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蔣副縣長被處分了，黨內嚴重警告！因為，他出手打了人，人家當天就告到省裏去了。他打的那人是洛雲縣梅山鎮分管工業的副鎮長，那副鎮長被打二十分鍾後帶著幾百人提著木棍包圍了我們，後來當地公安局出動，蔣副縣長道歉，包圍我們的當地人才罵罵咧咧地撤走。但是，蔣副縣長還是被地委處分了，因為洛雲屬於盤山市，這也是兩個地區之間的矛盾，我們蒙山地委不處分蔣副縣長，盤山市委就要把事情鬧大。
看到蔣副縣長的處分文件，我們心裏都很難過。馬主任說：“衝動是魔鬼！”蔣副縣長說：“不，我不後悔，即使因此撤了我的職我也不後悔。馬主任，如果一個人當著你的麵罵你的父老鄉親們是豬，你會怎麽辦？老子還嫌打少了，要是知道那狗日的是個副鎮長，老子就不隻是煽一耳光那麽簡單了。”馬主任說：“不管怎麽說，一個領導幹部打人還是不對的。”蔣副縣長說：“肯定不對呀，如果對上麵就不會處分我了。我是說，犯這樣的錯誤，我不後悔。”
馬主任走後，蔣副縣長望著天花板吐了串煙圈，說：“小胡，看來這個春節你要付出很多了。”我說：“沒關係，奶奶去了，在這裏我已沒有任何牽掛，可以安安心心搞工作。”蔣副縣長說：“‘打人’事件發生後，我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搞科學種田，發展經濟作物。”我問：“一定要搞？”蔣副縣長說：“一定要搞，不然我一輩子都不舒服，我情願讓我的父老鄉親們罵我心黑手辣，也不願別人罵他們是‘黑頭豬’，更不能讓他們繼續吃‘海南島’。說實話，我的奮鬥目標很簡單，就是關閉那個糧食轉運站，樹起那塊歡迎牌！”我問：“如果老百姓們不幹呢？”他說：“動員。”我問：“動員無效呢？”他說：“強行。”我說：“他們搶種呢？”他說：“鏟掉！” 我呆了，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蔣副縣長真的下了很大的決心，真的已經不顧一切了。過了兩分鍾，我問：“如果有人上訪呢？”他說：“勸阻。”我說：“勸阻無效呢？”他說：“抓起來！”
沉默了兩分鍾，蔣副縣長說：“小胡，其實每個當領導的都希望為官一任富民一方，都希望自己的老百姓過上好生活。可是，事情並非都會按你所期望的去發展。兩年後，如果你也當了領導，你才知道責任有多重，壓力有多大。”我理解地點點頭。他繼續說：“這次 ‘打人’，是我三十三歲的生命曆程中最有‘標誌性’的一件事情，不僅讓我的仕途受到了影響，還讓我的心靈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震動，所以，我已經下了很大很大的決心。你準備下，我們馬上就去白泥鎮。”
兩個多小時後，我們風塵仆仆地趕到了離縣城三十六公裏的白泥鎮。這個鎮位於本縣東南部，和我老家洋場壩子緊挨著，是全縣最著名的產糧區，海拔低、氣候好、地勢平緩、土壤肥沃，蔣副縣長選擇它作為科學種田和發展經濟作物的試驗區。在鎮政府的小會議室裏，蔣副縣長坐在正中間的位置上，我坐在他的旁邊準備記錄，對麵是白泥鎮黨委政府兩大班子的成員。見人都到齊了，蔣副縣長說：“同誌們，搞深化改革的時候，我曾經在這裏工作過；撤區並鄉後，我也經常跑這裏，對這個鎮，我有著深厚的感情，注定我要成也白泥，敗也白泥。今天來這裏的目的，我已經在電話中跟少民同誌說過了，讓他先給大家說說。”說完，他招手叫白泥鎮黨委書記張少民也坐到了他的身旁。
