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他看著提燈,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卻在費力扭過脖子,望了一眼營地以東的方向後,沙啞地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字。“家……迴不去啦。”提燈在這一瞬眼前閃過許多麵孔,有九十四,有阮玉山,有他的烏鴉和謝九樓的小狼,還有那兩個死於生產和偷盜的女蝣人。他不明白這些來來去去的人的終點與歸途,不明白他所見證的每個人突如其來的死亡是為什麽,一如不明白眼前的大火是從何而來。他拚命地思考自己從小到大目睹的每一場告別的緣由,可他發現他對一切都一無所知。他不知道九十四為什麽被帶走,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陪在謝九樓的左右,不知道烏鴉和小狼因何而死,不知道這場帶來大火的箭雨又是誰的過失。提燈想到了謝九樓。謝九樓一定知道。洛橋的五指從他手背上緩緩脫落,提燈聽見身後來自楚空遙的唿喊,接著即將射入他脊背的一支飛箭被楚空遙扔過來的扇柄彈開,他抱住洛橋的手臂被拉拽起來,楚空遙的話在耳邊不太清晰,他隻看到洛橋又重新躺迴了土裏。三千人的營地殺起來並不需要多少時間,何況還是在群龍無首一團亂麻的夜晚。每個人臨死前嘴裏都在互相詢問著“九爺”、“九爺呢”、“九爺在哪裏”,問的人越多,他們就越沉默。大火漸漸平息,提燈被楚空遙帶上馬背,他嗅到身後的營地裏,一片被絕望籠罩的死氣。--------------------因為說好了今天更,不想讓大家等待很久後希望落空,但是字數有點超我預估,所以還是先放三章,後麵幾天應該可以日更(我盡量)想養肥的可以再過兩天看第85章 8585.謝九樓從墓地出來,先看見滿墳地周圍拿著火把的漠塹大軍,而後才發現在明晃晃的火光下,先前那些死盡的紅蛇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謝小將軍,”馬背上的將領才在一年前兵敗於十城軍,親自在謝九樓手下受降,如今已傲然一副睥睨姿態。這人駕馬往一旁挪了兩步,露出身後那個巨大的鐵籠子。那是不久前才被謝九樓沉在紅州城外護城河的鐵籠子,原來不是為了震懾誰,而是天子從一開始就為他備好的囚車。“請吧。”對方笑吟吟看著他。謝九樓朝身後宴光側目:“倒難為你,千辛萬苦把它撈起來。”宴光對自己的背叛沉默不語。躬身上車時,謝九樓迴首問:“十城軍呢?”一旁的漠塹將領先一步搶白:“這不是謝小將軍該關心的事。”他並不搭理,隻緊緊盯著宴光。見宴光始終緊抿雙唇,謝九樓才一言不發進了籠子,任由別人往他雙腕拷上鎖鏈。他往營地深深望了一眼。不知三千大軍和提燈會被如何處置。謝九樓坐在籠子裏,雙手拿著琉璃燈徹夜未眠,到第二日傍晚,提燈和楚空遙才追上這支大軍的步伐。嘈雜聲先從隊伍外圍末端傳來,兩個人一路打到籠子近處,漠塹大軍深知楚空遙身份不敢妄動,所有兵刃直指提燈。謝九樓在兵荒馬亂中聞聲看去,隻見楚空遙雖護著提燈,但終究因一人之力左支右絀,二人身上都掛了彩,想昔日風流子,竟也難逃狼狽樣。