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想他一睡下,謝九樓向後抬的步子驟然往前一伸,人疾步走迴原位,盤腿坐好,高闊身形將提燈視野裏的火堆擋得嚴嚴實實,又像先時那樣抓著提燈腳腕放到自己懷裏,低頭捂著,小聲道:“睡吧,我給你遮著光,別怕。”提燈垂眼,隻掃見謝九樓頷首時額前的碎發,怔神對著碎發看了半天,不知不覺便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楚空遙走過來,虛聲道:“這火能燒一夜,加上我在,吃骨翁不敢來。瞧他也睡熟了,你趕緊也差不多閉會兒眼,休息休息。”謝九樓應了,往火邊一眺,囡囡扒在鶴頂紅肩上睡得正香,便道:“我就睡了,你過去吧。”等那邊楚空遙和鶴頂紅各自睡下,謝九樓小心牽了披風把提燈一身蓋好,再上前挨著提燈倚樹而坐,借著前頭的光暈,緩緩從衣裳裏掏出幾樣東西來。一是那玉雕小人。醒來時就在他身上,他也沒問是不是提燈悄悄還給他的,還是自打進了河其實就沒離過身。二是提燈慣愛藏在靴子口那柄短刀,本就是他的,他八歲那年父親殺了鹿,逼他吃光鹿肉之後就把割鹿皮的刀扔給他,他自此帶著這把刀,就像帶著父親的戒訓,一直到無界處。提燈離開時拿走了他的刀。三是一根掌心粗細的樹樁子。這倒是現成的。謝九樓拾柴時無意撿到,當下留了個心眼,已經打起拿它做點東西的主意,便趁沒人注意收到自己兜裏。做點什麽呢?他打揣著這木頭起就在思量。自己過去一輩子刀尖舐血,十二歲殺人,兩年後跟著父親上戰場,未及十七便有了瑤刀月鬼的惡名,死後睜眼一醒,便被安在無界處做了真閻王。脫去一身甲胄,倒成了個一無是處的人,二十幾年的價值,就隻在殺伐兩個字上頭了。謝九樓承著月光,拿著手中匕首翻來覆去地瞧。瑤刀瑤刀,世人說的,就是這把短刀了。他十六歲拿著這把刀孤身潛入五萬大軍主將營帳,將主副三位大將無聲殺盡,焚了他們的骨珠,隨後一把大火燒光糧草,一月之內敵軍便不戰自退。他們說那晚的火光把他殺人的短刀照得像瑤一樣亮,他的刀鋒又冷又快,如他的行蹤難以捉摸,迅速得隻在殺人的一瞬能被察覺。他們說他不是人,是娑婆最強大的刃,是專在月下索命的鬼魂。謝九樓從神思中抽離出來,摩挲著手中的玉雕小人,搖了搖頭,將它放下。然後拿起木樁,拔刀出鞘,刀尖落在木樁上。這木樁子第一次落到他眼中時,他就知道自己想拿它做什麽的。心裏自欺欺人,不願意承認罷了。他想雕個木雕。提燈拿阿海海雕個玉雕小人兒,那小人兒就跟鬼影一般天天縈繞在謝九樓心上,一想到就叫他心裏揪著發酸。有什麽了不起的,他也能雕一個。提燈刻阿海海,那他就刻提燈。他刻得比提燈好了,看提燈還有沒有臉天天拿那玩意兒當個寶。謝九樓自認生平沒什麽手藝上得了台麵,刻玉的功夫卻是正兒八經拿得出去的。他娘親出身是玉雕世家,無鏞城在天子腳下,謝家是娑婆大陸祁國的鐵帽子王,城主之位傳到謝九樓父親頭上已有兩百年之久,中間興衰起落,家史都能被外頭編成數十來個版本到處流傳。他娘成為城主夫人,算是高嫁。當年謝父為了能和心上人在一起,也算吃了數不盡的苦頭。謝九樓打小養在娘親膝下,家中是老一套的嚴父慈母,父親自負傲慢,他自然便從會說話起就在馬背刀光下長大。文治武功,忠君愛民,該記該會的一樣不差,稍有紕漏,便是父親的嚴打責罵。六七歲哈巴狗兒大的年紀,娘親的房裏是他最溫暖的去處。也隻有在那兒,他才見得著父親從未對外顯露過的一麵雖然不是對他。娘親房中擺著許多玉雕,謝九樓有記憶起就總見著她拿著刻刀雕玉。家中玉雕大大小小千奇百怪,他本以為那已攬盡天下奇絕。直到小時候誤闖父親書房的隔間,在裏頭撞見放滿四壁的玉人全是父親的樣子,全出自母親之手。這之前他曾自詡家中廳堂擺露在外的那些玉雕已難尋比肩者,哪知那日才在小小一間暗室開了眼見,至今想起,依舊震撼。謝九樓逐個欣賞,看了一半不到,被迴家的父親捉個正著,接著便是幾天下不來床的一頓好打。後來娘親教他雕玉,也雕萬物,也雕小人,卻沒有哪一個比得上他在父親書房中見到的那些栩栩如生,哪怕十分之一。他埋怨娘親教得不細心,不把雕父親那樣的技法告訴她,娘親卻說那是眼下的他學不來的,父親書房那些玉雕,靠的不是技法。那靠什麽?那時的謝九樓問。娘親說,水到渠成,日後會有人教你無師自通。謝九樓當年不明白,既有人教,又怎麽說是無師自通?如今提燈酣睡在側,他重拾被自己遺落多年的雕刻技法,竟是將娘親的話逐字懂了。那個黃昏,提燈坐在大殿雕他的阿海海,那樣專注的眉眼,目光中除了手心之物再容不下旁人。即便眼前不見,光靠心中所想,便已連發絲指甲這樣的細枝末節都刻得與活物別無二致。娘親雕父親的時候,也是這般神色吧?