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景王和吉碌,那馮媽媽扭動腰肢,一步三搖的迴到了房中,乜斜著眼睛,繞著染荻三人轉了一圈,便端著嗓音道:“三位姑娘,如何稱唿啊?”

    雖說來此之前景王已經對她們說明了來意,可小姑娘家家的,哪裏是見過青樓這般陣仗的?那書韻和檀詩自進入這眠月樓,便一直不自在,適才又聽得馮媽媽和景王說些什麽“花魁”、“媚術”之類的事情,便更加紫脹了麵皮。這會兒馮媽媽出言相詢,倆人還兀自深深的低著頭瞅著自己那群擺下露出的蓮花鞋尖。

    書韻嘴裏囁嚅了半天,那個“書”字剛要出口,染荻忙朗聲出言打斷道:“既入了眠月樓,那麽閨中姓名便也不足為道了。我聽說這一行的姑娘都是以藝名相稱的,景老爺既是將我們姐妹三人交與馮媽媽你來調教,不如就請馮媽媽給我們也取個藝名好了。馮媽媽以為如何?”說罷,悄悄的瞪了書韻一眼。既是要入宮去,怎能將自己的閨名告知青樓的鴇母?難道在入宮之前,便要讓自己豔名遠播遍帝都嗎?

    檀詩見狀,也衝著書韻皺了皺眉。書韻方悟自己險些失言,一張俏臉燒得更紅,頭也垂得更低了。

    那馮媽媽見染荻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心下暗暗讚歎,也暗暗惋惜。殊不知這青樓行當也分三六九等,最低一等的容色平平又品性頑劣,便純粹是肉皮生意,隻能整日濃妝豔抹、倚門賣笑;略高一等的姿色不錯又懂得賣弄風情,便可居於樓內,待價而沽;再高一等的姿容豔麗才藝絕佳,善會察言觀色迎合客人,便能成為樓內的紅牌,招攬熟客;那最高一等的,則不僅僅隻是才貌雙全,還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名門閨秀的大氣與傲骨,豔冠群芳卻又輕易不肯俯就,讓眾人趨之若鶩隻把贏得她的芳心作為證明自己魅力的一個標準——此種女子,便是可遇而不可求了。馮媽媽冷眼瞧去,那書韻、檀詩二人,雖是一等姿容,卻到底失了小家碧玉的忸怩,而染荻,則正是那等可遇而不可求的絕佳人物。隻可惜那位江北富商景老爺要將她獻與京城顯貴,不然用重金將其買下,假以時日定能在這眠月樓大張豔幟,將這楚漓河畔的其它姑娘全都比了下去。

    想及此,馮媽媽不得不無奈的歎了口氣,迴過神來道:“這位姑娘說得有理。既如此,我便依了咱這眠月樓的規矩,給三位取上藝名好了。”說著,便指著書韻道:“你叫追月。”又拍了拍檀詩的胳膊:“你叫逐月。”複又走迴染荻身邊,想了想,道:“你便叫月盈吧!”

    染荻三人聞言,皆略略向馮媽媽福了一福,齊聲道:“是。”

    “好!”馮媽媽立刻便擺出了架勢,昂然道:“追月、逐月、月盈!今日,我們便來上第一課——笑!”

    “笑?”三人有些詫異,麵麵相覷的道:“誰不會笑啊?”

    “哼!”那馮媽媽不屑的輕斥一聲,“這笑裏可有大學問!有微笑、淺笑、大笑、哂笑、嘲笑、苦笑、掩麵而笑、迴眸一笑、掩嘴而笑、媚笑、巧笑、嬌笑、皮笑肉不笑,還有那笑中帶淚、笑裏含情,欲笑還顰、破涕為笑、笑不露齒、粉麵含笑、亦嗔亦笑……”

    那馮媽媽一口一個“笑”說得唾沫橫飛,直聽得人暈頭轉向。半晌,方止住道:“追月、逐月,這許多笑,你們都會嗎?能笑得好看?分寸都拿捏得好嗎?”

