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九樓隻掃了一眼,甚至不敢細看,慌慌錯開目光,隻粗略瞥見那公子穿的衣裳。亦是鵝黃的。他眼睛不知道往哪兒放,低頭隻看到自己剛才滿心歡喜選的這套錦袍,他念著提燈上午說要他試試鵝黃,故而先前一進店就要了這件,換完出來未嚐沒有心存僥幸:要是提燈今日能見他穿這顏色,會不會高興?若高興,會誇他麽?若誇他,會怎麽誇呢?如今才明白,提燈早上那樣溫柔的目光,是想透過他,折射給誰。趕明兒試試鵝黃的。鵝黃挑人,卻也襯人。你穿上,定是被襯的那一個。提燈這話他掛在心口一天,到頭來從不是說給他聽的。他不合適。謝九樓忽覺得這一身上好的料子都變得紮人起來,先還自認淡雅的一身,卻叫他此刻站在這兒顯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暗淡無光。他哪裏是被襯的那一個呢?他是襯人家的那一個。什麽是相形見絀,他今兒興致勃勃穿這一身,原是自取其辱來了。楚空遙也認出對麵一行人,正想指給謝九樓看,卻聽謝九樓轉過來衝他自嘲一句:“我竟活成個笑話一般了。”說完,留下門口一堆人,自顧疾步進客棧去了。那邊提燈恰也才看見這倆人,原本還走著路出神,一認出謝九樓,滿心隻想提步過去,結果還沒來得及抬腳,人家就二話不說一頭往客棧裏鑽了,留他們幾個和楚空遙麵麵相覷。這時楚空遙才注意到他們中新冒出來一個人,待他們走進,先打量一番這公子的打扮,又瞟一眼提燈,又迴眼細細看了一番這公子的模樣,隨即搖著折扇含笑道:“我說呢。這人今日怎麽無緣無故這樣,又無緣無故那樣。”提燈還往客棧裏望,聽楚空遙說這話,知他說的是謝九樓,便睨了一眼過來:“哪樣?”楚空遙把折扇往手心一合,跨過門檻進去:“開屏開到一半,迴去拔毛了。”走了沒兩步,又退迴來,一偏頭,在提燈耳邊道:“你瞧著不簡單,怎麽一猜他的心思,就成了個木頭?成日裏眼盲心盲的,光曉得圍著他打轉,就不往他心眼兒裏鑽呢?”提燈呆怔在原地,直到楚空遙踱步上了樓,他才隱約明白,對方這是提醒他,謝九樓又被他氣著了?“打什麽啞謎呢。”鶴頂紅叫了個小二把葉鳴廊背上樓,自己和提燈並肩踏梯子,“一個他一個謝九樓,長日裏興風作浪,還嫌事兒不夠多,盡添亂。搞得像誰求著他們跟過來似的。”提燈無聲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視線垂下去。鶴頂紅毫無察覺:“尤其是你那個謝九樓。真不知道有什麽好,整日擺臭臉發脾氣,動不動就要你哄。今兒更蹬鼻子上臉,你不說,別以為我沒瞧見你脖子上那牙印,還結著血痂呢!他咬的吧?昨兒還沒有呢。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還動上嘴了!脖子是輕易咬得的嗎?多少命脈在那!一不仔細,咬得大出血了怎麽辦?”提燈別開臉,默默往牙印處拉了拉衣領。“你就是平日太賞他臉,叫他以為自己真了不得了,以為自個兒是寶貝,就曉得糟踐你。”鶴頂紅打抱不平,直拿鼻子出氣,“他不心疼你,有的是人心疼!你越讓著他,他越得意!日子久了,還以為你就喜歡他這樣呢!”