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的天氣,雖說已經進入孟秋季節,但中午仍然十分炎熱。午後三點鍾左右,正是一天當中殘暑逐漸消退之際。微風習習,掠過翠綠的樹梢,剛把些許涼意送到人們身邊,人們還沒來得及盡情享受這清爽的感覺,很快又被酷暑殘留下來的撲麵熱浪包圍,這剛剛萌發的一縷涼意如曇花乍現,瞬間便消失殆盡了。

    雪飛抱著虎子來到了學校操場邊的一排白楊的樹蔭下麵,坐在地上,一麵乘涼,一麵給孩子講故事。一上午的時間裏,兩個人的感情距離驟然拉近了,虎子仿佛突然發現,除了他的爺爺、爸爸、“新媽媽”之外,他的周圍還有許多愛他的人,特別是眼前這位性情溫和的雪飛姑姑,盡管過去接觸不多,但對待他並不比他的“新媽媽”張淑雅相差多少,於是,他和雪飛更友好了。如果不是這樣,剛才他要找“新媽媽”抱他的時候,換了別人是絕對說服不了他的,而雪飛隻用了幾句話就征服這個倔強的小家夥兒。

    小虎子坐在雪飛對麵的一塊石板上,兩隻小手托著腮,非常認真地聽著雪飛給他講完“芝麻開門”的故事後,突然好奇地問道:“姑姑,姑姑,那個放著財寶的山洞到底在哪兒呀?”

    雪飛笑著點了點他的小腦袋瓜敷衍著說:“原來虎子還是個小財迷啊,滿腦袋瓜子裏盡裝的是金銀財寶,姑姑告訴你吧,那個山洞,我們還沒有找到呢……”

    “姑姑,張阿姨總對我說,媽媽出門了。可張阿姨都當新娘了,都成了我的‘新媽媽’了,媽媽怎麽還不迴來呢?”

    雪飛心裏一震,她沒想到,孩子會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她慢慢用手把虎子拉到自己跟前,愛憐地摸了摸他稚嫩的小臉蛋兒,“虎子乖,姑姑知道虎子想媽媽了,但姑姑必須告訴你,媽媽出門到很遠遠的地方去工作了,要很長很長時間才能迴來……”

    虎子瞪著黑亮的小眼睛看著雪飛,半天,才小聲說道:“姑姑,我想媽媽……”

    雪飛一把把孩子摟在懷裏,把自己的臉頰使勁兒地貼在虎子的小臉蛋兒上,喉嚨裏像是塞上了一團東西,淚水奪眶而出。為了不讓孩子看見她的眼淚,她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感情,對著虎子的耳朵輕聲說:“虎子聽話,媽媽這會兒忙,顧不得迴來看你,等你長大了,娶媳婦的時候,媽媽就迴來看虎子了……”

    “那……我得什麽時候才能娶媳婦啊?”

    雪飛悄悄擦去自己臉上的淚痕,笑著對虎子說:“傻孩子,別著急,等我們的虎子長成大小夥子了,就該娶媳婦了。”

    虎子天真點了點頭,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麽,歪著小腦袋問:“姑姑,張阿姨都當新娘了,你什麽時候當新娘啊……”

    童言無忌。虎子的一句話,真的勾起了雪飛的滿腹心事,她陷入了沉思之中……

    虎子見姑姑麵色沉重,坐在那裏半天不說話,以為是自己惹雪飛生氣了,便怯生生地用小手搖著她的胳膊:“姑姑,姑姑,你怎麽不說話啊……是虎子錯了嗎?”

    雪飛這才想起身邊的虎子,她連忙對孩子說:“沒有沒有,虎子沒錯,是姑姑錯了……”說著,她貓腰抱走虎子,對他說,“走,姑姑帶你到外麵玩……我們去找那個藏寶的山洞……”

    虎子高興地拍著小手喊道:“噢——!姑姑領我去找財寶啦!”

    在青雲嶺村子的後方、巍峨的紅石砬的前懷,有一個低矮平緩的小土丘,像一彎新月剛剛露出笑臉,很有詩意地鑲嵌在挺拔的峻嶺與安靜的村莊的之間。栽植了十多年的杏樹和一些蔥鬱的灌木已然把土丘覆蓋得嚴嚴實實,土丘左側的灌木叢中,有一條狹窄的土路,這是人們經常登臨踐踏而成的上山的惟一的通道,土丘的頂端有幾塊天然形成的石台,每逢閑暇時間,村裏的人總喜歡到這裏坐一坐,居高臨下,俯瞰青雲嶺村莊的全貌,盡情欣賞這塞北山村獨特的景觀,農民們把這大自然的賞賜當作了生活中獨一無二的休閑的去處,青雲嶺的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對這裏是陌生的。

