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細雨化作傾盆驟雨,秋雨肆意淋漓,狂風大作,龍王爺仿佛是要趁著秋末最後一點時日來一場驚天謝幕,翻雲滾浪,一副毫無休止的架勢。

    林琅一心等雨停離開的計劃估計要落空,中途不死心的去洞口探了探腦袋,寒風攜雨陰險的噴了她滿頭滿身,凍的林琅臉上頓時浮上一層青。

    這雨真是缺了大德了!

    林琅興衝衝地轉身迴洞,把手放在火堆旁烤,青蔥嫩指繞著火光,細白如筍,過了好半天身上才迴暖過來,旁邊,還有個看得饒有興致的男狐狸精,冷不丁冒出一句話,聲音再好聽,語氣再溫和,怎麽聽都含著幾分幸災樂禍:“林姑娘神色匆匆,是在擔心什麽?”

    林琅低眉斂目,穩住心神看都不看對方一眼,無精打采的道:“我擔心家人安危。”她察覺出自己被對方套出太多關於自己的事,語調帶了點冷冰的不耐煩。

    沈連卿眨了眨眼,不知自己何時得罪了對方,明明初說話時還臉紅羞怯,怎的不過幾刻後,態度一變,竟然對他不理不睬的了,他又不吃人。

    沈連卿無心害人,倒也不想被害,繼續探她的身份,“姑娘的親人若是在山寨倒是可以放心一二,昨夜山寨大火,匪窩必定不存,那群匪人也如蛇蟲鼠蟻般逃竄下山,被關押的人多半會趁亂逃跑,在下為救舍弟,也是請了不少人幫忙,順手解救也是舉手之勞,就是不知那群匪徒會不會提前下狠手。”

    言下之意清晰明了。

    林琅若是出身貴重,匪徒們必然不會對她的家人下手,可若是無足輕重之人,殺了也便殺了,也能出氣泄憤。

    林琅細細品過他的話,迴味過來後,也顧不得隱瞞自己的身家來曆了,如今確定平叔杏兒的安全是首要,她眼底浮出幾絲不安惶恐,忍不住問道:“我是半路被截得,被他們抓的是我的仆人和丫鬟,都不是什麽重要的人,不過那匪首昨夜騎的良馬還是我家的,他們會不會認為我家富貴,就沒下手……”說到最後,林琅的聲音已微微發顫,顯然對自己的這番想法不太樂觀。

    沈連卿見少女淒然不安的咬著紅唇,一張青白小臉煞白無血,還帶著幾分懵懂稚氣,此時眼中滿是惶恐,神色並不似作假,姑娘小小,倒是很重情義,被關在山寨裏的隻是幾個奴仆,她竟冒失的上山去救人?

    他真是不知該感歎什麽,小姑娘心誠且值得表揚,不過實在是太過自視甚高的不知輕重了。

    而且實在太不經嚇。

    若她真是個身家清白的小姑娘,有些憐香惜玉的沈連卿也是不忍令其憂思難過的。

    他微歎了口氣,聲音輕微卻很有分量:“若是還沒探清來曆,他們應該不會馬上動手,而且昨夜事發突然,他們應該隻來得及拿走金銀,哪裏還有時間殺人呢,而且若是我找的人救出我的家人,定會一同安頓其他被關之人,姑娘不必憂心,且等雨停,隨我一起去找找便知道你家人的下落了。”

    沈連卿有意隱瞞身份,沒說救人的是自家的暗衛,隻是恐怕連他自己都未發現,他有一瞬恢複了自己原本的性子,而且言語中多有安慰之意。

    林琅麵上浮起無法抑製的驚喜,莞爾感謝的笑道:“真的?多謝崔公子!”

    “姑娘客氣,”沈連卿慢悠悠地攏了下耳邊的頭發,對林琅微微一笑,別有深意道:“林姑娘對在下舍弟有救命之恩,方才又不顧自身來幫助我,於情於理都是我的恩人,談什麽謝字呢,隻要姑娘不要焦灼歎息,總去洞外察看免得惹上風寒便好。”

    他一番話說得溫柔綿綿,如同寒冷臘月飲入一碗熱騰騰的羊湯,暖的人身心都暢然舒坦,眼圈都要感動紅了的那種。

    火下美人無形誘惑,看者無不心跳大作,林琅在心中不斷告誡自己一定要把持住!