張書記一臉嚴肅地說：“縣委常委會已經研究討論並通過了，決定在我們鎮搞科學種田和發展經濟作物的試驗，會有省裏的專家前來指導。今天通知大家來，是要大家出主意、拿主張，然後劃分地盤，實行黨委政府領導分塊負責。”張書記說完，會議室裏一片嘩然，人們都有些呆了，誰也沒想到，馬上要過年了，縣裏還會給大家扔來這麽塊難啃的骨頭，心裏都有些抱怨。見大家情緒比較低落，蔣副縣長說：“同誌們，要過年了，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前來布置這個工作，大家心裏都很不舒服，我也理解。但是你們要知道，一開春，老鄉們就要開種，如果過了年我們再來做這個工作就會更加困難，更加被動。縣裏已經研究過了，這個工作會直接觸及老百姓的暫時利益，他們在思想觀念上一時難以接受，我們的工作難度很大。但是，縣委縣政府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大家都低著頭沉默不語，蔣副縣長又說：“也許，這個時候我來布置這個任務讓大家心裏很不高興，但是你們想過沒有，你們手裏剛剛拿到的過年錢，是我們苗縣長冒著天寒地凍在地區財政局門口站了兩天兩夜才借來的，我們的財政能力連大家的工資都發不起，因為我們窮；也許大家都知道，我剛剛被處分過，我是為什麽被處分的，我想你們心裏都清楚，還是因為我們窮。你們是幹部，是黨員幹部，是領導幹部，你們捫心自問，你們願意自己管轄的地方一直貧困下去嗎？你們願意自己的父老鄉親一年有半年多的時間吃難以下咽的‘海南島’還要被人家罵成‘黑頭豬’嗎？”一個姓馬的副鎮長抬起頭來，說：“蔣縣長，其實我早就等著這一天的到來了，我不怕風險，不怕吃苦，也不怕老百姓上訪，就怕上麵不支持！”說完，會議室裏所有的幹部都愣愣地看著這個分管農業的副鎮長。蔣副縣長說：“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了，明天準備召開一個全鎮幹部職工大會，這個大會既是動員大會也是誓師大會，要求所有村、組幹都要參加。”張書記說：“我已經安排下去了，明天早上八點在大會議室舉行。”
當天我們就住在白泥鎮上，和鎮裏的主要領導研究執行方案和試驗區域。蔣副縣長拿起紅鉛筆，在白泥鎮地圖上畫了一個橢圓形的大圈，說：“就在這個範圍內試驗吧，我估算了一下，有三萬來畝，一半種烤煙，一半種玉米，補貼方式就是發放‘海南島’給他們維持生活。”張書記始終一臉陰霾，蔣副縣長說：“少民，你不要有什麽心理負擔，盡管放手去幹，做出成績來功勞是你們的，所有的風險都由我來承擔，反正我已經被處分過一次了。”張書記說：“蔣縣長，不是你說的這個意思，我是擔心這個項目根本就搞不起來，你應該了解我們這個鎮，刁民太多了。”蔣副縣長沉默了一會，說：“先盡到最大努力。”
第二天早上，白泥鎮大會議室裏坐得滿滿的，可是當大家知道會議主題後，都激動起來，特別是那些村幹組幹，紛紛搖頭歎息，交頭接耳：“這些領導真是沒事幹了，連年都成心不讓我們過好。”“連飯都不夠吃，還要把土地讓出來，還要不要老百姓活？”“如果天天吃‘海南島’，真的變成豬了。”這種情況坐在主席台正中間的蔣副縣長早就預料到了，坐在台下前排的我見他依舊一臉沉重。雖然他已經發表了一番激情洋溢的演講，但效果並不見好。散會後，鎮長尚春江把全鎮幹部職工的分工情況拿了過來，圈子以內，一個村安排了一個副職領導和三個一般幹部。蔣副縣長一邊看一邊點頭，尚鎮長說：“按照安排，我們明天就要駐村了，臘月二十八迴來匯報，然後放假過年，正月初六收隊，繼續開展工作。我估計，今天聽到風聲後，老百姓們就要搶種了。”蔣副縣長說：“不行，我看這個年就不要放假了，必須堅守崗位。”尚鎮長臉色變了一下，說：“這，恐怕不太好吧？”蔣副縣長說：“同誌，你要知道，現在是非常時期。”尚鎮長說：“唉，都解放幾十年了，還是非常時期。”蔣副縣長說：“都改革開放十多年了呢，我們還在貧困線下掙紮。”尚鎮長無奈地說：“好吧，就這樣決定吧。”