    七年前,雪飛隨父母初到青雲嶺落戶後的第二天,就和小夥伴們懷著好奇的心情欣然登上這座土丘,他們歡騰雀躍,狂唿瘋跑,覺得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那樣的新鮮、好玩,那時候的感覺,真要比拿破侖登上阿爾卑斯山時還要神氣十分。在以後的歲月裏,每逢心境難以平靜或者滿懷心事的時候,雪飛總喜歡獨自來到這裏,坐在石台上,眼望著山下沉思默想,或構思自己美妙的青春夢想,或排遣胸中纏綿悱惻的思緒。剛才,虎子一句天真幼稚的童言,竟觸發了雪飛無盡的情思,她覺得心裏一陣難言的苦悶,於是便又想到了這個地方,她要到這裏來靜靜地坐一會兒……

    白日已然西沉,清爽的涼風吹拂著樹梢,發出颯颯的響聲,這會兒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悶熱了。雪飛心事重重地抱著虎子來到了山腳下。虎子來到這個美麗婀娜的童話世界,說啥也不讓雪飛姑姑再抱著他往前走了,他從雪飛的懷中解放出來,自己的歡天喜地地沿著崎嶇的小路邊走邊玩,一會兒去捕捉斑斕的彩蝶,一會兒去采摘絢麗的野花,像一隻小燕子,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雪飛費力地在後邊追趕控製著這個初涉凡塵、不知深淺的小小男子漢,嘴裏還得不停地吆喝著:“慢點兒,別摔著!”“虎子,歇會兒再跑,累尿了炕,新媽媽就不喜歡你了!”不知疲倦的虎子輕而易舉地登上了山頂,雪飛卻在後邊追得氣喘籲籲、渾身冒汗。

    坐在山上的石台上,環顧四周起伏的群山、如煙的林莽,遙望遠處那被整齊的林網分割而成的一塊塊蔥綠的農田,俯視山腳下青雲嶺村錯落有致的農舍和村莊東邊那條潺潺流淌、閃閃發亮的小溪,林雪飛心潮起伏,思緒萬千……

    “這還是那我引以為第二故鄉的青雲嶺嗎?還是我發誓要把青春和熱血奉獻於斯、融合於斯的神聖的地方嗎?”想起往日裏自己那狂熱的青春夢想,想起眼前自己的艱辛的遭遇和不平的政治處境,想起自己平生熱愛尊重、現在已經被帶到蒼原去接受審訊的父親、想起因為父親而舊病複發、至今還不曾痊愈的可憐的母親,還有那孤苦無告、滿目迷茫、過早與童心相違的小弟弟……雪飛突然覺得,自己的夢想與現實竟是相隔得那樣遙遠,在她的眼裏,世間的萬物竟然於瞬息之間改變了顏色。她無法迴答,眼前發生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她壓根兒就不承認自己的父親像那些人所說的那樣是個十惡不赦的“反革命分子”。她更不承認自己以滿腔熱血為偉大的事業而不息奮鬥的行為錯在哪裏。她對自己由於父親的原因而受到的種種牽連、冷遇和不公正而感到義憤填膺。

    她想到了郭鴻達。剛才虎子問她“什麽時候當新娘”時,她覺得心裏一緊,心裏說:“這孩子,怎麽哪壺不開提那壺……”但她馬上意識到自己這種想法的荒唐可笑,“唉,怎能這樣想呢?虎子不過是個孩子啊……”她心裏雖然這樣想著,但由於虎子這句話而引發的失落與不安卻仍然無法釋懷。“做新娘?”她苦笑了一下,心裏獨自發問道:“你要作誰的新郎?是鴻達嗎?可是,依你目前的處境,鴻達他……”他突然不敢往下想了。是的,在雪飛最需要幫助和支持的時候,鴻達在哪裏?雪飛當然知道,在父親被帶去蒼原的第二天,郭鴻達就接到縣委的電話,要調他到市知青辦去工作,而且讓他馬上就去報到。雪飛還記得,當她送鴻達上車的時候,鴻達還拉著她的手鼓勵她,“堅強些,不要氣餒!等著我……”但是,鴻達已經去了一個多星期了,仍然聽不到他一個電話,也見不到他的片言隻字,“難道他……”,她開始胡亂地猜想起來,但她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疑慮:“不!不會的,鴻達他不是那樣的人!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人的!”想到這裏,雪飛頓時感到神清氣爽,心內釋然。她堅信,她與鴻達的愛情是任何力量、任何狂風暴雨都無法動搖的!但是,她的眼前突然又閃現出另一個人的形象,一個卑微、虛偽,一想起來就讓她感到惡心的人的形象——他就是趙建勳。雪飛使勁地搖了搖頭,試圖把他從自己的思緒中驅趕出去,可是她做不到,這個卑汙的形象像一隻討厭的蒼蠅,不停地在她眼前轉來轉去,種種不愉快的迴憶十分頑強地浮現在她的腦畔……

    “姑姑,姑姑,我要你幫我去找那個藏寶的山洞……”虎子突然跑過來,拉著她的手央求道。

    “虎子聽話,那個山洞我們今天是找不到的,我們隻能以後慢慢去找……還是讓姑姑先幫你捉隻花蝴蝶吧,好嗎?”