    對於沈連卿說會解救平叔他們,林琅自然滿心感激,不過她一路來遇過不少險阻,人心隔肚皮,笑裏可藏刀,這句話林琅早在王氏身上領教過,絕不想再栽個跟頭。

    雖說暫時無法輕信他,可也不免心潮起伏的愉悅,她與男子接觸甚少,不知該如何迴答,接受或拒絕似乎都不好,所有的情緒化作唇邊的嫣然一笑,細密的長睫低垂,火光勾勒出她精致的側臉,嘴角微微彎起,含著濃濃的少女爛漫笑意。

    這笑容太過溫柔和煦,暖如春花。

    沈連卿瞳孔一縮,下意識的移開了頭,他手上還有未吃完的花瓣糕點,手指撚起,投入口中,微微頷首時,耳側的頭發落下一縷,遮住他半邊臉,令人看不清神色。

    養尊處優慣了,他動作氣質都絕佳,即便如今披頭散發的坐在石洞裏,毫無形象的往嘴裏扔吃的,也毫不粗鄙,輕嚼吞咽時,喉結微動,男子特有的氣質突出。

    林琅歪頭看了一眼,心中微歎對方一定出身大家,就見沈連卿突然抬眸,對她露出微微一笑。

    ……絕殺。

    這廝絕對是故意的!

    林琅心口突突,連忙避開,而後又賭氣般的將視線移了迴來,果然對方笑意更甚,這幅模樣倒想讓自己想起渝鎮鄭大老爺聽完她的計策後看她的樣子,還有……毛豆吃豆子時渴求的眼神。

    思及此,她有點想笑又及時憋了迴去,正了正身子,她直言道:“崔公子很高興?”

    沈連卿促狹地眯了下眼,存著試探的心,十分不客氣的調戲了下:“大難不死,又有佳人陪伴,自然喜不勝收。”

    對付女刺客這招挺管用的。

    如若林琅心有所屬,大約會對沈連卿厲色婉拒,若是對他有意,大約會如方才一般羞澀一笑,隻有心虛彷徨,總會露出一絲破綻。

    然而她都沒有。

    林琅抿了下唇,用一種難以捉摸的眼神望著沈連卿,輕聲道:“其實崔公子不必這樣笑的。”

    沈連卿詫異一瞬,道:“怎麽,姑娘不喜歡?”

    林琅微微搖頭,“昨夜山寨火焰雷鳴鬧得喧囂大作,其中情況怕是誰也說不清,突生意外也是正常,崔公子雖對能救出自己家人的事情很有自信,但多半還是心存擔心的吧,”她低下頭,小聲道:“我想公子如此言之鑿鑿,態度又這般溫和,多半是想安慰我,我相信我的家人吉人有天相,博之也是,所以公子實在不必再勉強自己強顏歡笑。”

    沈連卿聞言一時沒反過來,隨後輕咳一聲掩飾道:“姑娘多慮了,在下並沒有勉強自己。”

    林琅抿嘴,她倔起來十頭牛都拉不迴來,何況存了讓對方老實點的心思,於是十分直接的戳破對方:“崔公子,你從醒了到現在,幾乎沒太動過,想必定是身虛力竭了,在水裏救人要費很大力氣,何況我當時昏了,全得靠你自己,所以真的,不必勉強了,我也有些累了,雨停之前,我們便各自好好休息吧。”說著,她靠在洞壁上,眼睛一閉修養體息。

    沈連卿目光微沉,他最初多少有些輕視林琅,小姑娘心機淺薄,又衝動單純,沒料想心思倒很細密,竟注意到他刻意隱藏的身體情況,說實在的,若她真是個隱藏刺客,現在動手殺他,他還真沒力氣反抗。

    昨夜聞到的藥米分對他影響太深,受傷、水下救人等等耗費掉他僅存的內力,他如今便是大力的唿吸一下,都會牽連著五髒六腑一起發疼,自己的確需要休息,而且最好,是獨自一人。

    心頭積攢起細細密密的思緒,最後在舌尖隻化作一個字:“好。”

    ***

    林琅靠在牆上假寐休息,其實根本睡不著,外麵一層衣服被火烤幹了,貼身的衣服卻還潮的粘膩,而且身邊可是坐著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她哪裏敢睡!

