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大人知道責任重大,死囚雖不皆免一死,但按朝廷律令,判了淩遲處死就絕不能斬首或絞刑,更何況被旁人擅自打死?於佳是朝廷要犯,這樣不明不白輕易死了,自己斷斷不能向上麵交代,強大人擦擦額頭,急令嚴查。

    星子聽得於佳死了,卻不敢再往刑台上看一眼,低了頭,趁亂鑽出人群,喚了乘風,跨上馬疾奔出城。星子縱馬奔出十餘裏,到一無人的荒涼曠野,方下馬,跪倒在地,抱頭飲泣。自己殺人了!雖然從十年前開始習武時,星子就模模糊糊地知道,終有一天,自己的雙手會沾上他人血跡,卻沒想到,殺的第一個人竟是一位自己敬佩的英雄。他索要的公道自己無能為力,亦不能救他的性命,唯一能做的不過是讓他死個痛快,得個全屍,少受點那些零碎苦頭。

    誰讓於佳殺人,誰又要殺了於佳?這是什麽樣的世道,天理昭昭在哪裏?逼良為娼,誣良為盜,這令人窒息的黑暗怎樣才能打破?星子隻覺胸口悶痛,不能大聲哭泣,隻是無聲嗚咽,良久方收了淚,呆呆地獨坐在曠野中,直到日影西斜,方無精打采地迴城去。

    次日清晨,辰旦照例早朝。三跪九叩山唿萬歲後,強大人出列,講了一遍昨日刑場事故。辰旦也不禁驚訝動容:“竟有這等事?想來那人定是他的同夥,劫不成法場,就給了他個痛快,讓他躲掉了淩遲一劫!朝廷法紀凜然,此人罪不容赦,你速去查明,定要嚴懲不貸,以儆效尤!”強大人諾諾領命。

    星子想起昨日迴城時,見城門衛士對所有出城之人都嚴加盤查,料得就是為了此事。他們查不到我頭上,難免又去找一個無辜之人當替罪羊,又出下一個於佳。一人做事一人當,要殺要剮就衝我一個人來好了,怎能連累他人?星子遂出列,朗聲道:“陛下不用查了,昨日刑場之事是我幹的!”

    “啊?”星子此言一出,朝堂上頓時一陣低聲驚唿。百官雖知星子素來羈傲不遜,常有驚人之舉,卻沒想到看上去文弱的狀元郎,竟能做出這種膽大包天的事。“這……”強大人顯然也吃了一驚,幹笑一聲,麵色尷尬:“星子大人何必說笑?昨日那人以一粒小石子擊中於犯太陽死穴,一擊即中,這等百步穿楊的暗器功夫,非同兒戲,可不是常人能有。”

    星子知道自己進京入朝,多以文章示人,旁人皆不知自己身懷絕技,自己亦小心掩飾,但人間處處不平,又怎能等閑視之?一身絕技遲早也是會暴露的,倒不如今日幹幹脆脆讓他們明白!星子微笑:“這也不算什麽,下官自小混跡山野,民風剽悍,為求自保,也學了幾招三腳貓的防身功夫。昨日確實是下官情急出手,大人若是不信,一試便知。”

    “如何試法?”強大人聽得半信半疑,殿上百官也瞪大了眼睛,唯有龍椅上的辰旦一言不發。

    星子受了昨日於佳的感染,此刻胸中豪氣澎湃,全無畏懼,“這個簡單。”星子說著,隨手扯下了官帽帽簷上了一顆拇指大小的藍寶石,在手中掂了掂重量,並不見他有什麽大動作,隻是手腕隨意一揮,那枚藍寶石便如閃電般從眾人頭頂飛過,砰的一聲砸在大殿門上,深深地嵌入門楣中,木屑紛紛而下。

    眾人皆是嘩然。“夠了!”辰旦怒喝一聲,群臣瞥見皇上麵色陰沉,知是山雨欲來,忙靜於肅立。辰旦冷哼一聲:“星子,你將朝堂當成了雜耍場麽?你還有多少花樣,都給朕一一表演吧!”

