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招待所門前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十分狹窄的小街,兩側多數建築是居民住宅,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家商業店鋪。中午,這條街道上過往的車輛、行人較多,顯得很擁擠。因為這裏的居民住的都是平房,冬季裏,生活汙水都需從路邊的下水道排放,於是,每個下水道的排汙口邊都結下了很厚的冰層,而且越積越高,這條本來就狹窄的街道兩旁,每隔一段路便會出現一個很肮髒的冰包,行走起來很不方便。雪飛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總算趕到了縣招待所。

    縣招待所是一個由四棟磚瓦結構平房構成的很寬敞的院落,是秀山縣唯一供往來辦事的公社幹部們歇腳的地方。平日裏各公社到縣裏來辦事的幹部出出進進,接連不斷,現在,春節剛過,到縣招待所落腳、辦事的人不多,院子裏顯得很寂靜。

    雪飛剛走進招待所的大門,便見一個人正站在前棟客房來客登記室的門外焦急地張望著。雪飛不經意地繼續往前走著,忽聽那人大聲對她說:“雪飛同誌!可把你盼來了!”話音沒落,這個人已大步迎上前來。雪飛定睛一看,來人中等身材,穿一身嶄新的藍色中山裝,烏黑發亮的頭發一絲不亂地分向兩邊,白淨的國字臉上架著一副很考究的茶色眼鏡,一副精明幹練、倜儻瀟灑的風度,此人正是趙建勳。

    “啊。原來是趙秘書,您什麽時候到的?”雪飛客氣地說。

    趙建勳上前一步,非常熱情地拉著雪飛的手,使勁搖了幾搖,“雪飛同誌,辛苦辛苦!哦,我早就到了,已經等了你一個多小時了。瞧,你的房間我都替你登記好了。”

    雪飛紅著臉抽迴自己的右手,“趙秘書,我來晚了嗎?”

    “不,不!一點兒都不晚……這該死的班車,怎麽走了這麽長時間,冷嗎?先到房間休息一下?我看,咱們還是先到食堂吃飯,你都餓壞了吧?”

    沒容雪飛說什麽,趙建勳已經殷勤地接過雪飛手裏的提包,徑直穿過走廊奔院子最裏邊的食堂走去。

    對於趙建勳這番過分的熱情與殷勤,林雪飛感覺很不自在,心裏非常不得勁兒。她不知如何是好:過分地矜持吧,怕冷落了人家,辜負了人家的一番好意;而如果讓她真心實意地接受這份熱情吧,她又極不情願。這會兒的林雪飛,心裏七上八下,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

    趙建勳向前走了幾步,見雪飛沒有跟上來,便停下腳,迴頭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未動的雪飛。

    雪飛見他停下來等自己,隻好淡淡地朝他笑一笑,放鬆一下自己的情緒,盡量表現出一種落落大方的樣子,邁步朝前走去。食堂的餐廳裏已經空無一人,服務人員正在拾掇著杯盤狼藉的餐桌。他們來到一個幹淨的餐桌旁。趙建勳很儒雅地伸出右手讓雪飛坐下,“食堂裏的飯菜很單調,我們先簡單吃一口,下午辦完事我請客,好好招待一下我們的林秀才……哦,你先等一下,我去要飯。”

    “趙秘書,你不要太客氣好不好?”雪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走,我和你一起去端飯……”

    “別,別,你就坐在這兒等著,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

    食堂的夥食的確很簡單。趙建勳很快端來了兩份飯菜:每人一盤肉絲炒酸菜,一碗大米稀飯、兩個饅頭。

    兩個人很快便吃完午飯。趙建勳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說:“天還早,雪飛同誌,我看不如這樣,我先送你先迴房間休息一會兒,等到上班時間,我們一起去縣革委會政工組找上何雲起,然後一起去雲市委宣傳部見於維昌主任……你看這樣可以嗎?”

    雪飛點了點頭,“好,那就照你說的辦吧。”

    趙建勳把林雪飛送到第二棟客房走廊西側的一個房間門口。他招唿服務員過來打開房門,然後對雪飛說:“看來我們至少要在這裏住一宿了,這還得說事情辦得順利。雪飛同誌,招待所的條件很簡陋,比不得你們大城市,就得委屈你了……”

    雪飛不以為然地笑笑說:“我可沒有那麽金貴,什麽城市不城市的,現在我就是青雲嶺人,這裏的條件比我們家強多了……”

    雪飛說著,走進房門,趙建勳隨後跟了進來,關照服務員趕快為雪飛去打開水,並告訴雪飛,如果需要洗漱的話,洗漱間在院子的東北角。

    雪飛客氣地對趙建勳說:“趙秘書,謝謝你替我安排得這麽周到,你也去房間休息一會兒吧,下午還要出去辦事。”

    “好。那你就休息吧。我就住在這後棟的一個房間裏”趙建勳說完,走出房間。

    聽見趙建勳離去的腳步聲漸漸在走廊裏消失,雪飛這才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這是一個麵積不太大的雙人房間,屋裏的陳設很簡單,除了靠窗口的一麵對著放了兩張單人床外,每張床頭的位置還安放了一個很高的床頭櫃,門口靠牆的地方放著一個麵盆架,上麵掛著一麵長方形鏡子。雪飛脫去外衣,找出隨身攜帶的洗漱用具,然後對著牆上的鏡子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容貌。她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十分憔悴,一副疲憊不堪的狼狽相。她太累了,連鞋都沒脫就仰臥到床上,適宜的室溫,柔軟的床鋪,她躺在那裏,覺得一種說不出的舒適與愜意,勞頓的軀體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放鬆。她不想去洗漱間了,她要等服務員打來開水後隨便用毛巾蘸點開水擦一把臉,然後上床好好睡一會兒……雪飛躺在床上,微閉雙眼,聽任濃濃睡意的浸染與襲擊,漸漸進入夢鄉。

    ……

    “篤篤!篤篤!”一陣敲門聲把雪飛驚醒,她以為是服務員來送開水,便閉著眼答應一聲,“請進。”這會兒,她連臉都不想再去擦了。

    門開了,接著,她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叫她,“林老師!”

