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永淨二世,入哪一世就要遵哪一世的規矩。凡人要入永淨世,尚且需修煉成神,神者要入娑婆,便隻能脫去神身,投入凡胎,抹去一切,從真正的凡人開始。”楚空遙解釋,“等再迴了永淨世,沉睡的神身才蘇醒過來無相觀音一次次在娑婆受難便是如此:做一世塵泥,迴一次永淨世,接著再被打下去,帶著空白的記憶再做牲畜,再迴永淨。如此循環,直到功德圓滿。”謝九樓問:“這些你怎麽知道?”“我怎麽知道?”楚空遙笑,“自然是老頭子在永淨世的時候,恰好碰見過受完一世苦難的無相迴去,正要奔赴娑婆受下一世苦難雖然隻見著個背影,照老頭子的話來說,也足夠窺其‘神儀明秀,驚天之姿’。觀音正臉他雖沒瞧見,卻和一路追逐觀音背影的白澤打了個照麵。聽說當時觀音下世,白澤追而 不得其蹤,在永淨世哀戚盤桓,啼哭聲直入三千神龕,一時悲鳴不止,聞者落淚。老頭子覺著,這羊不羊馬不馬的神獸,姑且還算得永淨世唯一的活物。”謝九樓的目光落到不遠處熟睡的白澤身上:“那它……當真是尋主來的?”楚空遙笑而不答,隻迴頭看著緊閉的殿門,殿中躺著昏迷的提燈:“老頭子從淵迴來那晚便同我說,鼉圍稱你為觀音淚中人,你信,便是;不信,便不是。他和山鬼與白澤之故,不必在你跟前刻意提起。無論白澤之主是誰,都礙不著無相與那泥點子已成往事。橫豎如今你眼前心中最要緊的,隻作提燈,不作旁人。”是夜,謝九樓背靠床沿坐在地上,身後的提燈已昏睡了一天。他偏頭側目凝視著提燈蒼白的睡顏,俄頃,又轉迴去看向窗台下那盞八角琉璃宮燈。那燈一直被保管得很好,起初他帶在軍營,提燈還是個小士伍時,他時常見不著他,便把這燈拿出來看著,像看見第一晚偷吃紅棗的提燈似的。後來他得了觀音淚,眾人商議著金綃不好保存,便用這盞宮燈來存放那滴眼淚。現下那淚就在盞上,玲瓏剔透,發著淺淡微光。他想起白日裏楚空遙說的:“無相觀音血淚相融,有辨生死雌雄甚至陰陽之用遇陰則燃,遇陽則滅。遇主,則憑其掌控。你為觀音淚中人,便是此淚之主,屆時它融了觀音血,焚燒倀鬼,隻需引火到倀鬼窟中即可。”謝九樓緩緩起身,走向窗台,打開那盞宮燈。那滴淚仍是半透明的水色,他依稀從那上麵看得見自己縮小的倒影。他緩步走迴提燈身旁,蹲下身,在被子裏摸到提燈骨節分明的手,手背上有一條長長的疤。謝九樓把那隻手從被子裏拉出啦,拔出小刀,輕輕在提燈指腹刺破一條口子。一滴鮮血漸漸凝出,他舉起燈盞,接到觀音淚上。血淚交融,竟瞬息幹涸,在盞上形成一個印漬。謝九樓合好宮燈,提在手裏,一步一步走出行宮寢殿。窗外烏雲蔽月,想來夜半又要下雨。該給提燈加床薄被。謝九樓想。與此同時,他手中宮燈驟然竄出一簇火苗。-注:山鬼目前普遍認為是楚神話體係中的神,本文僅借用名字和入夢的設定,其餘作私設。第80章 8080.行宮駐地,四個輪班下去的士兵正圍著火堆上的肉湯閑話。一人說自己姨夫是某城的豪紳,隻因他一時手癢,犯了偷盜罪,若不免籍參軍,便要被砍去雙手送去望蒼海填石;一人說他阿姐是某城的城主妾室,因著這層關係,才能托人叫他來十城軍裏混口軍糧;另一人說他家徒四壁,什麽也不是,隻因自己弟弟自小天賦異稟,是鄉裏出了名的神童,他走投無路,隻能參軍掙個軍餉湊錢給弟弟趕考。“你呢?”他們中有一個白麵小生,四月的天,頭上還嚴嚴實實包著頭巾,一直坐在他們身旁無話,因而引起他們注意。“我?”那小生聲音略細些,笑道,“我家也曾富極一時,隻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倒也有一個哥哥,無甚大用,整日鬥雞遛鳥遊山玩水,渾身唯一可取之處,倒是一手丹青畫得還不錯。”“很久?”