    虎子很不情願地點頭同意了。

    雪飛站起身,躡手躡腳地幫虎子捉了一隻蝴蝶放在他手中,然後又坐下繼續想著她的心事。

    自從春天在秀山縣招待所得罪了趙建勳之後,雪飛心裏非常明白,這個深受公社領導賞識、在仕途上正在走紅而且又心胸狹窄的家夥是不會輕易對她善罷甘休的。盡管當時自己麵臨很大風險,盡管她現在想起當時的情景還會覺得像吞下一隻蒼蠅那樣難受、惡心,但不管怎麽說,自己還是勝利了,因為她憑著自己意外受到侵害後陡然間迸發出的義憤之情和那股無所畏懼的凜然正氣換得了魏書田、韓月菊這兩個家庭、這些忠厚、善良的莊稼人的安寧,她覺得值!很長時間後,她迴想自己當時的處境時還覺得奇怪,她不知自己是哪裏來得那樣大的勇氣,她暗自為自己的剛正不阿的果敢行為而感動、而驕傲。

    但是,讓雪飛感到討厭和不安的是,趙建勳的影子卻像一個幽靈一樣死死地纏著自己,說啥也擺脫不掉。起初,是他在雪飛加入黨組織的問題上對她挾嫌報複,從政治上對她進行打擊;當雪飛從中學調到廣播站工作之後,這個偽君子卻一改過去那付冷冰冰的麵孔,不厭其煩地在雪飛麵前討好,無中生有地表白自己為她的進步如何殫精竭慮、四處奔走,終於促成了眼前這良好局麵,那付令人生厭的嘴臉簡直讓雪飛感到肉麻。對於趙建勳這些拙劣而愚蠢的表演,雪飛當然不會買他的賬,幾次都被她不客氣地頂了迴去,趙建勳沒想到,雪飛這個貌似柔弱的姑娘竟然會對自己如此冷若冰霜、深惡痛絕。特別是被雪飛傾心愛慕的郭鴻達這段時間裏在政治舞台上接連得誌,更使趙建勳妒火中燒,他覺得自己在官場上殘酷的政治角逐中遇到了一個強有力的對手,對於郭鴻達在政治和愛情上的春風得意、連獲雙贏他覺得實在無法忍受,恨不得把這個強大的政敵連同他的愛慕者馬上就踩在腳下才解恨!直到林克遠出事後,趙建突然覺得自己的中樞神經高度興奮,對雪飛發泄私憤、圖謀不軌的機會終於來了!所以,在他受命於公社領導前往省城對林克遠的政治問題進行調查核實的過程中,和孫誌凱沆瀣一氣,極盡順水推舟、落井下石之能事,不擇手段地把林克遠的問題無謂地拔高、誇大,使得林克遠的處境急驟惡化。

    兩天前,趙建勳又突然跑進公社廣播站,賴在雪飛的播音室裏大放厥詞,信口開河地侈談林克遠政治問題的發生、發展的根源、目前的處境以及預後趨勢,並且對雪飛說如果願意讓他出麵幫忙,他會盡其所能地去為林克遠想辦法,為他開脫罪責,挽迴目前他所處的險惡局麵。

    雪飛早已看清了趙建勳陽奉陰違的兩麵派嘴臉,她冷笑著對趙建勳說:“謝謝你的這番好意。我的父親如果真的像你所說的與黨和人民為敵,自有黨和政府去處罰他的,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我想就不勞你費心了!再說,既然問題如此嚴重,我覺得,你也沒有能力來改變目前的這一切,你也不想去改變它!我說得沒錯吧?”

    趙建勳自知沒趣,但還是繼續厚著臉皮繼續對雪飛說:“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現在,已經有人向組織提出,不能再讓一個反革命分子的女兒來把持黨的輿論喉舌,建議把你從公社廣播站辭退,是我為你據理力爭,才暫時把這事兒撂下……”

    雪飛冷冷地對他說:“是嗎?那,還真得感激你呀!”

    “還有,今年春天發生在縣招待所的魏書田的事兒,如果有人追究起來,問題也是很嚴重的啊,我想,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

    “你!”雪飛怒不可遏,剛要斥責他威脅、恐嚇的無恥行徑,隻見趙建勳用手打斷她的話,接著說道:“話,我已經說到家了,至於你願不願意領情,你自己照量著辦。不過,你可得多為你自己、為你父親的命運想想啊……如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說話。”說完,他訕笑著離開了雪飛的播音室。

    這會兒,雪飛想起趙建勳那得意忘形、神氣十足的樣子,心裏就有說不出的不舒服,同時,她的後背也在不住地冒冷汗。她默默地在心裏埋怨著鴻達:“鴻達呀,你在哪裏啊,你一點兒也不理解我的處境嗎?要是你在我的身邊,我何必會這樣心煩意亂呢!”

    西北方的天際傳到了隱隱約約的雪聲,大片的烏雲悄悄地向頭頂上壓了過來,遮掩住了落日的餘暉,天色迅速暗了下來,一陣涼風襲來,雪飛不禁打了個冷顫。

    她大吃一驚,猛地意識到天很快就要下雨,連忙抱起正在身旁玩耍的虎子,“快,天要下雨,咱們趕緊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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