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也不管旁邊幾個的反應,步子快得恨不得腳底抹油就離開了。“……”鶴頂紅叫了一聲,眨眼謝九樓已走出幾丈遠。楚空遙左右瞧瞧,還是決定去找他:“你們倆先去。”又走一個,鶴頂紅上一聲還沒完,又了一聲。隻有提燈,看著謝九樓的背影若有所思,待那二人都走出視線,才緩緩迴頭接著前路邁步。“莫名其妙。”鶴頂紅賭氣踢著腳下石塊,“東西都沒講完呢,一個個慌腳雞似的,哪裏就急死了。”“東西?”提燈開口,“什麽東西?”“就楚老二之前講的麽,”鶴頂紅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無相觀音,赤練聖手……還有那個泥點子。”“你想聽什麽?”提燈道,“我給你講。”鶴頂紅眼睛一亮:“你也知道?”“不多。”提燈說,“你聽了些什麽?”鶴頂紅忙不迭道:“聽到無相觀音有天在混沌除了邪祟迴去,身上帶了泥點子。那泥點子被他靈氣養著,竟有了五感,生出想法,要打無相的主意。”提燈垂眼走路,一麵默默聽著。見鶴頂紅說完了,他便笑了笑:“其實到這兒,故事也差不多了。”“那泥點子自打起了心思,便一直圍在無相身旁伺機而動。”提燈說這故事,一字一句,說得很慢,“一日趁無相熟睡,它便攀上去,借自己劃出的泥痕,一筆一畫,把無形無狀的觀音,按它的想象,親手畫出了模樣。眉眼鼻唇,皆窮它所想,竭它所能。”“自此觀音之相,為它而生。”無相觀音醒來之後,勃然大怒,將泥點子一掌打入無境之境,並命座下赤練聖手看管,直到它真身消散。泥點子畢竟不是永淨世孕育而出,離開了觀音,渾身本就不多的靈氣也極快殆盡。將死之時,原在無境之境監守它的赤練竟玩忽職守,去到混沌私會海中鮫人,導致那顆泥點子趁此脫逃。“逃去哪了?”鶴頂紅問,“還活著麽?”提燈沉默一瞬,說:“它逃迴了無相身邊。”泥點子拚盡最後一口氣,在無相手上劃出第三隻眼睛。那眼睛之深,穿破無相的身體,像一道連通永淨世和混沌的縫隙。“泥點子就從那道縫隙中跳了下去。”提燈說,“它絕望困頓之際,最後一眼看向頂上的觀音那張由它親手雕刻出來的臉,永遠都是那麽漠然。”鶴頂紅隻歎不值:“那泥點子,真是生也觀音,亡也觀音。”“它因觀音而生,卻非因觀音而亡。”提燈拐過一個街角,“那泥點子殞命,殺它的是情。”“所以楚老二說的無境之境裏那麵鏡子,就是這麽來的?觀音手上拿第三隻眼睛?”提燈點頭:“泥點子墜入混沌,最後看了觀音一眼,就因為那一眼,絕了它所有癡念。它淒然以自己生生世世不得好死為代價發出毒誓若日後觀音動了凡心,必要承受與它一樣的可見不可得之苦。隻要觀音在永淨世一日,便隻能拿第三隻眼睛看自己心上人一日。歲歲年年,相思之痛不可遷。”“隻能拿第三隻眼睛……”鶴頂紅埋頭沉思片刻,“這意思是,觀音要見心上人,隻能透過那麵鏡子去看。他在永淨世,鏡子裏看的是娑婆世,所以他對自己愛的人,永遠相望不相認?”提燈默然。“觀音真如此被詛咒了?”提燈轉入一條小巷,走到盡頭再拐,豁然見一處閣樓,樓下掛滿五顏六色的幡,還有許多塗抹過畫成各色人物的麵具。“觀音一生剛愎自用,目下無塵,別說這個咒,隻怕連所謂的情,他都不信自己會有。”