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思源的母親患病嚴重,六月末,林克遠和她一同請假迴省城探望。半個月以後,見母親的病情日漸好轉,而且已經趨於穩定,夫妻倆返迴了青雲嶺。

    此時,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政治運動的高潮已經迅速在青雲嶺掀起。

    林克遠在省城逗留的半個月的時間裏,除了看護和照顧病人外,利用閑暇時間經常到外麵走走,他想看一看離別數年之後家鄉的建設情況,幾天過去,他發現,在省城,所到之處,無論是機關單位,還是工廠、礦山、學校,無不在集中時間開展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政治運動,無不在開展大規模的群眾性的歌詠活動,熱情地謳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林克遠心想,把時間都花費到搞政治運動上,生產怎麽辦?國民經濟又怎麽發展、提高?這期間,他在與親屬、同學、同事相聚和接觸中,難免要談到一些關於國家前途命運和政局發展趨勢之類的敏感話題。省城的信息流通渠道畢竟要比邊遠的農村寬泛,這便讓他有時間、有機會捕捉到大量在青雲嶺根本就無法得到的信息,知道了許多過去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奇聞軼事。隻要談到這些,朋友和親戚們每每愁雲滿麵、慷慨陳詞、扼腕歎息,表現出一種難以釋懷的憂國憂民的情愫。所有這些,對林克遠的觸動很大,他深深為這種憂患情緒所感染,一種強烈的“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責任意識也隨之油然而生。

    迴到青雲嶺的當天晚上,雪飛和雪濤聚在久別的父母身邊噓寒問暖、談笑風生。在迴答了孩子們提出的各種問題,滿足了他們年青的好奇心之後,林克遠問雪飛:在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裏,青雲嶺都發生了些什麽。

    雪飛未加思索,便一五一十地把公社組織社會主義大集和群眾歌詠活動受到意外的衝擊,造成不小的損失和消極影響,以及許承鬆在會上勇敢地發表言論、針砭時弊,遭到了李鳳斌等人的打擊和上級某些領導人的非議與冷落等情況,詳細地向父母敘說了一遍。

    林克遠聽後,凝思良久,對雪飛說:“許書記說得好哇,他說出了許多有良心的人想說而不敢說的真話。當今社會裏,這樣敢於仗義執言的忠義之士,已經是鳳毛麟角了。但是,在目前這樣的政治氣候裏,老許說出這樣的話,難免會遭受厄運的,那麽,這個時候,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句話嗎?”

    “事情發生時,羅書記和鴻達他們正在縣裏開會,等他們迴來,事情就過去好幾天了。羅書記發現事態嚴重,馬上采取措施,試圖扭轉既成的被動局麵,但已經晚了,事情很快便匯報到了張春華那裏。”雪飛對父親說。

    “後來呢?”

    “後來的事情就不知道了。我隻知道,張春華讓許書記去蒼原,親自和他談了一次話,至於談了些什麽,無從知曉。”雪飛說到這裏,又想起了什麽,“哦,還有,又過了幾天,許書記的女兒素馨被推薦上醫科大學的事兒,無端地被否定了,也沒說明是什麽原因。後來我聽鴻達說,他曾經打電話質問過縣教育部門,憑什麽取消了素馨上大學的資格,對方迴答說是市領導的意見……”

    “太不像話了!”林克遠一拍大腿,氣憤地說,“什麽時候了,還搞株連九族這一套兒。許承鬆的事兒,為什麽要和她女兒上大學扯到一起,荒唐!”

    一直躺在炕上靜靜地傾聽他們父女談話的葉思源,這會兒坐起身來板著臉說:“哎,克遠,我怎麽聽你這些話怎麽這麽偏激啊。告訴你啊,不許你出去信口開河,濫發議論,發思古之幽情啊!‘禍從口出’,長點兒記性,好不好!”

    雪飛說:“媽,您也不用杞人憂天,爸爸怎麽會出去講這些呢,他不過是在自己家裏說說而已,你就別擔心了。對嗎,爸爸?”

    “對。對”林克遠笑著迴答。

    “知道就好!”葉思源不再說話,重新躺下,又翻了下身,閉上了眼睛。

    父女二人又談論了一會兒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的事兒,雪飛發現父親有些困倦了,便叫醒已經睡著的母親,並為他們鋪好被褥,讓他們早些休息了。

    ……

    青雲嶺的政治氣氛越來越緊張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政治運動逐漸升級。按照公社黨委、革委會的部署,全公社的十二個大隊和社直機關、各企事業單位開始停產停業開展政治運動,各種學習討論會、座談會、批判會接連不斷。運動的主要內容從批判鄧小平主持製定的《總綱》和《匯報提綱》等三個文件開始,逐步發展到批判唯生產力論,並且按照“老幹部——民主派——走資派——黨內資產階級”這樣一個公式,聯係本地區本單位的實際,全麵徹底地清理黨內資產階級的代表。為了配合運動的開展,各地的群眾歌詠活動仍然在熱火朝天地持續著,反映重大政治題材的《春苗》、《紅雨》、《決裂》等新上映的故事影片也連續在全公社巡迴放映著。

    在這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如火如荼的政治運動中,一些大隊幹部開始撐不住氣了,他們眼看著一些急需處理的生產、工作任務放在那裏卻不能去處理,心裏急得直冒火,有的跟公社領導打了招唿,申明事態緊急,得到允許,在運動之餘抽時間去處理一下;還有的大隊幹部急了眼,則不管三七二十一,不打招唿便自作主張,采取措施果斷地處理一些緊急事務,“活人不能讓尿憋死”——他們這樣想。