    書韻和檀詩二人對視一眼,皆是愕然的搖了搖頭。

    馮媽媽又道:“那月盈你呢?”

    染荻早已是不耐的瞧著馮媽媽賣弄了多時,此刻見她問到自己,便輕哂一聲,道:“月盈今日第一次走進這眠月樓,還不曾做過倚門賣笑的事情,還請馮媽媽多多指教!”

    那馮媽媽聞言略怔了一下,倒也不惱,轉眼便正色道:“景老爺隻給我三月的時間調教你們,時間緊迫,三日之內,你們必須學會所有的笑!”說著,便轉身向裏間去搬出一個暗紅色的樟木箱來,取出隨身攜帶的一把鑰匙打開了木箱上的鎖,將箱子裏的東西一件一件的輕輕取出,小心翼翼的在桌案上碼好。

    染荻三人便湊攏去看,卻是一卷一卷裝裱好的卷軸。馮媽媽取出一卷慢慢的展開來,隻見那上麵竟是畫著一幅工筆美人圖,畫上的美人笑容嫵媚,粉麵含春,栩栩如生,讓人不知是該去讚歎這畫畫的精妙還是這畫上的美人笑得銷魂。饒是染荻她們三個女子,一見之下也移不開眼睛,若是男子見了,還不知會癡迷成個什麽樣子!

    那馮媽媽見染荻三人一臉驚羨之色,便自豪的道:“咱這眠月樓,可不比楚漓河北岸的那些尋常勾欄院,從前朝至今,幾經重建,傳到我馮媽媽手中,已是在這楚漓河畔經營了三百餘年了。這些便是這三百年間精選出來的曾經豔冠楚漓的一百零八位花魁,由眠月樓花重金聘請名師繪製的花魁美人笑麵圖。不瞞你說,此乃我眠月樓的鎮樓之寶,輕易不肯拿出來示人,多少達官顯貴想買了去咱都沒有賣。此次若不是你家景老爺花重金誠心誠意請我調教你們,就憑你們幾個小女子,這輩子也看不到這些美人圖!你等這三日便在此屋內對著這一百零八幅美人圖細細揣摩,好生練習,三日之後,笑給我看!”

    說著,便放下那卷軸,起身離去,一邊由屋外反鎖房門一邊道:“為了這一百零八幅美人圖的安全,隻能委屈三位姑娘了。你等安心在此練笑,午間我自會派人給你們送飯來。”

    當紫羅城夜幕降臨萬家燈火的時候,三乘小轎便由眠月樓的後院將染荻、書韻和檀詩悄悄的抬出。路過眠月樓正門之時,染荻將轎簾微微掀開一條縫,隻見那眠月樓前已是大紅燈籠高高掛,寶馬香車絡繹不絕。馮媽媽的聲音又高又亮的傳來,夾雜著或軟或媚的鶯聲燕語,好一派繁華熱鬧、紙醉金迷!相比之下,眠月樓邊的江南書院,就顯得門前冷落車馬稀了。染荻揉著已經笑得有些僵硬的麵頰,搖了搖頭,這可真是“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呢!(1)

    小轎穿過興安橋,順著楚漓河岸迤邐而行。帝都紫羅,在這夜色中下起了綿綿細雨。楚漓河畔的依依垂柳,在和風細雨中輕輕拂動長長的絲絛。楚漓河上,花船畫舫,焰火笙歌,在這江南煙雨迷蒙中似是籠上了一層幻彩浮光的麵紗,美得縹緲,媚得撩人。然而小轎中的染荻,已無心賞玩這煙雨江南的夜色美景,“笑”了一天的她,隻是無力的靠坐在轎內,疲憊的心裏漾起一陣淡淡而久遠的憂傷。何故憂傷?她不願去迴憶,也不願去想。因為,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2)

    注:(1)出自唐代李白《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

    (2)出自宋代歐陽修《訴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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