當天下午，白泥鎮全鎮幹部職工進行了大分流。按照縣委的要求，完不成任務的就不要上班了，停薪停職，外出打工一年。幹部們剛分流出去，省農業廳和農科院的專家們就到了。他們都是到蒙山縣來掛職的，其中一個掛任科技副縣長、一個掛任科技局副局長、一個掛任農業局副局長。掛任科技副縣長的覃教授已經五十出頭了，是個十分嚴謹，不苟言笑的農學專家。我們匯合後，開了個很短的碰頭會，決定奔赴離鎮上十公裏的德望村。德望村地勢平坦開闊，交通比較方便，人口三千兩百多，連片好土兩千多畝，最適合培育雜交玉米種和烤煙苗。
我們一行開著四輛北京吉普顛簸在坑凹不平的土路上，窗外，寒風唿嘯，飄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路邊，偶爾會有一輛一輛的馬車走過，也有零零散散的人背著沉重的背籮步履艱難地走著，看見這麽多吉普開過，他們臉上都掠過了一絲驚惶。蔣副縣長說：“唉，他們還以為我們是去抓計劃生育的呢。”我說：“觀念啊，我也真搞不懂他們，為什麽一定要生兒子，並且有了第一個還要第二個，這不是越生越窮嗎？”蔣副縣長說：“苗縣長的那條孽障公子，簡直是五馬六道，有一次還當著我的麵罵苗縣長：‘老子不看你是老子的老子，老子不兩腳踢死你！’”我差點笑了出來，說：“苗縣長聰明一世，偏偏就生了這麽一個忤逆兒子，真是不幸啊。”蔣副縣長說：“養兒不讀書，等於養個豬；圈養一巢，不如扶好一條，這麽簡單的道理，給他們不知說了多少遍，就是沒人理會。”
漸漸地，德望村到了，我們走下車來，雪花已經漫天飛舞，先期到達的馬副鎮長帶著三名幹部和兩個村幹迎了上來。村裏沒有辦公室，村委會的牌子就掛在村支書羅雲先的家門口。羅支書帶著我們來到他家坐下，尚鎮長說：“雲先，今天來的除了我們鎮裏的幾個領導，還有縣裏的蔣縣長、覃縣長和幾位局長，你也不要緊張，現在開始向領導們匯報工作吧。”
這個羅支書五十多歲年紀，開了個小煤井，一看就知道是個老油條，還在教書的時候我就曾經領教過了。我的一個學生的家長在他的煤井裏遇難了，我們較量過幾次。那時候，他根本就看不起作為山村小學教師的我，按他的說法，是買我都買得起。現在見我居然和縣長們混在一起，心裏很不是滋味，於是一邊用眼睛瞟我一邊說：“各位上級領導，按我說，這個村支書，也是一架官呢。”我們都笑了起來，氣氛輕鬆了一下。羅支書眼珠骨碌一轉，繼續說：“叫我先說什麽呢？要當好這個村支書，首先腦子要靈，路子要活。”尚鎮長打斷他說：“老羅，不要閑扯，這麽多領導不是來吹牛擺殼子的，你也知道今天我們來的目的，結合你們村的情況談談你的想法吧。”
羅支書說：“早上在鎮裏開會我聽得不太明白，好像咱們鎮要搞什麽雜交玉米，要改變傳統的種植方法，要大力發展烤煙生產，我們村領導嘛，那還用說？大力支持。”尚鎮長說：“你看到這個架勢就應該知道，鎮裏準備拿你們村打頭炮。說說看，你有什麽想法？”羅支書轉著眼珠看了大家一圈，說：“知道，知道。唉，要過年了，現在村裏許多人卻吆豬趕牛頂風冒雪拖兒帶崽的往山裏躲，我的工作不好做呀。”尚鎮長說：“我們一不是來收公糧提留，二不是來抓計劃生育，他們還躲什麽躲？”羅支書說：“鎮長你不知道，我們村人的消息特別靈通，一聽鎮裏有幹部來，都到山上去躲了。人都躲起來了，我們的工作還怎麽做？”