旁邊的人笑,“我瞧你年紀也不大,再久能有多久?如何就家道中落了呢?”另一人也問:“不知小兄弟是哪裏人氏?既然富極一時,說出來,興許我還曾有所耳聞。”小生拿樹枝撥弄著眼前火堆,不緊不慢道:“須臾城。”“須臾城?”那人驚道,“我便是須臾城的!可我瞧兄弟並不眼熟。城中子弟舉凡有點名氣我都知道,許是你年紀太小,我來不及結識……不知可否透露你長兄姓名?”小生盯著那火堆良久,再抬眼掃過身旁三人,忽聽金環之聲當啷作響,下一瞬,遠處飛來一根禪杖猛地擊中其中一人後腦,當即爆開一腦血漿,另外兩人一人想逃一人欲喊,隻見那小生驀地起身,一步上前,眨眼之間已抽出袖中匕首殺了一個,另一個與此同時也被一刀封喉。無渡側目,隻見那邊伏擊的第七歌扔掉手裏的屍體,走到她身邊:“要哪一個?”她扯下頭巾擦完刀,抄起禪杖,衝自己腳邊那具揚揚下巴:“那個腦子都沒了,不要;你刀法太糙,口子殺得太大,不要。就要我這副,到時候好處理。”第七歌點了點頭,掐住屍體脖子,單手拎起拾走。無渡隨後走了兩步,又退迴來,睨著那具腦袋爆開的屍體道:“我長兄的名字……叫江昌。”-烏雲浮動,謝九樓低頭看向自己手中明亮的宮燈,明白了自己一切的猜測都被驗證。觀音淚遇觀音血,遇陰則燃,遇明則滅,任主掌控。若這滴觀音淚當真是無相當年因悔恨自己的那顆泥點子的恩怨所流,那淚主便是泥點子與觀音,能掌控這株燈火的,也隻有泥點子與觀音。可如今燈在他手裏,他念燃則燃,念滅則滅,他該是誰?提燈之血與觀音淚相融,提燈又該是誰?謝九樓恍惚著,白日尚且信口駁神,如今傳說的答案在他眼前已昭然若揭。他竟亦是話中人。正對著這盞宮燈入神,背後一陣涼風裹挾著殺氣襲來。謝九樓眉梢凜然一動,眼前未見殺招,腳下已下意識閃身躲開。頃刻間自他身後躥出一紫衣麵紗女子,兩寸長的指甲,手如鷹爪,正是方才從屋頂躍下,直從後方探取他心髒而來。二人擦身錯開,若他晚了一息,此時已是人手下亡魂。這人一身絲絹輕衣,手足間金銀叮鈴作響,異域打扮,赤腳而來,雖隻露出一對眉眼,也足見其萬分風情。謝九樓定神一瞬,冷冷道:“樓蘭巫女?”麵紗之下傳出一聲冷笑:“是,也不是。”話音一落,已朝謝九樓奪命殺去,謝九樓負起一手,將宮燈護在身後,單掌擒住她探向他麵門的那條胳膊,才一抓穩,對方忽旋身麵下,又另起一手朝他腰腹掏去。謝九樓疾步閃退間擒住巫女的手已隨她繞了三圈,招招幹脆利落,轉眼二人纏鬥時手腳便快得難分你我。半山腰下,無渡眉間忽有一血色裂口若隱若現。她頓住腳步,抬頭往行宮眺去,凝目道:“……觀音血?”“你先迴去,”她扭頭衝前方駐足等著她的第七歌,目光投向對方手中那具屍體,“把皮剝幹淨,頭發要連著頭皮一起一齊割下來,否則枯得很快。”“你呢?”無渡再次望向頭頂行宮:“我去去就迴。”第七歌還欲開口,無渡已幾步點地而去,隱入茫茫山色,隻剩寥寥幾聲金環撞擊迴蕩山間。她怔怔對著上方寂靜山坡,最終低下頭,一步一步沿著小路離開了。行宮外那一處院子,此時正當熱鬧。原來白斷雨恰好也在這時定點前來查看提燈昏迷的情況,哪曉得路走到一半就聽謝九樓和誰正在打鬥,玄息開到幾裏之外,正是一片殺氣騰騰。他才要走進,就見一勁裝打扮的女子自欄下翻身而上,因著動作太快,隻勉強看得清那人頭發高束,身量修長,兩手緊束著護腕,腳踩皂靴,處處收拾得輕便麻利,來去如風,動作間竟也是衝那巫女而去。白斷雨坐在欄杆上一琢磨:自個兒再加進去,三打一,這不欺負人麽。他決定冷靜觀戰。觀著觀著,他冷靜不下來了。白斷雨慢慢坐正,死死盯著那個勁裝女子的身影,漸漸唿吸急促,頭腦發熱,甚至連自己何時一步一步邁向那混戰的三人的也不曉得。是山鬼。他找了兩百年的故人山鬼。