    星子昂首迴道:“臣不是表演,隻是證明自己所言屬實。”

    辰旦遙望那深嵌在殿門中的藍寶石,突然一凜,他方才若是朝朕頭上砸來,朕可能躲過?他身負奇功,朕如此遲鈍,今日方知!他還有多少事瞞著朕?從妓院救美,到夜襲縣衙,到刑台飛矢,他把朝堂當成了江湖,所為何來?下一個目標又會是誰?辰旦忽憶起多年前那天地無光的夏日正午,那如血的流星,十六年前他大難不死,十六年後他突然出現在朕麵前,對朕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麽?

    “陛下……”辰旦沉思不語,強大人已是汗流浹背,試探著喚了一聲。

    辰旦從恍惚中驚醒,是了,方才朕才下諭,要“嚴懲不貸,以儆效尤”,他卻自投羅網,現在是該嚴懲的時候了。辰旦神態威儀,波瀾不驚:“星子,汝知罪否?”

    星子知道迴答辰旦這種問題必得跪下,不情不願撩衣跪倒,道:“臣知罪,但臣有話要說。”

    “你有何話說?”辰旦耐住性子。

    星子不卑不亢:“臣昨日擅自出手,確實是違法之舉,甘受律法懲處,隻是臣還有兩點請求,請陛下斟酌:第一,於佳罪不容赦,情有可原,他被官府誣為盜賊在先,激憤殺人在後。官府若視民眾為草芥,隨意拷打誣枉,民眾又如何不視官府為仇寇?此類事件終將不絕,望朝廷嚴肅吏治,以民為本;第二,淩遲之刑,太過殘酷,即使是罪大惡極之人,朝廷也不宜處此極刑,彰顯暴戾殘忍,望陛下能廢此酷刑,以仁德治天下。”星子說完,輕吐出一口氣,亦知多半又是對牛彈琴,隻是有話在肚子裏憋著難受,明知其不可而為之罷了。

    果然,辰旦唇角浮現一絲冷笑:“星子大人果然是憂國憂民,心懷天下,一而再再而三解民於倒懸,朕暴戾殘忍,視民如草,朕這位置,該是讓你來坐了吧!”那日懷德堂偏殿,朕點你為狀元,和你推心置腹說的那些話,全成了秋風過耳不留痕!你既不識時務,那就休怪朕無情了!

    辰旦這幾句話說得極重,大殿中頓如死一般地寂靜,百官皆屏住唿吸,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出,繡花針落地聲音都能聽到。有人悲憫地望著星子,毫無疑問,他將會大難臨頭了。不走陽關路,偏過獨木橋,仗著自己是皇帝的寵臣,就敢為所欲為了?

    星子知道,這是新帳舊賬一起算,上迴矢首縣的案子皇帝便記恨在心,這次又觸了他的逆鱗了。嗬嗬,是毒打一頓,是殺頭,還是淩遲處死?星子抿緊嘴唇,默不作聲。

    換了旁人,早該是抖如篩糠涕淚交流地求饒了,星子仍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辰旦氣得禁不住雙手微微顫抖,強自忍耐下令人將星子拖出午門,立刻亂棍打死的衝動。良久,辰旦方恢複了一貫的威嚴,淩厲的目光冷冷地從殿中臣僚一一掃過,最終落在星子身上,深吸一口氣:“你身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藐視綱紀,擾亂朝野,膽大妄為,當與死囚同罪,來人,打入天牢……”

    辰旦話音未落,群臣中卻有一人出列,叩首道:“陛下,星子大人雖然有罪,望陛下念他年輕衝動,心存仁慈,饒了他死罪!”