一直吐煙圈不說話的蔣副縣長開口了，說：“你是這裏的支書，是黨在這裏的最高領導人，老百姓怕幹部怕成了這個樣子，你知道原因嗎？”羅支書愣了一下，不知要怎麽說，這隻狡猾的狐狸，在老獵手的麵前終於低下了頭。蔣副縣長見他不說話，繼續說：“以往的事情我不想追究。羅雲先同誌，我知道你是白泥鎮的首富，但作為村支書，你的責任不僅僅是要讓自己富起來，還要讓你的三千多名父老鄉親都富起來，不然我們還要你這個村支書幹什麽？”我看見羅支書的臉上終於出了毛毛汗。我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不當支書了，他的媒井也就辦到頭了；我也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不當支書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找他算細帳，放了拐棍被狗咬，是鐵定的定律。
羅支書終於軟了下來，說：“縣長您說的是，我們三個村領導大力支持你們上級領導的工作。”蔣副縣長說：“我們不是要你支持我們的工作，是要你積極開展工作，我說了，在這個項目中，不能履行責任的幹部一律撤換掉，造成損失的要堅決追究責任。今天晚上，你們要想辦法把進山的老鄉叫迴來，天寒地凍的，你們這是怎麽搞？還有，今天晚上，你們也要把上麵的政策貫徹下去，動員大家明天就開始登記造冊，到鎮上去領取薄膜、地膜和種子，然後在專家和幹部們的指導下，整地育煙。”羅支書張口結舌，尚鎮長說：“實在不好下手就從你家開始，從你的家族和親戚開始；實在不想幹了，你就直接提出來。”羅支書思考了兩分鍾，抬起頭說：“就從我家開始，從我的家族和親戚開始。”
天黑了，羅支書家殺雞宰鴨招待我們，蔣副縣長說：“唉，吃慣‘海南島’了，今天吃這大米飯反而不舒服。”大家都笑了起來。
看到蔣副縣長的處分文件，我們心裏都很難過。馬主任說：“衝動是魔鬼！”蔣副縣長說：“不，我不後悔，即使因此撤了我的職我也不後悔。馬主任，如果一個人當著你的麵罵你的父老鄉親們是豬，你會怎麽辦？老子還嫌打少了，要是知道那狗日的是個副鎮長，老子就不隻是煽一耳光那麽簡單了。”馬主任說：“不管怎麽說，一個領導幹部打人還是不對的。”蔣副縣長說：“肯定不對呀，如果對上麵就不會處分我了。我是說，犯這樣的錯誤，我不後悔。”
馬主任走後，蔣副縣長望著天花板吐了串煙圈，說：“小胡，看來這個春節你要付出很多了。”我說：“沒關係，奶奶去了，在這裏我已沒有任何牽掛，可以安安心心搞工作。”蔣副縣長說：“‘打人’事件發生後，我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搞科學種田，發展經濟作物。”我問：“一定要搞？”蔣副縣長說：“一定要搞，不然我一輩子都不舒服，我情願讓我的父老鄉親們罵我心黑手辣，也不願別人罵他們是‘黑頭豬’，更不能讓他們繼續吃‘海南島’。說實話，我的奮鬥目標很簡單，就是關閉那個糧食轉運站，樹起那塊歡迎牌！”我問：“如果老百姓們不幹呢？”他說：“動員。”我問：“動員無效呢？”他說：“強行。”我說：“他們搶種呢？”他說：“鏟掉！” 我呆了，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蔣副縣長真的下了很大的決心，真的已經不顧一切了。過了兩分鍾，我問：“如果有人上訪呢？”他說：“勸阻。”我說：“勸阻無效呢？”他說：“抓起來！”