未及他將那女子麵容仔細看清做一番確認,雙人夾擊下的巫女興是招架不住,覷準時機,一把騰身到院邊圍欄,看清山勢後再一連縱深身兩跳,越過一處平地,落腳到三丈之下的空曠山坡處。“孽障!”疑似山鬼的女子高喝一身,隨即跟著縱身追下去。謝九樓提著宮燈便先抓著欄杆翻身而下,才落在第二層空地處,白斷雨卻已先他一步衝山坡那裏的兩人奔去。“老頭子!”他向下喊了一聲,奈何腳下三人打得火熱,對上頭無暇顧及。他正思量要不要下去,又怕屆時局勢更亂,猶豫間,耳後聽得一陣禪杖生鳴,竟是無渡上了行宮,正趁無人要對著他手裏宮燈下手。謝九樓眉睫一跳,氣都來不及喘,又與魔尼過起招來。心中隻道今夜可實在熱鬧。但無渡似乎並無殺意,與他搶奪間隻單刀直入地逼問:“觀音在哪?!”“觀音?”謝九樓心念一動,一麵躲避她伸向宮燈的手,一麵還招,二人掌臂切磋,快到看不見對方麵目,“你怎麽知道觀音?!”無渡眉間那道裂口已鮮紅欲滴:“世間沒有第二滴觀音血。除非你是現取的!”一語未了,她驀地下了死手朝謝九樓心口擊去,謝九樓略一側身,腳踩在平地邊緣,眼看就要打滑墜下,幹脆將身一轉,躍到山坡處。無渡緊隨其後。五人在一片黑黢黢的山間打作兩撥,哪曉得巫女趁亂竟朝謝九樓腰間摸去,意圖偷走他別在側方的那根草笛,謝九樓反應過來,先發製人,正巧無渡要探取他手中宮燈,他便幹脆將宮燈一舉,直直湊到巫女眼前。對方猝不及防被燈光刺得比起了眼,卻恰被照明了麵容。無渡不經意一瞥,望見巫女眉眼,忽一愣:“第達爾?”周邊幾人都被她這一聲吸引視線,巫女別開臉,趁此機會掙脫謝九樓,再向山下縱去。無渡竟不管其他,撇下自己本要偷取的宮燈轉而追那巫女去了。一時留在原地的勁裝女子也還要追,卻被白斷雨抓住手腕:“山鬼!”她應聲迴頭,謝九樓的燈籠還沒放下,光暈使她的麵龐在這場夜幕中清晰起來。謝九樓驀地睜大眼:“……言三姑娘?”言三的視線又從白斷雨臉上挪向謝九樓,皆是淡淡一掃,隨即甩開白斷雨,追那巫女去了。不過小半個時辰,混亂不堪的戰場又隻剩下原本屬於這座行宮的二人。“……”謝九樓和白斷雨麵麵相覷半晌,率先開口,“跳上去?”“……走迴去吧。”白斷雨調頭邁向棧道,“老骨頭折騰不起。”二人相對無言走了一段,山風吹得人頭腦清醒一半,謝九樓已在此間理清了許多事。白斷雨唿出一口氣:“你剛才叫……言三姑娘?是誰?”謝九樓不答反問:“你叫她山鬼又是幾個意思?”“就這個意思,”白斷雨衝他攤手,“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我徒兒說了,他把那些事兒都告訴你了。今晚這人,她就是山鬼,化成灰我都不會認錯。”“倒是你,”白斷雨湊過去,眯了眯眼,“哪門子言三姑娘?她怎麽會叫言三姑娘?我怎麽沒聽說過還有個言三姑娘?你叫那麽親熱做什麽?”“我幾時叫得親熱!”謝九樓疏忽轉頭瞪過去,“你少信口雌黃四處亂嚼舌根。”“哦”白斷雨半個身體都快傾過去挨到謝九樓肩上,“怕提燈知道是吧?你小子……還挺下”“滾!”謝九樓一把把人推開,煞有介事撣撣自己肩上衣裳,狠狠剜了白斷雨兩眼,方歎了口氣解釋道:“提燈當初來謝府,就是扮做她的模樣頂替成親的。言三言三,自然就是饕餮穀言穀主家的三姑娘。這天下還有幾家姓言的不成?不過既然你說她是山鬼,想必也錯不了。”白斷雨:“如何錯不了?”“你沒聽她抓那巫女時說的話?”謝九樓道,“‘孽障’!你忘了巫女如今身體裏住了個什麽?這還是當初你說的兩百年前,第達爾就請了個神影拿自己獻祭出去。如今山鬼要來抓她,自然就是抓她體內這個神影。既是神影,那便是諸神的秘密,非本位神不知道的存在。眼下山鬼瞅著這巫女而來,想必當年第達爾請的,就是她的神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