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依然飄著,落在地上卻化成了水,四周的高山上,早就白茫茫地一片,直到半山腰。陽光突然撐破雲層,亮汪汪地照射下來。遠遠近近都有人歡唿著:“開雪眼了,開雪眼了。”雲層迅速散開,雪花不知飄向了何方,燦爛的陽光溫柔地貼在廣袤的田野上,四山薄薄的積雪,也發出耀眼的光芒。烏蒙山中近兩個月的陰霾天氣,終於重見陽光。

    老鄉門終於知道我們不是來抓計劃生育的,都悄悄地從山上各自迴家。蔣副縣長帶著我們,來到一片平坦的壩子上,覃教授興奮地說:“好,就這一片土地,這土地最適合培育雜交玉米的種子了,這裏培育出來的種子,足夠供應蒙山全縣。”蔣副縣長對身邊的張書記說:“少民,給覃縣長把這片地劃出來。”張書記問:“蔣縣長,這種子要是種出來,是國家收購呢,還是發給老百姓?”蔣副縣長說:“國家收購什麽?全部發給全縣的老百姓。”張書記又問:“蔣縣長,可是,這個組的土地全部拿來培育種子了,他們吃什麽?”蔣副縣長思考了一下,說:“這個由我來解決,我按平時產量的三倍賠給他們。”羅支書接過話問:“本地包穀?”蔣副縣長搖搖頭,說:“‘海南島’,我手裏隻有‘海南島’。”羅支書說:“這樣老百姓肯定要造反的。”

    育種場確定下來,我們又上車來到另一個要小一些的壩子,大概有三十來畝。覃教授滿意地說:“就這裏了,全部用來培育烤煙苗,可以供全白泥鎮種植。烤煙一般是在收割小麥後立即移植,種子必須要在清明節前後播撒,春節前後要把苗圃整理出來。”蔣副縣長把張書記、尚鎮長和羅支書全部叫攏來,吩咐道:“烤煙苗圃三天之內能搞好嗎?”羅支書看一眼那些青青的麥苗,說:“那這些麥子,這些麥子怎麽辦?”蔣副縣長說:“鏟掉,全部鏟掉。”張書記說:“叫老百姓們親手把他們種下去的糧食鏟了,恐怕很難。”蔣副縣長說:“管不了那麽多了,今天你們再去動員,三天之內必須把苗圃弄出來。明天如果還不動手,我就要考慮強製執行了。還有可以正式以鎮政府的名義通知下去,你們鎮為全縣科學種田和烤煙生產試驗區,所有土地都要被統籌安排,政府會有一定的補償。”

    迴鎮裏的車上,我說:“蔣縣長,我感覺到好像要發生什麽事情似的。”蔣副縣長一邊吐煙圈一邊說:“是啊,山雨欲來。”我說:“我感覺到,那個尚鎮長還比較老實,但那個張書記和羅支書,卻十分狡猾,他們一邊要討好上級,一邊又要籠絡人心,這樣幹工作,於我們很不利。”蔣副縣長說:“這件事情是我在縣委常委會上極力爭取並由苗縣長力排眾議定下來的,我也知道,如果失敗了,或者出了什麽亂子,我就要被再次處分調走。”我說:“如果你調走了,苗縣長的工作難度更大了,孤掌難鳴啊。”蔣副縣長說:“縣委牛書記是外地人,不求有功,隻求無過,苗縣長跟我一樣,都是土生土長的,都希望自己的父老鄉親們能早日擺脫這種貧困的境地,我們這次都下了很大的決心。”我說:“看樣子,他們不要說三天,就是三年也排不起那些烤煙苗圃。”蔣副縣長說:“我想也是,所以,我們在這個鎮上不要耽誤,立即開往洋場鎮組織人馬,隨時開過來執行任務。”