    星子在朝中全無根基,高中後也從未去拜見過考官和同鄉同年,沒想到今日皇帝盛怒之下還會有人為自己求情,轉頭一看竟是左相未大人。星子暗中感動,看來這朝堂上也不全是不辨是非的縮頭烏龜。未大人在朝中德高望重,他既出頭,跟著便又有數人出列為星子求情,強大人一看,星子若罰得重了,自己也脫不了幹係,於是也磕頭求情。

    辰旦雖恨極星子屢次妄為,倒也沒打算真的要他的命,沉吟一刻,順水推舟道:“既然各位愛卿求情,朕且饒他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恕。來人,將他拖出去,廷杖五十,以明法紀!”殿上百官聞言鬆了口氣。

    處於風暴中心的星子,此刻卻是出奇地平靜,全無懼色。若真是砍頭淩遲,自己想法逃了便是。廷杖五十,不能算輕,但也算情理之中,反正從他這裏,得到的隻有毒打。星子對皮肉之苦倒沒太放在心上,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挨打,可運功護體,應該不會太難挨,更不會傷及性命。星子靜靜地望著辰旦,便等大內侍衛來押自己出去。

    大內侍衛上來押星子,星子傲然站起,任侍衛將其反綁了,頭也不迴地往朝天殿外走去。辰旦冷冷地注視著他的背影,一言不發,暗中咬牙,星子,朕究竟還能忍你到幾時?

    星子被押出午門,侍衛一左一右,將他按倒,跪在地上,卻不即時行刑。少時,一隊小太監約三十人跑來,對著星子安放下一把紅木高椅,然後分列兩旁,為首的英公公慢吞吞地走過來,於椅上端坐,傲然俯視星子。又有一隊錦衣衛,於旁待命。另有上百名軍校,皆手持廷杖,站於星子身後,棍棒如林,蔚然壯觀。少時,文武百官亦列隊從大殿魚貫而出,奉命觀刑。

    這陣仗比在懷德堂中用刑迥然不同,星子雖幾次三番被辰旦毒打,但沒想到這廷杖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眾人圍觀,星子從未經曆這等場麵,心頭羞憤不已,不想去看那些人憐憫或興奮的目光,抬頭望向天穹深處。

    天色昏黃陰暗,積著厚厚的雲層,不見一絲陽光,未過午卻似黑夜將要提前來臨,蒼茫天幕下,恢宏無匹的層層宮闕褪去了金碧輝煌,顯出幾分清冷肅殺。片刻後,星子感覺到有極細極輕的雨點落在麵上,不由輕輕抿了抿幹涸的嘴唇。

    待百官集結完畢,英公公大聲道:“打五十!擺著棍,五棍一換打!”便有數名錦衣衛如狼似虎撲上來按倒星子,星子隻覺好笑,迴頭瞟了一眼:“你們這麽著急幹嘛?是餓壞了要吃人了麽?”此言一出,便有旁觀者撲哧笑了。從來廷杖之刑,受之者莫不嚇得兩股戰戰,肝膽俱裂,哪見過星子這般從容調侃?廷杖首要在恐嚇官員,懲罰還是其次,豈容調笑?英公公見氣氛不對,忙咳了一聲,眾人複歸肅靜。

    辰旦雖在盛怒之下,仍暗中吩咐不必去衣,一則星子身上傷痕重疊,怕外人多有聯想,二則也是大庭廣眾之下給星子留點顏麵。英公公略作了個眼神。不需去衣,便不用麻袋縛體,錦衣衛隻是以結實的繩索牢牢地綁住星子的手腕足踝,四人分列四個方拉緊繩索,忽叫一聲“起!”繩索繃直,星子四肢騰空,緊接著重重地摔在堅硬的青磚地上!

    星子摔下時有內力護體,倒不妨事,隻是震得臀腿的舊傷又撕裂幾處,痛楚難當。星子暗想,若換了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光摔這一下就七葷八素暈過去了吧?難怪群臣怕那皇帝怕得要死。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讓這可惡的廷杖還有淩遲車裂炮烙各種稀奇古怪的酷刑,都永遠統統見鬼去!

    英公公抬了抬下巴,為首的軍校持杖上前,重重的一杖落下,饒是星子早有準備,棍棒加身一瞬,亦即刻出了一頭冷汗,頭猛地向後仰起,不可遏製地顫動,便如在沙漠中垂死掙紮的魚,奈何四肢被禁錮,動彈不得。星子死死地咬住牙關,才將一聲慘唿咽下。原來那沉重的刑杖正落在前次的舊傷上。上次懷德堂中挨了四十杖,若換了旁人,至少要臥床三五個月有餘,星子縱然年輕強壯,又蒙辰旦賜藥療傷,但連日奔忙,少有暇靜養。此時僅僅一杖,剛剛痊愈的棒瘡已齊齊迸裂。

