今哪怕能讓他舒服一些也是好的,自己總不能隻在旁邊亂問一氣,毫無作為的看著他發病吧,她掏出懷裏的帕子在火邊烤幹,蓋在自己的手心上,而後並肩靠在男子身旁,石洞狹窄,坐到她的身旁,男子烏黑披散的頭發都要落到她的肩上。

    林琅距離他很近保持著一小段距離,一隻手抖了抖,隔著帕子小心翼翼的握住了他放在地上的另一隻手。

    剛剛觸及林琅就被對方手心的冰冷震得打了個哆嗦,寒意如蛇從手心躥到全身,她倒吸一口冷氣,輕嘶了一聲,這麽涼,風寒不是該渾身發燙嗎。

    她轉頭看向對方慘白的臉孔,嘴唇都在微微發抖,林琅不知他是毒發,是痛苦不堪的抽搐,隻以為是突來怪異急病,剛才還在火光下誘惑人的男狐狸,現在冷的直顫,哪有還有方才的豔光四射。

    林琅聯想了下小白狐狸狐狸精病的顫抖,蜷縮一團樣子,心裏霎時就軟綿成一片,目光移到麵前男人的臉上,見他長睫輕顫,打下的陰影隨著火苗上躥下跳的移動。

    小可憐樣兒的。

    林琅悠悠歎了一聲。

    沈連卿閉著眼,耳畔依舊轟鳴,眼前金星四濺,唯有鼻端傳來一股少女的悠然清香,有點像植物的味道,清新芬然,鬱蔥勃勃,這香氣給他無邊無際的痛苦中帶來一絲解脫的寧靜。

    他年少中毒,對此毒發作的力道十分熟稔,他極力調整體內紛亂的內息,試圖壓下肆虐狂亂的怪毒,淡淡的香氣與溫暖同時傳來,狂亂的心髒奇異的開始平複,他驀地一嘔,吐出一口紫黑色

    的淤血。

    狂亂與劇痛歸於平寂,被擠壓的紊亂心跳已然恢複。

    沈連卿倏然睜開眼,他的目光似乎也燃著火,盯著即將燃滅的火堆片刻,他眼底的暴躁漸漸偃息,漸漸化為黑暗般的平靜。

    他望向洞外,雨聲已歇,微光透亮,一天一夜竟過去了。

    擦幹額頭鬢間的汗水,揪著衣襟掀開一看,胸前的兇獸暗紋已隱入體內,他竟然把毒壓下去了?

    這著實是九死一生的奇遇,算是之前的墜崖,是第二次了。

    沈連卿聯想到什麽,側頭一望,心中難以抑製的一動,小姑娘靠在石壁上沉睡著,發髻散亂,幾縷細發落到臉邊,長長的睫毛根根分明,紅唇輕抿,睡得竟然十分安穩。

    該說這姑娘心太大了嗎,……不是,應該是太累了吧。

    他的目光落到兩人相握的手上,中間隔著一層布紗,他的指尖碰到她指間細膩的肌膚,溫暖嬌嫩,沈連卿木然看了片刻,心底奇異的泛出一股莫名的感覺,第一次和人這樣執手相握,對方還是一個年幼的姑娘,從手心裏傳來源源不斷的熱度中,竟品出一絲相依為命的滋味。

    林琅,沈連卿在心口微念起她的名字,好似千迴百轉的溫柔繾綣,嘴角微彎,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來。

    他會記得她的。

    這個沒有舍棄他、冒著自辱清白為他脫衣、在他毒發時溫暖他的小姑娘。

    黑洞裏好像一個世外之地,裏麵有一個全心全意擔心他的小姑娘,一瞬間沈連卿竟有點舍不得了。

    這一瞬即逝的不舍在異動響起的刹那便飄散開了。

    ***

    少女細白臉上小扇子樣的睫毛微微一動,林琅輕歎一聲漸漸轉醒,麵上露出幾分沒有防備的迷茫,像是一隻剛剛睡醒的小獸,可愛的令人想上前揉揉她的腦袋。

    她一睜開眼,便看到一張陌生的男人臉,饒是再好看,林琅也不免被嚇得驚叫一聲,還沒看清對方長相,雙腿一瞪要往後退,不料急迫間後腦撞到身後岩石,砰地一聲疼的她直抽冷氣,眼角的淚都逼出來了。

    沈連卿也愣了,小姑娘一驚一乍的,剛醒了就把自己傷了,他柔和了語調,關切的問:“林姑娘醒了,腦袋撞得可疼了?”

    林琅抱著頭睜開迷蒙的眼,對準焦距看清對方,哭喪著臉,道:“沒、沒事……”

    她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

    再醒來這位崔公子已沒了昨天的虛弱,好像吸完人的精氣後的妖怪,麵色清然,精神奕奕。

    沈連卿低頭,靠的很近,氣息微微落到她的額頭,道:“真的?要不要揉揉?”

    林琅臉皮一燙,直往後縮,什麽揉揉……要是換個人這麽說,她鐵定認為對方是在輕薄於她,可眼前的人雙目清澈,毫無色`欲*之意,好似真心實意的關心,林琅一時也摸不準他到底什麽意思,聲音低喃:“不必了,我自己來。”

    她一抬手發現沒扯動,而且手心中還有奇異的微弱暖意。

    詫異一看,自己的手還和沈連卿相握著,霎時一股電流驟然而上,狠狠襲擊林琅的大腦,原來不是對方故意靠近,剛才那麽說分明是在提醒自己!

    她飛快的抽開了手,中間的帕子本黏在手心,在半空中翩飛落地,火滅洞寂,黑暗覆來,正好掩住林琅紅滿天的小臉。

    她急切的解釋:“我我我是為了……”

    沈連卿頗有深意的微笑,“林姑娘別急,我知道姑娘是為了幫助在下。”

    同樣的話前後說了兩遍,林琅這心思坦蕩的人也不免心虛了。

    怎麽辦,她又扒衣服,又抓人手,真的好像一個趁人之危占人便宜的無恥之徒。

    不對不對,吃虧的人應該是她,可又都是她主動,翻來覆去,林琅想了個遍,感覺此人好似有毒,專門讓她羞恥難當,最終的決定的,離這人遠點。

    沈連卿將那隻交握的手張開合上,反複幾次,發麻的手指恢複力氣,他隨手撿起一個木枝,修長的手指攏起散落的長發,用木枝固定盤了一個髻,他頭發束起,氣質驟變,原本溫潤略柔的麵目變得風清神俊,入鬢的英眉揚起,襯得他修眉俊目,顧盼神飛。

    沈連卿看向林琅,俊美的眼眸一彎,問道:“姑娘身子可好,如若無事,外麵的雨已停,我們可以出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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