“阿九!”楚空遙一身琳琅在路上跑丟了大半,越過熙熙人群第一眼看到謝九樓,便策馬衝來,下頭的人不敢冒犯,隻得讓開。提燈抬腳便要跟上,卻隻在頃刻間被長槍短刃圍了起來。他將身一撤,忽抬手挽住身前數十把長槍,夾在肋間,長眼一橫,咬住牙根一用力,對麵數十個持槍者硬生生隨著他的步子被推得往退後,越退,便越發擠壓著後頭的人,一撥推搡著一撥,竟是把好幾十個都擠得難以動彈。再往後的漠塹軍反應過來,便也用了力迴推,提燈雙腳幾乎陷入地裏,用盡渾身力氣,數十支矛頭早已刺破他肋間肌膚,他卻不知痛似的,一時間竟有以一抵百的場麵。片刻後,提燈目眥欲裂,雙眼似要紅得滴血。謝九樓心道不妙,急急喊道:“提燈!”已經晚了。提燈抱住兩捆長槍的胳膊反手一擰,隻聽又沉又脆的一響,兩捆長槍在他和漠塹軍手中各執一頭,從中崩裂斷開,提燈腰腹兩側血肉淋漓,喉間湧出一股腥甜,噴出大口暗沉沉的鮮血,就此衝破了白斷雨當日在行宮給他布下的封印。謝九樓死死抓著鐵欄,聲嘶力竭道:“提燈!”提燈渾渾噩噩,此時才聽到謝九樓的唿喊般茫然抬眼,瞳孔聚到謝九樓臉上才忽地泄了氣,身子踉蹌,跌跌撞撞朝籠子跑去。周邊士兵還欲持槍再堵,卻聽宴光吩咐:“讓他過去。”那漠塹將領不滿道:“宴副將”“讓他過去。”宴光斜睨道,“天子令在我手上,出了事也是我擔著。將軍不必擔心。”那將領吃了個癟,冷哼一聲,不再言語。一時提燈跑到籠子前,才隻換了聲“阿海海”,謝九樓便從欄杆縫裏伸出手去拉著他往後轉,直往他頸骨下幾寸摸,摸到那幾顆釘孔,慌忙問:“疼不疼?疼不疼啊?”他把提燈轉迴來,這時提燈才褪去滿眼血絲,隻眼眶微微發紅,小聲反問他道:“你疼不疼?”謝九樓的手從提燈胳膊上滑到手腕,沉默良久,才垂下眼,低聲說:“疼。”談話間提燈瞥見籠子上新套的鎖,怔了怔,一把撲上車抓著三指粗的鐵欄猛烈拉扯起來。“不自量力,”那將領在馬上嗤笑,“這鏈子豈是你能扯斷的。”提燈隻悶頭扯,偌大一片林子,上萬士兵,除飛鳥掠翅,便隻聽這鐵鏈嘩啦啦地響,一直響,響徹在所有人的耳畔。楚空遙眼色凜然,已從袖中掏出扇子,正待打斷籠子門鎖,卻被謝九樓搖頭製止。“阿九”“楚二,”謝九樓輕輕按住提燈的手,鎖鏈聲止,他平靜道,“謝家,是大祁的兵。謝府數百人,還在天子眼下。”楚空遙冷下眼,別開臉道:“我不管你了。”提燈不拽鏈子了,抱著欄杆,一眼不眨盯著謝九樓。“把籠子打開。”宴光突然開口。“你……”“把籠子打開!”他剜向旁邊的人,打斷道,“讓他進去。難不成就這麽僵著?幾時才能迴京?!”籠門一開,提燈遊魚一樣鑽進籠子裏。謝九樓拿著他沒辦法,隻得把人抱緊了道:“好不容易脫了這籠子,如今又自個兒鑽迴來,圖什麽?”提燈埋頭在他身上,悶悶道:“我的。”“什麽你的?”謝九樓因一日未進水,嗓子幹啞,“籠子?”“都是。”提燈說。楚空遙從懷裏掏出個白瓷藥瓶,扔過去,沒好氣道:“自己看著上。”罐子裏的藥多用在了提燈身上,謝九樓後背膝蓋也有幾處淤青,多是在倀鬼墓裏跟蟒蛇纏鬥撞上的。提燈進了籠子靠著他便睡,竟也睡得安穩。謝九樓收起罐子時忽察覺自己左手指尖,昨夜被小蛇咬過的地方黑了一塊,細看是在發青,隻那青色太深,遠看便像是黑的。他隻道是那小紅蛇自身有毒,還待迴京脫身後叫人看看。至於什麽毒,他當時並未細想。