    去年的一場洪災,給青雲嶺大隊造成了嚴重的經濟損失,支部書記楊國生至今還心有餘悸,眼下正是大雨時興的時候,他心急火燎地要安排人力檢修和加固全大隊的防洪設施,因為這關係到全大隊幾千群眾的生命安全啊!於是他隻好硬著頭皮去找羅浩宇匯報,得到了領導的同意才去安排這些工作。楊國生的做法是科學的,因為他把自己的行動“合法”化了,在嚴峻的政治鬥爭中有著很強的自我保護意識。

    而徐家鋪子大隊的許承鬆則不然。去年全公社組織力量在徐家鋪子搞大會戰,平整、治理出近千畝梯田與河灘地,但是相鄰的幾個流域如果不及時治理,如果再遇到去年那樣的洪澇災害,非被衝垮不可,難免要前功盡棄!本來,他們計劃今年雨季要集中全大隊力量著手治理這幾個流域,卻遇到了目前這種政治形勢,讓你東挪不得、西轉不得。許承鬆心裏明白,這種情況,即使跟公社領導打招唿,他們是不會同意他放下政治運動不搞,去組織這樣大規模的生產活動的。因此他隻好當機立斷,來個先斬後奏,“豁出去了,哪打鏵子哪住犁吧!”果然,他們剛剛進入工作狀態,就遭到了公社領導的指責。工作組長李鳳斌和黨委秘書趙建勳風風火火地來到徐家鋪子大隊,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質問許承鬆到底想要幹什麽,指責他是在搞唯生產力論,以工作和生產幹擾和破壞當前的政治運動。這段時間,許承鬆的心理很不平衡,正處於一種憤懣與無奈狀態,如果是在往常,他又要和李鳳斌反唇相譏,較量一番,但這次他沒有,他知道硬頂是沒有好結果的,必須想辦法和他周旋才是,他要進行“韌性”戰鬥了。於是他一反常態,非常痛快地承認自己在工作安排上顧此失彼,表示一定要接受領導的批評,盡快糾正錯誤傾向,但等到李鳳斌他們離開以後,卻仍然我行我素,帶領社員繼續向荒山開戰。他還讓大隊幹部和各生產隊嚴密封鎖消息,一有風吹草動就讓社員下山搞運動,風聲過了,就繼續上山工作。他跟公社領導打起了“遊擊戰”——這一招兒,他還是從張振雨那裏學來的。

    麵對這樣一場風狂雨驟的政治運動,林克遠陷入了深深的困惑與迷茫之中。他無法理解,這兩年剛剛好轉的政治、經濟形勢,為什麽會遭到徹底的否定?為什麽前些年“文革”當中的一些錯誤的乃至荒唐的作法又死灰複燃?難道非得把國家搞得一片混亂才算是真正的馬列主義嗎?批判唯生產力論,如果離開了生產力的發展,國民經濟能夠發展、提高,社會能夠進步,人民生活水平能夠提高嗎?對於這些問題,他百思不得其解。他還不是共產黨員,他也不承認自己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但憑著過去掌握的一些政治、曆史知識,憑著他對曾經閱讀過的一些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的理論和觀念的理解,他總覺得當前的政治形勢有些不對勁兒,總覺得當前的一些提法與馬克思主義的思想、理論和觀點不合拍兒。他越想覺得疑點越多。所以在運動中,無論是召開學習討論會,還是參加批判會,他隻是洗耳恭聽,從來不發表任何意見。而當他迴到家裏,則集中精力如饑似渴地研讀了一些馬列主義的重要文獻,特別是馬克思、列寧關於生產力和生產關係問題的論述,研讀了一些毛主席的重要著作,同時他還重新閱讀了中共黨史,把建黨、建國以來曆次政治運動的觀點與作法同馬列主義的理論、觀點進行了了全麵的對比與衡量。除此之外,他還有選擇地閱讀了一些古典文學作品中的名篇、名段,從中汲取了一些政治、曆史方麵的營養。漸漸地,他對當前的政治形勢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看法和見解,這些看法和見解在他的頭腦中越來越成熟,越來越清晰,終於形成為一種無法抵禦的思維定勢,並且了然於胸。

    他感到苦悶、彷徨,他要說話,他想呐喊,他想把自己的思想觀點公之於眾,哪怕因此而遭受厄運也在所不惜。但是,他跟誰去說呢,茫茫人海,誰是他可以傾訴衷腸的知己呢?晚上,躺在床上,他想對自己的妻子訴說,但葉思源對他的這些話卻非常敏感,就像曾經被毒蛇噬咬之後突然見到一條繩索一樣驚慌地打斷他的話,並且提醒他,這種觀點是非常危險的,甚至有幾次,葉思源因此而同他吵了起來,夫妻之間鬧得很不愉快。把自己的這些想法和觀點去對女兒說、對郭鴻達這樣有才華有膽識的年青人說嗎?他們倒不失為與自己有共同語言的知己……但他轉念一想,不對,一旦自己的這些觀點遭到否定、遭到批判,甚至自己因此而遭受厄運,這些年青人不是都要跟著自己倒黴嗎?他不忍心這樣辦,他們是他最看重的年青人,一個是自己心愛的女兒,另一個是他十分賞識的有為青年……據說他正在和女兒戀愛。不!說啥也不能把他們也一起拉下水……

    林克遠終日冥思苦想,不住地在大腦中推斷、論證著自己的觀點和見解。他變得沉默寡言,不願意接觸任何人,麵色也明顯的憔悴、消瘦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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