    沈連卿聽聞對方的唿吸聲便知她根本沒有睡著,他伸出手從林琅之前撿迴來的一堆木枝枯葉中找到一片還鮮嫩的綠葉,修長手指在葉子上抿了一下,放到唇邊。

    隨後,清明悅耳的曲聲在洞中悠悠響起,百轉柔腸的蓋過了外麵劇烈的風嘯雷鳴,林琅一愣,悄悄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正是沈連卿在吹柳葉,他大約是怕林琅心有芥蒂,自己吹曲,聲音不停,便證明他不會有異動,如此她便能安心入睡,此舉體貼入微,真是暖人心弦。

    林琅見沈連卿低垂斂眉,長發披散美如畫,少了幾分刻意的引誘,氣質收斂許多。

    這樣再看去,溫潤如玉的人,倒平白透出一分鐵片般的冰冷。

    林琅一直覺得越是溫柔和善的人,反而更難接近,如果是像哥哥冰冷的性子,隻要打破那扇門便能如沐春風,可如果對方本來就是一個溫和文雅的人,相處雖說舒服,可這種布起無影牆的人更加難以拉近距離,因為根本觸不到他的那層壁壘藏在何處,所以無從走近對方。

    隻是意外相遇的一麵之緣的人罷了,何必生出無謂心思。

    林琅意興闌珊的闔上眼眸,伴著清音曲調,真有點昏昏欲睡了。

    ***

    不崀山突降暴雨,夷媚湖水勢升高,生生阻隔了一群心急如焚的人。

    船老大陪著小心,欠身恭手的對為首的文雅男子討好道:“公子爺,不是小的不開船,實在是水勢漲的太快,您看這天,估摸著得下到明日,實在開不得船,若是強行渡湖驚擾了水下龍王,別說小老兒,公子爺們也得被龍王爺請去,這就大不好了,待明日雨停,小的定為各位爺開船,今日便擔待些吧。”

    文雅書生男子身邊的手下朝船頭扔了塊碎銀,趾高氣昂的命令道:“雨停可行船後,我們要第一個走。”

    船老大接過銀子,喜笑顏開的連連恭手應道:“好的,好的,小的一定照辦。”

    那手下不耐的揮了揮手,船頭兒一彎腰,胳膊擋雨退了下去。

    黑壓壓的烏雲漫天,不見一絲光亮,夷媚湖畔一輛馬車兩邊站著一群黑衣的男子,唯有站在馬車中左側的文雅男子著一身白,袍袖翩翩的儒雅。

    白衣人身邊的手下執傘立在他

    身旁,雨水劈啪打在傘上,水流順著傘骨匯成一條落在手下的肩頭,亦站立如山。

    白衣人溫文爾雅地掀開馬車的前簾,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文人臉,正是坑了不崀山周巍一群盜匪的白先生!

    白先生對馬車裏麵的人彬彬有禮地說道:“這次辛苦您了,隻是天色不佳,湖水隔斷,怕是要明日才能到崖下找那位的屍首了。”說話間他另一隻手稍稍舉起,瓢潑大雨中,黑衣手下人躬身送上一盞翠玉蓮瓣茶盞,觸手生溫,掀開蓋子,裏麵的茶竟是滾燙的,嫋嫋升起白煙,他動作優雅的送到馬車裏,裏麵的人卻沒接。

    白先生很有耐心,端著茶盞態度謙遜。

    約莫過了不久,裏麵的人終於顯出身形,一張臉緩緩移出,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下凸顯的十分詭異,定睛一看,此人赫然是昨夜扮作沈連卿繼母的絕頂刺客,她妝容未卸,還是嬌俏婦人的打扮,一張口,聲音竟是低沉男音,怪異的很:“我時間緊急,不宜多留,之後的事你自己辦吧。”

    白先生見他不飲茶,進退有度的將手放下,露出一個笑,“此次已讓您破費心力,哪裏還敢再驚動大人,不過大人也知道在下的能耐,若是端王還活著,我恐怕難以對付。”說到後麵他的聲音刻意壓低了些。

    那刺客不甚在意的看了他一眼,冷冰冰道:“他墜崖是我親眼所見,何況我又向他噴了藥米分,內外加劇之下,除非他有飛天遁地的能耐,否則絕不能活。”

    “在下並非懷疑大人,”白先生微微垂首,聲音突然變得陰沉,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看不到他的屍首,我不放心。”

    白先生微抬眼簾,他最善於捕捉人臉神色,好調整自己的態度,可他沒有一次能從此人臉上觀察出他真正的神色,其中多半也是因為每次見到,這人都易容打扮,就連他也沒見過對方的真麵目。

    那刺客麵無表情,一張慈眉善目的婦人臉孔猶如麵具,死氣沉沉的附在他的麵上,目光跳躍掃了一眼前方的湖水,平靜的湖麵被雨水打成密密麻麻的小坑,水底翻湧波浪,真像方才船老大所說,水底遊著一條蛟龍長著巨口要吞吃人畜,他低喃一聲:“她活不了的。”

    雨聲太大,白先生沒聽清,恭敬問道:“大人?”