    來到白泥鎮政府,蔣副縣長再次對張書記、尚鎮長和羅支書強調了任務,叫他們必須全力配合覃教授他們的工作,然後招唿司機和我,上車沿迴縣城的公路,來到位於省道邊上的洋場鎮政府。蔣副縣長對洋場鎮王鎮長說:“給我動員一百個勞動力隨時侯命開赴白泥鎮,按老規矩辦事,每人一天的酬勞是二十斤玉米。”馬鎮長說:“要過年了,給他們本地的?”蔣副縣長無奈地搖搖頭說:“我哪裏有本地玉米啊,同樣是老規矩,‘海南島’。哎,要過年了,就增加點,每人每天三十斤。”王鎮長說:“蔣縣你放心,不要說才一百人,就是要我動員一萬人也不成問題。蔣縣,我們已經有一半人口缺糧了,要不是這批‘海南島’來得及時,還不知道要怎麽辦呢。說實話,我自己也是吃‘海南島’,但分給我們的‘海南島 ’,也僅僅隻夠維持兩三個月。” 蔣副縣長說:“縣裏決定把白泥鎮作為試驗區,在省農業廳和農科院的支持下搞科學種田和烤煙生產,如果成效顯著,就要在全縣推廣。”王鎮長說:“這樣的好事,怎麽不先給我?”蔣副縣長睜大眼睛,說:“你真的要?”王鎮長說:“真的要。”蔣副縣長說:“白泥鎮地勢平緩,土壤肥沃,雨量充沛,日照充足,是全縣搞農業試驗最理想的地方,專家們選擇了那裏。”王鎮長說:“但是那個地方,解放前一直是土匪窩子。”蔣副縣長說:“我們共產黨連石頭都可以煉成鋼,都解放四十多年了,改革開放也十三年了,難道還不能改變他們?”王鎮長說:“很難說。蔣縣,如果在白泥鎮搞不下去,就轉移到我們洋場鎮來吧。”蔣副縣長說:“按預定計劃,你們鎮不在前三名之內。”王鎮長有些失望,說:“就隻要一百個?三百個行不行?”蔣副縣長問:“你到底是什麽意思?”王鎮長歎了口氣,說:“蔣縣你是知道的,我們是全縣人口最多、氣候最幹燥、地形最複雜、少數民族比重最大的鄉鎮,也是全縣最貧困的鄉鎮之一,這一人一天三十斤‘海南島’的機會,我是多爭取一個好一個呀。”王鎮長一邊說一邊給我做手勢。我明白,我是這個鎮的人,現在是縣領導的秘書,他要我在關鍵時刻在領導麵前幫忙求情。我終於開口了,說:“蔣縣長,我們鎮是全縣第一人口大鎮,群眾齊心,領導團結,每年的公糧提留和計劃生育都是全縣完成得最好的,隻是太窮了。”蔣副縣長沉默了兩分鍾,說:“好吧,三百個就三百個。王鎮,我答應你,如果這個項目在白泥鎮搞不下去,就轉移到你們洋場壩子來。”

    第三天,也就是臘月二十三,蔣副縣長帶著我們已經整整動員了兩天多時間,不但沒有人按指令行動,許多婦女和老人還特意坐在麥地裏,用仇恨的目光看著我們。張書記和羅支書東奔西跑,可是效果並不大。馬副鎮長把我拉到一邊,說:“胡秘書,我們這裏的工作不太好搞,如果太強硬的話,估計要出事。”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馬副鎮長似乎知道什麽隱情,於是說:“馬鎮長你是部隊轉業來的吧?”馬副鎮長說:“是啊,我還參加過79年的自衛還擊。”我說:“我知道,我還知道你的老首長是誰。”接著,我告訴了他一個人的名字。馬副鎮長有些激動,連忙握著我的手,問:“他老人家還好嗎?”我說:“很好。你也不錯啊,由當年的一個小通信兵,當上副鎮長了。”馬鎮長說:“由於這層關係,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已經有人告到省裏去了。”我大吃一驚,問:“去了多少人?”馬副鎮長說:“六七十個,全鎮三十個行政村都有代表參加。”我問:“知道具體情況嗎?”馬副鎮長說:“他們的計劃是從蒙山縣駐省城辦事處門口整隊出發,拉起橫幅,高喊口號,向省政府開去。”我問:“你們鎮裏的領導都知道嗎?”馬副鎮長說:“不太清楚,我是兩分鍾前才知道的,估計他們現在已經向省政府進發了。”我心情沉重地說:“知道了,謝謝。”我突然想起張書記和羅支書那兩張狡猾的臉和陰冷的笑容,心裏一激靈:難道,這是一場陰謀?