鶴頂紅絮絮說完,才發覺身邊太安靜了點,扭頭一看,提燈抿著唇,並不搭腔,隻捂著脖子悶頭上樓。他心裏一琢磨,隱隱感到不妙。“……提燈?”“嗯?”“你該不會……”鶴頂紅咂咂嘴,一時找不著合適的話:“……就喜歡他這樣吧?”提燈抬眼:“為什麽不會?”鶴頂紅嘴角一僵。又聽提燈說:“我喜歡他這樣。”--------------------提燈:可是我喜歡耶第27章 2727.鶴頂紅抱著香爐打噴嚏碰一鼻子灰,撇了撇嘴,到今兒才算明白謝九樓憑什麽如此猖狂。提燈這顆柿子是隻對著謝九樓的時候才軟得讓人方便拿捏,到底不過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罷了。小二背著葉鳴廊上了樓,按吩咐把人放到提燈房裏。囡囡睡了一夜,自個兒待著正無趣,又不敢亂跑,聽外頭來了動靜先跑櫃子裏藏起來,等腳步聲刹過,提燈叫小二把樓下那車攆找個地兒放好,小二出去了,門關上,幾人才在房裏找起囡囡來。囡囡聞聲,便出來了。葉鳴廊先聽得櫃子吱吱響,扭頭一看,腦袋大小的一團黑氣懸在他麵前,嵌著雙梭子般的眼睛,紅得像個妖怪。他微一張嘴,卻是連聲兒都發不出來。眼見著人就要怕得昏死過去,臉也慘慘發著白,就聽囡囡輕輕嗚咽一聲,竟是也被他嚇到了,嗖地一下,直往提燈懷裏鑽。“別怕。”提燈摟著囡囡,低頭安撫,“今夜和這個哥哥一起睡,他不會害你。”葉鳴廊:……葉鳴廊輕咳道:“這個問題……要不還是……先跟我商量一下……”鶴頂紅正想解釋,就聽提燈說:“囡囡不過十幾歲,傷不了人。你若實在不願,也能跟我換,到隔壁將就一晚。我隻多嘴一句,隔壁住的,是三百來歲的妖怪。一夜見不到我,便要發瘋,四處殺人的。”“……”葉鳴廊莞爾一笑:“此處窗明幾淨,空氣清新,我覺得住這裏挺好的。”鶴頂紅擦擦鼻子,忽覺自己先前對謝九樓的討伐言過了些。就提燈這信手抹黑的缺德勁兒,跟謝九樓那臭脾氣是天生一對,誰也不欠誰的。“那你好生休息,我叫人送飯上來。吃過了,明兒再帶你出去。”提燈說完便要離開,卻被葉鳴廊叫住,於是又問:“還有事?”葉鳴廊略顯局促道:“能否請公子差人去家宅,叫我家小廝替我拿套換洗的衣裳來?這衣裳若在平時也能將就,偏偏今日我扮過觀音,一脫一換的,裏頭怕不幹淨。且過了節的衣裳,二日接著穿,也不吉利。”還有一話他沒好意思說。方才與那位拿著折扇神仙一般的公子同行的另一位,雖先他們一步進了客棧,葉鳴廊沒見到樣貌,卻把那人大概打扮看了清楚。他本是愛去戲班子扮點旦角當玩樂的,這地方裏混的那些人最注重模樣行頭,不說貴重,卻是光鮮漂亮要緊,登台有登台的規矩,下來了,那一個個愛幹淨、要獨特,是最唯恐被人比下去的。他今日穿了身鵝黃衫子,本自以為看得過去,豈料客棧門口見著那閃身而過的人哪怕容貌模糊,卻隻要那快快的一眼,葉鳴廊便知對方絕非凡俗。家底背景姑且不論,隻那樣的體態氣度,沒些經年累月的教養和沉澱,定難以似那般揮帶在舉手投足、一息一步之間。若真論虛榮,葉鳴廊自認不算。可同人家撞了如此相似的一身打扮,那人又與眼前這兩位公子認識,他日再見難免同行,自己何苦討個沒趣,自知同衣不同人,還硬要當個綠葉去襯紅花,叫人看看什麽叫東施效顰?這衣裳,還是能換就換了好。“去你宅子叫人送來未免麻煩。”提燈想了想,“若你不嫌,把身上尺寸告訴我,我去成衣鋪子給你買一件。”