他一麵說,一麵踏進樓底旁門處一個窄窄的木門,門裏一條黝黑甬道,縷縷日光從頂上木板縫中瀉下來。提燈的聲音在過道中前行:“所以無相硬生生把自己右手那隻眼睛挖了下來,丟入無境之境,永不啟用。”甬道走完,挨著手邊是一列長長的木梯,又陡又逼仄,頭頂上隔著木板都是擋不住的嘈雜人聲。“那赤練聖手呢?”鶴頂紅跟在提燈後頭,踩著踏板,一步一聲地問,“被觀音罰去了哪?”梯子要走完,閣樓上人聲也近了。“觀音手段殘絕狠辣,罰一個聖手不缺法子。既然赤練要和鮫人私會,那他就……”話到此處,提燈踏上最後一階,在樓道口站定,衝戲班子裏坐在最裏頭的一個鵝黃色長衫公子不輕不重喊了一聲:“葉鳴廊。”--------------------刃鞘格剪刀石頭布第24章 2424.楚空遙找到謝九樓那會兒,謝九樓正站在一條死巷口,雙臂交叉,閉眼仰頭靠在牆麵裝死。“做什麽?”楚空遙握著扇子往他後方一打,“西北風在那頭吹,站反了,仔細一會兒喝不飽。”謝九樓睜眼,無奈看著他。楚空遙便笑:“你告訴我,你跑什麽?”“不跑,給人看笑話?”謝九樓從巷子口走出來,就近挑了家在外頭擺攤的麵攤子,要了碗最簡單的陽春麵,“你沒聽見麽?他要去找人了。”“找誰把你嚇成這樣?”謝九樓挑了一筷子麵,放在嘴邊吹了又吹。麵涼了,卻舉著筷子遲遲不吃,也不說話。楚空遙一眼洞察,話裏話外更涼悠悠:“怕什麽?你既決心要跟來,便該清楚橫豎是躲不過的。今日不過是提燈第一次去見他,以後他二人濃情蜜意時,提燈三五日不來,你尚且能忍;三五月不來,你又如何?三五年不來,你舍得不去找麽?你若舍得,便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屆時舍不得,便注定是要和那人碰麵的。今日能吃陽春麵,他日逼得你非去不可的時候,也吃陽春麵不成?”謝九樓垂眼:“提燈總該……提前同我說一聲才是。”像今日這樣,未免叫他太過狼狽。楚空遙隻笑著問:“他離開無界處那日,可提前同你說了?”謝九樓不言。“他不提前同你說,你不照樣跟來了?”楚空遙道,“說與不說,能讓你掛念他的心收斂半分麽?你知道什麽叫有恃無恐?多劃一刀,少劃一刀,總之你那顆心是不會死的。他又何必憐惜你呢。”謝九樓將筷子往碗上一拍,那碗麵終究一口沒動。正當嘴裏心裏都不是滋味的時候,遠處漸有人聲往這邊沸騰而來。他二人聽著周邊百姓議論,方知是昨日隨蝣人進城的巫女感念無相觀音廣散恩澤,特宣布在觀音誕辰這日的申時於城中搭台,為城內百姓無償占卜預測,前世今生,去路吉兇,有緣者皆可求得一二。眼下正是吉時。那女巫的寶車轆轆而行,最後停在謝九樓對麵的一處街口。起先百姓不信天下有這等好事,雖遠遠紮堆七嘴八舌議論,卻沒一個人敢上前的。最後是家裏三代殺豬的李屠夫,把手中宰刀往砧板上一定,心想他奶奶的,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我就去了,這下九流還敢訛上老子不成?便一屁股坐在女巫對麵的長板凳上,眼一橫:“要報生辰八字麽?”女巫蒙著麵,隻露出一雙妖嬈的眼睛,對他搖頭,隨後用蝣語說了句什麽。她身邊一個顴骨高聳的瘦男人用通用語說:“神女命令你閉眼。”李屠夫遲疑一瞬,皺眉閉眼。隻見巫女伸出一根手指朝自己眼角輕輕一擦,又將手指放在了李屠夫印堂處,自己也閉上眼。