    我趕緊跑迴蔣副縣長的身邊,剛要開口,三輛卡車已經開了過來,從上麵跳下一百多個手拿農具的漢子,其中有一半人幾天前還和我們一起在梅山火車站下過火車皮,親眼目睹蔣副縣長出手教訓罵他們是豬的那個當地副鎮長。他們也有不少人認識我,都跑來跟我打招唿,看見蔣副縣長也在場,激動地歡唿起來。三輛卡車掉頭開走了,蔣副縣長一招手,我的父老鄉親們便圍了上來。蔣副縣長大聲地說:“鄉親們,給我把這些麥子鏟掉。”所有的人都一齊愣在那裏,覃教授和他的同行們、張書記和他的同事們、羅支書和他的親信們,也都一齊愣住了。那位工頭上前幾步說:“蔣縣長,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好人,也都知道你是個好官,我們應該聽你的,但是,那是莊稼啊,你怎麽是叫我們來破壞莊稼?我們下不了手!”蔣副縣長平靜地、大聲地說:“老鄉們,我們再這樣地種這些東西,我們永遠都不夠吃,永遠都要餓飯,我們要搞科學種田,要發展經濟作物,我們要相信科學,依靠省裏派來的專家,種出更多更好的糧食,種出價值是糧食十倍以上的經濟作物,我們才能自給自足,才能擺脫吃‘海南島’的命運,才不會被人家罵‘黑頭豬’!” 蔣副縣長說完,我的父老鄉親們還是沒有行動。他們中有不少人認識我,知道我是蔣副縣長的秘書,於是都一齊看著我。我招了招手,工頭便走了過來。我說:“老鄉,把你的薅刀借一下。”工頭把薅刀遞給我,我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最近的一塊麥地,然後彎下腰使勁地鏟了起來。工頭見我已經行動了,於是高聲喊道: “老鄉們,我們要相信政府、相信蔣縣長,大家跟我幹啊。”說完便帶頭衝進地裏,於是一百多人輪起農具,熱火朝天地鏟起麥苗來。

    張書記和他的同事們、羅支書和他的親信們沒想到蔣副縣長還有這麽一招,都傻了、呆了,村裏的人們叫嚷著,想要製止鏟麥子的人們。蔣副縣長看著張書記和羅支書,說:“你們是黨的幹部,你們拿著人民的俸祿,你們自己看著辦吧。”張書記和羅支書搖搖頭,找來農具下地幹活去了,鎮裏的幹部和村幹們也隻好加入到鏟麥的隊伍裏。村民們見羅支書也加入了鏟麥隊伍,隻好無可奈何地撤出麥地,遠遠觀望,他們都把希望寄托在去省城告狀的人們的身上。

    半小時後,從洋場壩子方向開來的三輛卡車,又運來了一百多人。在專家們的指導下,三百人的勞動大軍一邊鏟麥苗一邊壘烤煙苗圃。那工頭見我滿頭大汗,一把奪過我手裏的薅刀,說:“胡秘書,今天我是佩服你了,你敢於第一個下手,將來一定是個的好領導,我們都會支持你的。”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熱血沸騰、充滿了雄心壯誌,發誓一定要帶領我的父老鄉親們殺出一條血路,在洛蒙邊境樹起那塊“蒙山人民歡迎您”的牌子。