這樣也行。“那麻煩公子了。”葉鳴廊道了謝,報完尺寸,提燈細細記下,臨走又問:“要個什麽顏色?”葉鳴廊沉吟片刻:“湖藍吧。”-鶴頂紅和提燈剛出來,就撞見楚空遙正抬手掩上謝九樓的房門。看模樣,對方也是從屋裏出來的。倆人對上視線,楚空遙先問:“到哪裏去?”提燈說:“去成衣鋪。”“哦?可巧,我也去成衣鋪。”提燈眼珠子朝緊閉的房門一瞥,問:“那些衣裳,你看得上?”“自然不是我要。”楚空遙握著扇子無聲往門裏指指,“早前兒落了件髒衣裳在鋪子裏差人洗,估摸這會子洗完了,我去取迴來。”“他怎麽不自己去?”“出不了門。”“出不了門?”提燈一思忖,又問,“衣裳怎麽弄髒的?”楚空遙彎彎眼:“自己問。”又衝提燈後頭道:“小鳥兒跟我去取衣裳。”鶴頂紅正抱著胳膊靠門發神,聽這話一時竟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慍怒道:“叫誰呢!”提燈略側過頭:“煩你替我去一趟。”鶴頂紅問:“那你呢?”提燈沒有說話,視線定格在謝九樓的房門上。裏邊兒謝九樓正剮了一層外衣扔到地上,一個人穿著薄薄一身裏衣窩在桌子邊生悶氣,腦子裏又想著楚空遙方才在房中同他說的那番話“我瞧車攆上那公子,雖也俊俏,可樣貌麽,與你別說七八分像,就是三兩分,也挨不著你的,當不是你想的那個。再者,倘或他真是那個人,提燈若在乎,怎麽連推都懶得推他?自個兒大剌剌走在前頭,一見了你,倒比對他更積極。你覺著提燈看重他如今這場麵,倒像是駁了你這份猜測。究竟是不是什麽阿海海,不打緊。一來若不是,那這衣裳便是個誤會,你無端扔地上賭氣,待會兒提燈見了,豈不嫌你小性兒;二來那瘸子要真是,依提燈對他的態度,豈不說明,他在提燈眼裏,也沒那麽重要?”謝九樓思來想去,一隻胳膊靠在桌上拿起又放下,最後低了低頭,還是決定撿起來。剛離凳,外頭響起敲門聲。他隻當是楚空遙去而複返,便仍舊怏怏地問:“還有事?”外頭安靜一息,說:“沒事。”謝九樓脊背一繃。提燈又接著說:“沒事……你讓不讓我進?”謝九樓知道提燈要進,他攔不住,隻忽一想到楚空遙臨走前額外囑咐的,叫他遮好自己這傷。且聽著身後提燈已經推門了,謝九樓慌著,把頭發一散,將披落在後背的部分攏作一把,全抓到一側頸邊,隻這樣還遮不完脖子前的紗布,稍微一動,細看就能瞧見。他便蹲著,懷裏團著那身鵝黃衣裳。提燈進來時,兩個人都不說話,還是謝九樓自己沉不住氣,略往後側方掃了一眼,恍惚見提燈坐在凳子上,正歪著腦袋看他。“你看什麽?”謝九樓問。“看你這迴又使哪門子小性兒。”提燈說。謝九樓心道這真應了楚二的話,於是冷笑:“我可使不起。”他慢慢站起來,仍不轉過去,揣著衣裳走到床前:“隔壁就安頓好了?你不歇著,到我這兒來做什麽。”“來看看你。”提燈緩步走過去,這才問起他身上的衣裳,“離天黑還有個把時辰,你就睡了?也不等我。”謝九樓說:“我不睡。”頓了頓,又改口:“我睡我的,等你做什麽?”提燈當沒聽到,隻問:“既不睡,好端端的,脫什麽衣裳?難不成這件也弄髒了?”“哪有那麽容易髒。”謝九樓順著提燈的話接了,說完才一驚,扭頭問道,“誰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