沉默了兩分鍾，蔣副縣長說：“小胡，其實每個當領導的都希望為官一任富民一方，都希望自己的老百姓過上好生活。可是，事情並非都會按你所期望的去發展。兩年後，如果你也當了領導，你才知道責任有多重，壓力有多大。”我理解地點點頭。他繼續說：“這次 ‘打人’，是我三十三歲的生命曆程中最有‘標誌性’的一件事情，不僅讓我的仕途受到了影響，還讓我的心靈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震動，所以，我已經下了很大很大的決心。你準備下，我們馬上就去白泥鎮。”
兩個多小時後，我們風塵仆仆地趕到了離縣城三十六公裏的白泥鎮。這個鎮位於本縣東南部，和我老家洋場壩子緊挨著，是全縣最著名的產糧區，海拔低、氣候好、地勢平緩、土壤肥沃，蔣副縣長選擇它作為科學種田和發展經濟作物的試驗區。在鎮政府的小會議室裏，蔣副縣長坐在正中間的位置上，我坐在他的旁邊準備記錄，對麵是白泥鎮黨委政府兩大班子的成員。見人都到齊了，蔣副縣長說：“同誌們，搞深化改革的時候，我曾經在這裏工作過；撤區並鄉後，我也經常跑這裏，對這個鎮，我有著深厚的感情，注定我要成也白泥，敗也白泥。今天來這裏的目的，我已經在電話中跟少民同誌說過了，讓他先給大家說說。”說完，他招手叫白泥鎮黨委書記張少民也坐到了他的身旁。
張書記一臉嚴肅地說：“縣委常委會已經研究討論並通過了，決定在我們鎮搞科學種田和發展經濟作物的試驗，會有省裏的專家前來指導。今天通知大家來，是要大家出主意、拿主張，然後劃分地盤，實行黨委政府領導分塊負責。”張書記說完，會議室裏一片嘩然，人們都有些呆了，誰也沒想到，馬上要過年了，縣裏還會給大家扔來這麽塊難啃的骨頭，心裏都有些抱怨。見大家情緒比較低落，蔣副縣長說：“同誌們，要過年了，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前來布置這個工作，大家心裏都很不舒服，我也理解。但是你們要知道，一開春，老鄉們就要開種，如果過了年我們再來做這個工作就會更加困難，更加被動。縣裏已經研究過了，這個工作會直接觸及老百姓的暫時利益，他們在思想觀念上一時難以接受，我們的工作難度很大。但是，縣委縣政府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大家都低著頭沉默不語，蔣副縣長又說：“也許，這個時候我來布置這個任務讓大家心裏很不高興，但是你們想過沒有，你們手裏剛剛拿到的過年錢，是我們苗縣長冒著天寒地凍在地區財政局門口站了兩天兩夜才借來的，我們的財政能力連大家的工資都發不起，因為我們窮；也許大家都知道，我剛剛被處分過，我是為什麽被處分的，我想你們心裏都清楚，還是因為我們窮。你們是幹部，是黨員幹部，是領導幹部，你們捫心自問，你們願意自己管轄的地方一直貧困下去嗎？你們願意自己的父老鄉親一年有半年多的時間吃難以下咽的‘海南島’還要被人家罵成‘黑頭豬’嗎？”一個姓馬的副鎮長抬起頭來，說：“蔣縣長，其實我早就等著這一天的到來了，我不怕風險，不怕吃苦，也不怕老百姓上訪，就怕上麵不支持！”說完，會議室裏所有的幹部都愣愣地看著這個分管農業的副鎮長。蔣副縣長說：“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了，明天準備召開一個全鎮幹部職工大會，這個大會既是動員大會也是誓師大會，要求所有村、組幹都要參加。”張書記說：“我已經安排下去了，明天早上八點在大會議室舉行。”