    看著這種蒼涼而又悲壯的勞動場麵,我心裏有幾分激動,也有幾分惆悵。村裏一個放假迴家過年的戴著眼鏡的書呆子走過來質問我:“你們還是共產黨嗎?你們侵占農民的利益,強占農民的土地,你們是土匪,是強盜!”我火了,厲聲問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他憤怒地指著我說:“你們侵占農民的利益,強占農民的土地,我要去上麵告你們!”我唬他說:“年輕人,土地分給你們種就是你們的了嗎?你們隻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你知道嗎?這土地是誰的?是共產黨一槍一炮打過來的,政府當然有整體規劃的權利,你讀書讀到牛圈去了?白受黨教育了那麽多年!什麽叫‘土匪’?什麽叫‘強盜’?你信不信今天我就叫人把你捆起來,發公函到學校把你開除了!” 書呆子被我訓了一頓,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我心裏笑道:“笨蛋,將來不知道要誤多少人的子弟。”我本來想與他雄辯一番的,見他啞口無言了,心裏反而有些落寞。一個中年男子走過來,先瞟了我一眼,然後問他:“書呆子,他怎麽說?”哦,原來他是他們派來和我“談判”的。書呆子搖搖頭說:“他說這土地不是哪家的,是共產黨一槍一炮打過來的,政府要統一規劃。”那人又瞟了我一眼問他:“那你說,我兄弟他們去省城告狀也不管用?”書呆子搖搖頭,退到了一邊。

    我走過去問:“兄弟,你們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其他大中專學生,老實告訴我,你是那個師範學校的?”他白了我一眼,說:“地區師範。”我說:“兄弟,我們還是校友呢,六年前,我也是從那裏畢業的呢;十六年前,蔣縣長也是從那裏畢業的呢。”書呆子的眼裏閃出一絲光芒,我接著說:“兄弟你是知道的,你現在已經是國家的人,我是縣委秘書,如果想今後分配得順利些,就把你知道的,關於村民們到省城上訪告狀的事情向領導如實反映,如果不想要理想前程,如果想放棄功名利祿,那就隨便你吧。”書呆子吃驚地問:“你們,你們都知道了?”我說:“國民黨的八百萬大軍都抵擋不住,在黨的堅強領導下,我們有什麽做不到的?世界上的一舉一動我們都一清二楚,不要說你們這幾個毛蛤蛤,我們隻是想看看你們的這場醜劇如何收場。”書呆子害怕了,說:“我說了,你們會寬待我嗎?”我說: “我——我保證寬待你。走,跟我去跟蔣縣長說清楚。”

    蔣縣長了解情況後,對我說:“我要繼續在這裏指揮,你趕緊去鎮上給苗縣長打電話。”北京吉普載著我飛快地往白泥鎮上跑去,看到第一台公用電話,我連忙叫司機停車。電話通了,苗縣長說,剛剛接到省城來的電話,白泥鎮七十三名老百姓集體在省政府門口鬧事,大部分人已經被收容了,聽說是反映縣政府強行霸占農民土地的事情,縣委信訪辦陳主任和縣委辦馬主任已經趕去接人了。你們安心搞工作吧,我準備去地委匯報情況。告訴蔣縣長,我已經給公安局打過招唿了,先把幾個組織者控製起來再說,他們已經開始布置了。打完電話,我默默地返迴吉普車裏,司機問:“領導,還去哪裏?”我說:“迴地裏。”迴到地裏,在三百多人的努力下,十幾廂麥地已經被鏟平,並壘起了長長的苗圃。村子裏依然吵成一片,但始終沒有一個人再出頭露麵。很顯然,他們都在等著省城的消息,都在等著看好戲。我感覺到,事情並非那麽簡單,他們似乎有著嚴密的組織和策劃,不然村民們不會這麽平靜。蔣副縣長問:“小胡,情況怎麽樣?”我說:“事情果然已經發生,苗縣長已經去地委匯報了,估計上麵要來人調查。” 蔣副縣長看著來自洋場鎮的那三百“幫工”,再看看那一片廣袤的田野,說:“如果我再次被處分了,調走了,你就接著幹吧。”我說:“我還隻是一名黨校學員,後備幹部。”蔣副縣長說:“那就晚一兩年吧,無論如何,這項工作都得幹下去,在白泥幹不成,就到你們洋場壩子幹去。”我說:“如果地委和省裏真正了解我們縣的情況,是不會隨意處分人的。”蔣副縣長說:“現實是一迴事,原則又是一迴事。”