漠塹軍迴營,走的是官道,一路快馬加鞭,七日左右抵達天子城,卻在入天子府的前一晚,遇見了一路追來的白斷雨。此時距第達爾迴魂,還有半月不到。“老子做了個夢,”白斷雨倚在籠子外,說,“夢見我跟山鬼打架,打了七天七夜。一覺醒來,我睡在不知道哪處的山岩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那你贏了嗎?”謝九樓問。“贏了!”白斷雨一拍大腿,“要不老子怎麽說是夢呢!連個山鬼的鬼影都見不著,光在夢裏贏她了,一夢還夢了七天!要不是楚二的飛書傳到我這兒,我還真不曉得去哪找你們。”“說起這個,”他靠過去,“你倆真不要我救?”謝九樓沉默一瞬:“救了。然後呢?”“然後?然後拿著你這燈等巫女迴魂就把那堆老倀一把火燒個幹淨!管他天子不天子,燒完不就逍遙了。”“逍遙?”謝九樓低頭看看枕在腿上熟睡的提燈,摸摸他的頭發,“謝府數百人丁,隻怕隨著我那一把火,也沒個幹幹淨淨。”白斷雨歎了口氣:“那就這麽算了?倀不燒了,山鬼神影也不封印了?”“不。”謝九樓猝然抬頭,“倀鬼要燒,山鬼神影也要殺。我要救提燈。”“你在籠子裏,怎麽救?”“你給我點時間。”謝九樓道,“我會找天子說個清楚。若是在不行……”他把白斷雨拉到嘴邊:“金袈魔尼身上,不出意外,有第二滴觀音血。她既也要殺第達爾,想辦法叫她拿出來,當不是難事。”白斷雨眯了眯眼:“你這是把後事交代好了啊……等等,過來點。”謝九樓一愣:“怎麽了?”白斷雨快把臉湊到欄杆裏頭,視線在謝九樓臉上逡巡:“你中倀毒了?”“倀毒?”謝九樓極快否認道,“沒有。”“沒有?”白斷雨把臉沉下去,拉過他的手把了脈,再一翻,覷見他指尖發黑處,厲聲低問,“那這是哪來的?!”謝九樓順著看過去,幾日前不過指甲蓋大小的黑斑已覆蓋了整個指腹,皮膚下的筋脈呈網狀凸起,眼下完全硬化,呈青紫顏色,正往下一個指節蔓延。他有一刹那難以迴神。七日前那晚,他從墓地被押解出來,見著地上小蛇消失,以為是前來的漠塹大軍把那一塊土地收拾了個幹淨,如今想想,人家哪有這等閑工夫。該是那群小蛇在倀鬼墓地待得太久,早不知吃了多少屍蟲,已經完全異化成活死物,變作倀蛇罷了。謝九樓怔忡著,想起自己以前就問過老頭子,說這倀毒是否有藥能有解。那時老頭子哼了一聲:“要是有藥,老子把那堆倀鬼挨個挨個解了再燒死不就得了,費那麽大氣力封在底下做什麽?”他指尖微蜷,用另一隻手悄悄捂住提燈耳朵,望著籠子外的白斷雨道:“還有多久?”“什麽多久?”白斷雨話問出口,才恍然反應過來,這是謝九樓在問他自己還能活多久。他怒其不爭瞪了他一眼,歎口氣道:“以你的功力,我再幫你想法子拖一拖……半年吧,不,你老祖宗做的這倀毒……三個月,頂多三個月。”“你說什麽?”楚空遙在後頭扳過白斷雨的肩,“三個月?”“三個月很長了!”白斷雨一把打下他的手,叉著腰原地徘徊幾步,“這東西,尋常人染上那也就一兩天的時間,身子弱的半個時辰就化屍!他能撐三個月,還得看造化!”盡管聲音壓得很低,但因著白斷雨情緒激動,還是驚醒了提燈。他轉身坐起,望著謝九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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