他的手法技巧是娘親教的,提燈做得那樣精致的玉雕,又是誰的手法?是那個阿海海嗎?才不是。謝九樓在心裏自問自答,嗤之以鼻地想:什麽阿海海?毛都不拔的鐵公雞罷了。光看提燈胸口上那個玉扳指,上頭雕就花紋的粗爛手法姑且不提,就說那玉質,簡直不曉得是從什麽破爛堆裏扒拉出來的。那種吝嗇鬼,哪會舍得拿上好的玉給提燈練手。也就提燈這個笨蛋,生來一根筋的牛脾氣,不知讓那個阿海海給下了什麽降頭,角末當作頂價寶,捧在手裏幾百年。但凡他先遇見提燈……謝九樓驀地打住,警醒著迴神。他怎麽整日也開始做這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木已成舟的事情,哪裏來的“但凡”、“如果”呢?瞧自己這樣子,真是不甘心到魔怔了。想著隻覺喉中微澀,他胸腔裏如壓了千斤頂似的悶得發苦。於是扯著嘴角一笑,強迫自己將那天的場景拋出腦後。可越是逼著自己不要去想,提燈臨走前日雕刻玉人的神色便在腦中越為清晰。謝九樓幹脆手起刀落,念著找到事情做,就不會胡思亂想。於是先把木頭削了個形,比出個大小來,下一步,就犯了難。他以前隻會雕玉,沒雕過木頭,雖知曉二者手法力道天差地別,但若是觸類旁通試著做做,當也不會有多費力。獨獨困於不曉得雕個什麽樣的提燈才好看。他腦海中又是第一次見提燈那一幕。提燈低著頭,跪在大殿中央,身後是延綿不盡的萬裏霞光。他叫他抬頭美人執燈,見之不忘。第18章 1818.謝九樓提刀落點,木雕漸漸有了人形。隨後是四肢,衣衫,再到細處,頭發,衣褶,最後方是眉眼。他竟也能像娘親當年把人刻得那樣生動了,當真是無師自通。正刻到收尾,忽聽身邊輕輕低吟一聲。謝九樓側頭一看,提燈緊閉雙目,眉頭微蹙,額上已發了細細的冷汗,手也向外抓著,口中含糊不清,不曉得在說什麽囈語。這情形他是熟的,以往在無界處,提燈深更半夜被夢魘住也常有,幾乎和眼下差不多,隻是症狀深淺不同。“提燈。”謝九樓將木雕收進袖子,趕忙伸手,很快提燈抓著他便緊握不放。“提燈,醒醒。”他伏在提燈耳邊低聲喊著,“快醒醒。”喊是喊不醒的,提燈這怪症積疾已久,時間越長,便越嚴重。一開始還隻像做噩夢似的一出聲就醒了,如今隨便魘上就是好幾刻鍾,推他叫他一概無用,隻有謝九樓靠近些,把人抱緊了,叫他聞到謝九樓的氣息才略能安撫片刻。眼見著提燈滿臉發了汗,嘴裏也念念不停,謝九樓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麽,隻瞧著這人睫毛簌簌抖著,渾身也蜷了起來,一摸,不曉得夢裏有什麽可怕,竟讓他抖成這樣。“別怕。”謝九樓躬身把他抱住,慢慢拍著提燈的背,“別怕,醒醒。”“謝九……”提燈還囈語不停,頸上發絲盡濕,眼角淌了淚下來,卻怎麽都睜不開。“什麽?”謝九樓低頭俯到提燈嘴邊,“你說什麽?”“阿海海……”提燈一瞬拉住謝九的手,指節泛白,驟然驚醒:“……阿海海!”四目相對,提燈迴了神,先是一愣。謝九樓定定看著他,然後錯開目光,無聲將手抽開,隻坐直了身子,沉默不語。提燈掌心的溫度忽然抽離,抓空般動了動指尖,想要朝謝九樓伸過去,又不敢。二人相對無言半晌,謝九樓要起身離開,身邊猛然探出手,將他衣擺抓住。提燈眼角淚還沒幹,也不說話,隻仰頭望著他,手指死死攥著他的的衣角不鬆開。謝九樓一側眼看下去,提燈就狀似無意地往他身邊挪近了點,再扯了他衣裳兩下。“……”謝九樓別開頭,坐迴原位。提燈悄悄兒蹭過來,枕在他腿邊,小聲道:“你還不睡。”謝九樓不理他。提燈又說:“我有點兒冷。”說完等了一會兒,見謝九樓真不動彈,也罷了。正要閉眼,頂上一陣,他還沒來得及看清,便已被謝九樓迎麵嚴嚴實實抱住。提燈靠在謝九樓胸前,真一點遠處的火光都見不著了,滿眼是謝九樓的衣領花樣,還有將他包圍的謝九樓的氣息。他身上暖和了,不多時便又想睡,眼皮子剛合上,就聽謝九樓說:“趕明兒你進了城,我也差不多該走了。”提燈立時要抬頭,被謝九樓按迴去。他被迫埋在謝九樓胸膛,悶悶問:“怎麽我進城,你就要走?”“不是你盼著我走?”“我幾時盼著你走?”“莫非你還盼著我留下?”謝九樓這話說著像反諷,可脫了口,倒真希望提燈能給一個他想要的迴答了。偏提燈這迴裝啞巴。謝九樓兀自發笑,自己在期盼什麽呢?人家的阿海海近在眼前了,多少日夜夢裏都掛念的人,他拿什麽來比?他自己厚著臉皮跟出來,有什麽資格讓提燈說“留下”兩個字?他算老幾呢。真留下了,做什麽?做個燭台,天天照著提燈春水東流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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