當天我們就住在白泥鎮上，和鎮裏的主要領導研究執行方案和試驗區域。蔣副縣長拿起紅鉛筆，在白泥鎮地圖上畫了一個橢圓形的大圈，說：“就在這個範圍內試驗吧，我估算了一下，有三萬來畝，一半種烤煙，一半種玉米，補貼方式就是發放‘海南島’給他們維持生活。”張書記始終一臉陰霾，蔣副縣長說：“少民，你不要有什麽心理負擔，盡管放手去幹，做出成績來功勞是你們的，所有的風險都由我來承擔，反正我已經被處分過一次了。”張書記說：“蔣縣長，不是你說的這個意思，我是擔心這個項目根本就搞不起來，你應該了解我們這個鎮，刁民太多了。”蔣副縣長沉默了一會，說：“先盡到最大努力。”
第二天早上，白泥鎮大會議室裏坐得滿滿的，可是當大家知道會議主題後，都激動起來，特別是那些村幹組幹，紛紛搖頭歎息，交頭接耳：“這些領導真是沒事幹了，連年都成心不讓我們過好。”“連飯都不夠吃，還要把土地讓出來，還要不要老百姓活？”“如果天天吃‘海南島’，真的變成豬了。”這種情況坐在主席台正中間的蔣副縣長早就預料到了，坐在台下前排的我見他依舊一臉沉重。雖然他已經發表了一番激情洋溢的演講，但效果並不見好。散會後，鎮長尚春江把全鎮幹部職工的分工情況拿了過來，圈子以內，一個村安排了一個副職領導和三個一般幹部。蔣副縣長一邊看一邊點頭，尚鎮長說：“按照安排，我們明天就要駐村了，臘月二十八迴來匯報，然後放假過年，正月初六收隊，繼續開展工作。我估計，今天聽到風聲後，老百姓們就要搶種了。”蔣副縣長說：“不行，我看這個年就不要放假了，必須堅守崗位。”尚鎮長臉色變了一下，說：“這，恐怕不太好吧？”蔣副縣長說：“同誌，你要知道，現在是非常時期。”尚鎮長說：“唉，都解放幾十年了，還是非常時期。”蔣副縣長說：“都改革開放十多年了呢，我們還在貧困線下掙紮。”尚鎮長無奈地說：“好吧，就這樣決定吧。”
當天下午，白泥鎮全鎮幹部職工進行了大分流。按照縣委的要求，完不成任務的就不要上班了，停薪停職，外出打工一年。幹部們剛分流出去，省農業廳和農科院的專家們就到了。他們都是到蒙山縣來掛職的，其中一個掛任科技副縣長、一個掛任科技局副局長、一個掛任農業局副局長。掛任科技副縣長的覃教授已經五十出頭了，是個十分嚴謹，不苟言笑的農學專家。我們匯合後，開了個很短的碰頭會，決定奔赴離鎮上十公裏的德望村。德望村地勢平坦開闊，交通比較方便，人口三千兩百多，連片好土兩千多畝，最適合培育雜交玉米種和烤煙苗。
我們一行開著四輛北京吉普顛簸在坑凹不平的土路上，窗外，寒風唿嘯，飄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路邊，偶爾會有一輛一輛的馬車走過，也有零零散散的人背著沉重的背籮步履艱難地走著，看見這麽多吉普開過，他們臉上都掠過了一絲驚惶。蔣副縣長說：“唉，他們還以為我們是去抓計劃生育的呢。”我說：“觀念啊，我也真搞不懂他們，為什麽一定要生兒子，並且有了第一個還要第二個，這不是越生越窮嗎？”蔣副縣長說：“苗縣長的那條孽障公子，簡直是五馬六道，有一次還當著我的麵罵苗縣長：‘老子不看你是老子的老子，老子不兩腳踢死你！’”我差點笑了出來，說：“苗縣長聰明一世，偏偏就生了這麽一個忤逆兒子，真是不幸啊。”蔣副縣長說：“養兒不讀書，等於養個豬；圈養一巢，不如扶好一條，這麽簡單的道理，給他們不知說了多少遍，就是沒人理會。”
漸漸地，德望村到了，我們走下車來，雪花已經漫天飛舞，先期到達的馬副鎮長帶著三名幹部和兩個村幹迎了上來。村裏沒有辦公室，村委會的牌子就掛在村支書羅雲先的家門口。羅支書帶著我們來到他家坐下，尚鎮長說：“雲先，今天來的除了我們鎮裏的幾個領導，還有縣裏的蔣縣長、覃縣長和幾位局長，你也不要緊張，現在開始向領導們匯報工作吧。”