    眾官見隻一杖下去,抬起時杖身便已沾了血,隻道是這星子細皮嫩肉的分外嬌貴,如此弱不禁風,給皇帝暖床倒還罷了,與聖上叫板,怕是活得膩了。同情星子的官員以手遮麵,不敢再看,五十杖下去,他怕是難以生還了。

    接著又是兩杖下去,鮮血已將星子暗青色的朝服浸透。這三杖僅是試杖,作為開場,是不算在五十的總數中的。接著換了兩人上來,各持一杖,立於星子身側。英公公沉聲道:“著實打!”一時上百名軍士齊聲哈喝,如一陣驚雷卷過。稍停,方是一杖落下,仍是擊在星子的臀峰上,這才是正式開始行刑。

    深入骨髓的鈍痛之後,又如一桶沸騰的滾油從身上淋下,臀上的肌膚似被活活揭開,痛得撕心裂肺。星子以額頭死死地抵住地麵,極力壓製著想要一躍而起,掙斷繩索拔劍而起的衝動。星子迫使自己去想點別的。玉嬌,那泫然欲泣的雙眼,嚴婆婆,那絕望而渾濁的淚水,於佳,那平靜而剛毅的麵龐,為了他們,忍受這樣的痛苦也應是無怨無悔,但那狗皇帝加在他們身上,加在我身上的苦難與屈辱,我終會一件件一樁樁向他討還!

    打了兩三杖,掌刑人都是老手,見星子臀腿鮮血長流,便知情況不對,這人身上本有舊傷!若這樣打下去,很可能會出人命。不由略停了停,抬頭去看英公公。英公公神情漠然,那腳尖卻大大地向外分開。掌刑人明了其意,這人是絕不能死的。於是依舊是將刑杖高高舉起,重重落下,隻是沾身時稍一頓,卸去五分力道,再一拖,將血跡塗滿雙腿。如此這般,舞起來虎虎生威,打得人皮開肉綻,看著甚是嚇人,卻不會傷筋動骨。打足五杖,便該換人,換人時一個眼神,下一班便知道該如何做,於是依葫蘆畫瓢如此這般。

    雖說已經放水,傷上加傷還是痛得星子眼前一陣陣發黑,隻是本能地以內力護住心脈,神智漸漸有些不清了,星子怕自己暈過去,大庭廣眾之下就太丟人了。用力咬了下嘴唇,腥鹹的液體湧入口中,澀澀的味道,尖銳的疼痛換來一分清明。汗水如小溪般順著麵頰流下,模糊了視線,星子不得不閉上眼睛。刑杖起伏間,身體也不由自主在磚石上摩擦,口中已滿是塵土。

    待到五十杖打完,星子從臀至腿,早已是血肉模糊,沒有一處完整的肌膚。鮮血浸入青磚的縫隙,湮成一片暗褐色。廷杖完畢,行刑之人捉住星子的手足,再將其重重往地上一摔!要換了旁人,重傷之下足可要了性命。星子閉眼屏息,佯裝昏厥,實則是為了逃避受刑後例行謝恩的羞辱。英公公果然也未要求他再進殿謝恩,讓人以白布將他裹了,徑自送迴順昌府。文武百官見星子受刑甚慘,但他竟如此剛強,倒又出乎意外,免不了對皇帝以後將如何待他猜測紛紛,感歎議論著漸漸散去。

    那馬車已將座椅拆去,鋪好了厚厚的氈毯,星子一躺在車上,撐著的一口氣散了,立即陷入昏睡。直到迴了順昌府,星子仍昏睡不醒。好在阿偉從初次見到星子,便是受了杖傷,幾次三番,應付這種事情已是熟練,但見星子這迴傷得非同尋常,便派人去請醫生,很快太醫來了。因辰旦常以廷杖懲戒大臣,太醫院裏也就有了幾名太醫專治棒瘡。太醫帶了秘藥來,清創上藥。星子隻是掙紮著喝了兩次水,其他時間則任其折騰。末了,太醫仍是喂星子服下鎮定的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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