    我沒有向蔣副縣長轉達苗縣長的安排,我怕他會改變苗縣長的主意,因為我希望那些蓄意與領導作對的害群之馬得到應有的處罰,從而純潔我們的群眾隊伍;也希望蔣副縣長不要一個人承擔所有責任,我是他的秘書,我要盡最大努力“保護”他。蔣副縣長叫我清點洋場鎮來幫忙的老鄉,他自己指揮著白泥鎮的幹部們配合著省裏來的專家們丈量、修整已經壘出來的苗圃,並計算著底肥、地膜、薄膜、竹子等必須物件。到天黑時,整整有十畝土地被整理得規規整整,已經有了點氣派。那三輛卡車又開了過來,工頭吹哨收工,蔣副縣長簽了九千斤包穀的條子,叫我親自帶著我的父老鄉親們到洋場倉庫去領糧。洋場倉庫接到通知,也特意加班等著我們。

    當天晚上我住宿在我們鎮上的一個親戚家裏,第二天,當我趕到白泥鎮時,一條消息已經傳了開來:昨天晚上從省城上訪跑迴來的四名上訪專業戶和三名組織者已經被公安抓走了!來到德望村,已經是小早飯時候了,蔣副縣長正帶著我的三百名父老鄉親幹活,卻看不見張書記和羅支書。我問:“那兩個頭呢?”蔣副縣長說:“今天就找不到人了,不要管他,我們幹我們的吧。”我說:“蔣縣長,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你知道嗎?”蔣副縣長問:“發生了什麽事?”我說:“有人被抓了,是苗縣長下的命令。”蔣副縣長沉默了兩分鍾,說:“這個老苗,都不先給我商量一下。”我心裏沉甸甸的,說:“要不要通知公安局放人?”蔣副縣長搖搖頭,說:“我覺得事情並不那麽簡單,既然抓了,就抓了,先讓他們審審看,誰是真正的主謀者。”我問:“事情嚴重嗎?”他說:“非常嚴重,看來老苗和我,都要倒黴了,不過我們也認了。爭取在我們未被處理之前,這些烤煙苗圃能夠搞好一半。”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地委直接將電話打到白泥鎮政府辦公室,一個工作人員騎著摩托車來叫蔣副縣長接電話。蔣副縣長遞給我一張條子,說:“這是我給他們批的糧食,我走後十五分鍾,你就叫大家撤吧,然後繼續去幫他們把糧食領出來。”說完,蔣副縣長徑直上了吉普車,看著那輛黃灰色的北京212逐漸消失在烏蒙山的冬風裏,逐漸消失在滾滾塵埃中,我心裏布滿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蒼涼。我知道這一去,他的仕途從此就要打拐;也知道這一去,就會嚴重挫傷了一個渴望自己父老鄉親擺脫溫飽的幹部的所有壯誌豪情,這些天來的所有努力,也將付諸東流。