這個羅支書五十多歲年紀，開了個小煤井，一看就知道是個老油條，還在教書的時候我就曾經領教過了。我的一個學生的家長在他的煤井裏遇難了，我們較量過幾次。那時候，他根本就看不起作為山村小學教師的我，按他的說法，是買我都買得起。現在見我居然和縣長們混在一起，心裏很不是滋味，於是一邊用眼睛瞟我一邊說：“各位上級領導，按我說，這個村支書，也是一架官呢。”我們都笑了起來，氣氛輕鬆了一下。羅支書眼珠骨碌一轉，繼續說：“叫我先說什麽呢？要當好這個村支書，首先腦子要靈，路子要活。”尚鎮長打斷他說：“老羅，不要閑扯，這麽多領導不是來吹牛擺殼子的，你也知道今天我們來的目的，結合你們村的情況談談你的想法吧。”
羅支書說：“早上在鎮裏開會我聽得不太明白，好像咱們鎮要搞什麽雜交玉米，要改變傳統的種植方法，要大力發展烤煙生產，我們村領導嘛，那還用說？大力支持。”尚鎮長說：“你看到這個架勢就應該知道，鎮裏準備拿你們村打頭炮。說說看，你有什麽想法？”羅支書轉著眼珠看了大家一圈，說：“知道，知道。唉，要過年了，現在村裏許多人卻吆豬趕牛頂風冒雪拖兒帶崽的往山裏躲，我的工作不好做呀。”尚鎮長說：“我們一不是來收公糧提留，二不是來抓計劃生育，他們還躲什麽躲？”羅支書說：“鎮長你不知道，我們村人的消息特別靈通，一聽鎮裏有幹部來，都到山上去躲了。人都躲起來了，我們的工作還怎麽做？”
一直吐煙圈不說話的蔣副縣長開口了，說：“你是這裏的支書，是黨在這裏的最高領導人，老百姓怕幹部怕成了這個樣子，你知道原因嗎？”羅支書愣了一下，不知要怎麽說，這隻狡猾的狐狸，在老獵手的麵前終於低下了頭。蔣副縣長見他不說話，繼續說：“以往的事情我不想追究。羅雲先同誌，我知道你是白泥鎮的首富，但作為村支書，你的責任不僅僅是要讓自己富起來，還要讓你的三千多名父老鄉親都富起來，不然我們還要你這個村支書幹什麽？”我看見羅支書的臉上終於出了毛毛汗。我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不當支書了，他的媒井也就辦到頭了；我也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不當支書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找他算細帳，放了拐棍被狗咬，是鐵定的定律。
羅支書終於軟了下來，說：“縣長您說的是，我們三個村領導大力支持你們上級領導的工作。”蔣副縣長說：“我們不是要你支持我們的工作，是要你積極開展工作，我說了，在這個項目中，不能履行責任的幹部一律撤換掉，造成損失的要堅決追究責任。今天晚上，你們要想辦法把進山的老鄉叫迴來，天寒地凍的，你們這是怎麽搞？還有，今天晚上，你們也要把上麵的政策貫徹下去，動員大家明天就開始登記造冊，到鎮上去領取薄膜、地膜和種子，然後在專家和幹部們的指導下，整地育煙。”羅支書張口結舌，尚鎮長說：“實在不好下手就從你家開始，從你的家族和親戚開始；實在不想幹了，你就直接提出來。”羅支書思考了兩分鍾，抬起頭說：“就從我家開始，從我的家族和親戚開始。”
天黑了，羅支書家殺雞宰鴨招待我們，蔣副縣長說：“唉，吃慣‘海南島’了，今天吃這大米飯反而不舒服。”大家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