    刺客一雙沉寂如死水的眼睛平移過來,眼底好似裹著一層蛛網,將所有的情緒都斂入其中,別人看過來的目光也瞬間被掠奪去。

    白先生隻覺得眼睛好似一疼,霎時垂下目光,他

    與此人寥寥數麵,饒是他再是一副運籌帷幄的自若模樣,每每還是被此人周身的死氣震懾。

    秀才怕兵,不是沒道理的。

    “人我留在後麵了,她會幫你們,記得不要惹惱了她,小心自掘墳墓,”刺客的聲音冷淡的毫無起伏,言語很不客氣,硬邦邦的直白:“還有,轉告殿下,若是想留我到最後,以後這種事自行解決,我若暴露了行蹤,十餘年的辛苦都會功虧一簣,莫不要因小失大,切記。”

    他抽出一柄竹傘,撐開後跳車,地上滿布雨水,他卻連一絲水珠都沒震到,溫和婦人打扮的刺客身形婀娜,蓮花移步的消失在雨中。

    白先生觀其背影,被對方怪異的反差全身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抽動了下嘴角,直至對方消失後,白先生微微抬手,身邊的手下小心接過茶盞,他對船夫隨意嗬斥,待白先生是恭敬至極:“先生雅量,不必與此人計較。”

    白先生深吸一口氣,冷笑道:“我還真不信,沒了他我做不成此事。”何況,那位端王殿下,估計早成為崖下的一灘爛肉,他隻要撿起對方的貼身之物去京中匯報,殿下的嘉賞恩賜必然如雲,哪像這個死傻子,死裏逃生,費心費力,被人利用過後還要被記恨。

    放心,自己絕對會把他剛才的話一字不漏的說給殿下。

    白先生清秀的臉上露出一個陰騭的表情,眼底浮出深深的陰影,整個人顯得陰鬱極了,他動作幾乎是粗魯的掀開馬車,待看清馬車裏蜷縮的人影時,薄薄的嘴唇露出一個嘲諷冷笑。

    此事過後,殿下便能知道,自己不僅隻是一個舞文弄墨的讀書人,他高瞻遠矚,胸有丘壑,能站得更高,看的更遠,殿下身邊第一謀士的位置,定然會歸於他手。

    天上烏雲墜落,油傘可遮風擋雨,可傘下麵仍是一層濃黑的汙穢,暗黑且毒。

    ***

    林琅迷迷糊糊的,雖是困倦累疲,到底也沒有徹底睡著,腦袋一耷一耷,突然猛地垂下去,差點癱倒,猝然將她驚醒。

    她揉了揉胳膊,全身酸疼難耐,有些地方已發紫淤腫,她從小到大都沒過過這般顛沛流離的艱難日子,如今還跟一個陌生的男人困在一個洞裏。

    過了會兒她才注意到,耳邊悅耳的模糊曲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下,隻餘外麵熙攘的雨聲。

    她轉頭看向沈連卿,見對方麵如金紙,依靠在石壁上眼睛全閉,飽滿的額頭上滲出顆顆汗珠,一副突發急

    病的慘狀。

    林琅霎時一驚,連忙喊:“崔公子?崔公子?”

    沈連卿能聽到林琅在喊著不屬於自己的名諱,語氣焦急,好似真的擔心,可他一時睜不開眼,隻因隱藏在身體的猛獸開始蘇醒,竟然在這時毒發!

    小劇場:

    清明悅耳的曲聲在洞中悠悠響起,蓋過了外麵劇烈的風嘯雷鳴,林琅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正是沈連卿在吹柳葉,他大約是怕林琅心有芥蒂,自己吹曲,聲音不停,便證明他不會有異動,如此她便能安心入睡。

    天神(鼓掌):古代高富帥真是玩的一手好浪漫。

    林琅(鬱悶):哎,不是吧,這邊吹著小曲,我更睡不著了好吧。

    天神(望天):好不解風情的女子,由此可見沈連卿以後的追妻路可能會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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