    我看著腕裏的手表,二十分鍾已經過去,三十分鍾也已經過去,時針、分針和秒針正在一個點上重合,然後高聲叫來那個工頭。工頭畢恭畢敬地問:“胡秘書,是不是要叫大家加油?”我輕輕地搖搖頭,神色黯然地說:“不用加油了,帶著大家迴去吧?”工頭呆了,張著嘴半天合不攏。我說: “不用幹了,大家迴去安心過年吧。”工頭的臉色更加黯然,問:“是不是蔣縣長又出事了?你看你看,白挖了這麽多地。”我說:“你們不是白挖,蔣縣長已經簽字了,你們今天來的人,一人一百斤本地包穀!”說著,我把那張蔣副縣長批的寶貴條子給他遞了過去。工頭用那雙粗糙的大手接過那張簽著蔣副縣長大名的字條,我以為他要感恩戴德,也以為他要大聲歡唿,可是,他的舉動卻讓我驚訝萬分,也讓我佩服不已!也就在那一刻,我真正地感動了,為我的這位老實巴交的農民兄弟,為我的優秀的父老鄉親!隻見他高高地把那張紙舉起,說:“胡秘書,我不是說我們白幹活了,我是說蔣縣長的心血是白費了。我們再窮再餓,也不在乎這一百斤包穀。”說完,他猛地一撕,再撕,幾下子就將那張寶貴的紙條撕得粉粉碎碎,我連搶都來不及,就飄散在了陰冷陰冷的冬風裏。

    我責怪他說:“你傻啊,這也許是蔣縣長的最後一次權力,最後一次給你們劃救濟糧的權力!”工頭呆了一下,一滴眼淚就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說:“胡秘書,不是我不領蔣縣長的情,是在這種情況下,他這樣的人情我們不能要。我隻是個幹農民大老粗,但是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我知道他是一個好官,是一個想著咱們老百姓的好幹部,他是為了我們大家出事的,我們不能忘記他。”說完,他轉過身去,對著他帶來的三百父老鄉親大聲喊道:“老鄉們,大家不要挖了,要挖,迴我們洋場壩子挖去!”這一聲喊驚住了大家,大家都陸續停了下來,看著他。他再次大聲喊道:“不要挖了,沒意思,要挖迴我們洋場壩子挖去!我們洋場壩子也能搞試驗田,也能種雜交玉米,也能生產烤煙,我們不能繼續讓人家罵我們是隻知道吃‘海南島’的‘黑頭豬’!走啊,迴家挖去!”說完,他便扛起自己的薅刀和鋤頭,帶頭朝洋場鎮的方向走去。他帶來的三百名“子弟兵”,也都二話不說,扛著農具昂首挺胸地走在他的身後,勁烈的冬風裏,坑凹的土路上,長長的隊伍仿佛排到了遙遠的天邊。

    看著他們就這樣離去,德望村的村民、白泥鎮的幹部以及省裏來的專家們都感到莫名其妙,但轉瞬間他們都明白是怎麽迴事了。於是德望村的村民們奔走相告,歡唿他們的勝利;白泥鎮的幹部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感歎自己終於解脫了,可以迴家過大年了;那些省裏來的專家們,卻默默地跟在我的父老鄉親們的後麵,邁著堅定的步伐,向前走去,向前走去,誰也沒有走向停靠在公路旁邊的北京吉普,誰也沒有走向縣裏撥給他們的專車。就在那一刻,我也才真正地讀懂了他們,佩服了他們,他們到蒙山縣來掛職,不是為了鍍金,不是為了新鮮,也不是走過場,他們是真心實意地來幫助我們的,他們是最優秀的農學專家,是最值得敬佩的高級知識分子。走在他們的後麵,我感覺到他們的身影是那樣地高大,也感覺到其實烏蒙山裏這個冬天一點都不冷。

    我又想起了我的語文老師小龍女,想起了她的溫柔和美麗;我又想起了在冬風中笑靨如花的苗人鳳,想起了她的玲瓏和清純。此時,我已經下了決心,畢業後一定要迴老家,迴洋場壩子安心工作,關於小龍女的諸般想象與風花雪月,都化為了夢幻與雲煙。我想,如果苗人鳳再次邀我去她家,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不是為了認一家親戚,也不是為了攀緣富貴,而是去向一個人表達尊敬和歉意,不管他還能不能繼續當我的領導,不管他還能不能繼續領導七十九萬蒙山人民。

    我又想起了那條僅僅隻有兩百公裏的省道,想起了那塊高高地矗立在我心裏的“蒙山人民歡迎您”的牌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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