片刻後,瘦小的男人說:“可以了。”李屠夫睜眼,聽男人跟著巫女一句一句地翻譯,竟是把他祖上何處,因何來此,籍貫出生,連同家中幾口人氏都一一據實說了出來。李屠夫不屑:“這些隨便打聽就知道。”巫女喝了口茶,又緩緩開口。便聽她身邊那男人道:“你家夫人上月生了個男孩,在家中排行老二。因尚不足月,便沒有取名,一家上下隻管那孩子叫李老二。又因家貧,舍不得出錢請摸骨師來為他摸骨。然,李老二是萬裏挑一的玄種,自生下來,便是格者,不出八歲,定能修到“脈”境。”李屠夫臉色變了又變,抓著汗衫衣角使勁兒擦手,坐立不安。巫女扔出幾粒碎銀。“我們神女念在你是今天第一個有緣人,把這錢送你。你拿著錢,快快去請一個摸骨師傅迴家。若一切如她所言,希望你能好好栽培你的二兒子,不要辜負他的天分。”李屠夫將信將疑拿了錢,健步如飛請摸骨師傅去了。不過一時半刻,李屠夫匆匆跑迴來,淨是橫肉的臉上因興奮而不斷淌汗,離巫女還有十幾丈遠便揮著手大喊:“神女!……菩薩!……菩薩!”他眼中閃著激動的光,一到台前便撲通跪下:“菩薩神通廣大……我家那小子……當、當真是個格!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娑婆大陸,玄者本就是少數,“格”更是玄道中的鳳毛麟角。入此道者,定為臥龍鳳雛。出人頭地,名滿天下,隻要不出大的差池,那是遲早的事。李屠夫一家三代以殺豬為生,得了這個兒子,得是祖墳的青煙把天下男人都給冒綠的程度。楚空遙聽著旁人這麽議論,默默看了看謝九樓頭頂。此言非虛。“你笑什麽?”謝九樓問。“沒什麽。”楚空遙幹咳一聲,望著四麵八方往巫女占卜處蜂擁而去的人群,“今兒真是處處都有熱鬧。”這種熱鬧,謝九樓從不感興趣。若一個人的命從出生就定了,不管怎麽走都會是一樣的路信這話的人,還去算命做什麽?算過了,難道就能改變嗎?不信這話的人,更不必算。活著最大的意思,不就是為了去追趕明天的未知麽?但是他不找熱鬧,熱鬧卻要找他。台上巫女隻往人群中一掃,掃過麵攤上二人,便側頭對身邊侍女耳語了幾句。侍女頷首走到桌前:“兩位爺,神女與你們有緣,邀二位過去。隻求二位當個樂子,姑妄聽她胡謅幾句。”二人對視一眼,便過去了。楚空遙一身琳琅,率先在桌前撩袍坐下。巫女還像先前那樣擦拭眼角,將手指放在他印堂。末了,聽她身邊的男人說:“您的出身至貴至賤,奉承你的人也唾棄你,鄙夷你的人也羨慕你。你在太陽之下,你是地上的影子。太陽越強烈,影子便越黑暗。你在金銀滿鏽的深淵,注定會傾慕高高盤旋的鳥兒。你是浪子,臨終卻因愛而死。”楚空遙的笑永遠那樣毫無破綻,他沒有因為巫女的話有過一絲動容,怎麽風度翩翩地落座,就怎麽風度翩翩地離開。接著巫女望向謝九樓。看來想溜也溜不掉,謝九樓摸摸鼻子,款款坐下。他隻感覺對方的手指剛碰到他眉間,就已經開始說話。“……你一生輝煌,榮耀加冕。你曾遊走在最熱烈的戰場,用滾滾赤血劃定國家的邊際,你屹立萬人之上,心卻無比寂寞。”“你死過兩次。一次死在火裏,一次萬箭穿心。”“兩次,都死得孤苦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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