    “這聲音好熟悉呀”,雪飛睜開眼睛,坐起身來,驚奇地辨認著站在門外的人影。

    “林老師,是你嗎?”站在門外的姑娘又講話了。

    這時,雪飛才看清,門口站著兩個穿著樸素的十七、八歲的姑娘。

    說話的姑娘個子不高,長得很結實,圓圓的臉龐,大大的眼睛,腦後梳兩條油黑發亮的辮子,脖子上圍一條紫紅色拉毛長巾,雪飛一眼就認出是她擔任班主任那個初中班上的學生韓月菊。站在韓月菊身邊的身材瘦削的高個子姑娘雪飛卻從未見過。

    “韓月菊,你怎麽也在這裏?”雪飛站起身,來到韓月菊的身邊,拉著她的手,叫道:“快進來,進來!”

    “林老師,我們就住在隔壁。剛才我們聽見走廊裏好象您說話的聲音,開始還以為聽錯了,過後又總覺得是您,我們這才過來看看,果然是您。”韓月菊一邊拉著高個子姑娘的手走進房間,一邊給雪飛介紹說,“林老師,這是我的表姐魏春榮,劉家灣子大隊的,我們和姨夫一起來蒼原辦事,上午到的。”

    雪飛打量著站在眼前的這個農村姑娘:細高的個子,雖然身材顯得瘦削,但骨骼卻很健壯,而且身材顯得十分勻稱,烏黑的短發,黑裏透紅的瓜子臉上,一雙漆黑的丹鳳眼特別有神,眉宇間透出一種成熟、聰慧的氣質,高高的鼻梁,略向上翹的兩個嘴角似乎總是在對人微笑著。

    一直沒有說話,卻總是笑望著雪飛的魏春榮,這會兒也正歪著頭端詳雪飛,調皮地說道:“林老師,您真漂亮。您不認識我,我可認識您。”

    “是嗎?”雪飛讓她們兩人在床上坐下,笑著問魏春榮,“你怎麽會認識我呢?”

    “我看過你演的評劇。您扮演的田淑珍真帶勁兒!”

    “哦,原來是這樣。”雪飛在魏春榮的旁邊坐下來,拉過姑娘的手問道,“多大了?在哪個學校讀書?”

    “今年十八了,還沒念完五年級就不念了,”姑娘歎了口氣,滿懷心事地說:“唉!鬥大的字識了兩口袋,總算是睜開眼了,也得知足了……”

    “怎麽會這樣呢?為什麽不讀書了?”雪飛不解地問。

    韓月菊接過去說:“林老師,表姐上小學的時候,學習成績可好了。後來,大姨患病,癱倒在床上不能下地,姨夫又在學校教學,沒人照顧病人,表姐隻好輟學在家照顧母親,現在表姐在家裏負擔可重了……”

    “你父親是……”

    “我父親叫魏書田,是劉家灣大隊學校的民辦教師。”

    “噢,”雪飛恍然,若有所思地說道:“我想起來了,我們去年在劉家灣大隊演出後,聽郭鴻達提起過你父親,那是個很不幸但也很剛強的人啊……”

    雪飛說著,把魏春榮的另一隻手也拉過來仔細觀看、撫摸了一陣兒,一絲同情、憐憫的情緒湧上心來。眼前這雙布滿硬繭、十分粗糙的勞動者的雙手與姑娘的年齡很不相稱,雪飛突然想起,去年秋天自己在田裏割了一下午穀子,手上打起了幾個血泡,母親還心疼地流了好一陣子眼淚,而春榮正好與自己年齡相仿,她也正應該是受到母親嬌寵、疼愛的時候,然而卻過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擔,耽擱了學業……

    雪飛又看了看春榮的衣著:脖子上紮一塊藍色晴綸頭巾;上身穿一件非常幹淨但已經洗得發白、褪了色的草綠色外衣,右肩和兩個袖子上打了補釘,露在衣袖外麵的手工編織的藕荷色的毛衣的袖口也已經縫過多次;下身是一條淺灰色的勞動布褲子,膝蓋上很對稱、很考究地縫著兩塊補釘,好象是特意縫上去的兩件藝術品,兩個褲腳也都已經磨破,還沒有來得及縫補;腳上穿一雙黑色條絨家做偏帶布鞋,潔白的鞋底一塵不染,好象是剛剛穿到腳上,看來這是姑娘過春節添置的唯一的一件新鮮衣物了。

    看著春榮這身樸素、貧賤、幾乎有一點兒寒酸的衣著,雪飛心內一陣酸楚,“多好的姑娘啊,卻連一件象樣兒的衣服都沒有!”

    在這十分短暫的接觸中,魏春榮豪爽、開朗的性格、她那近乎於清貧的家庭境況,還有她那與自己非常相近的不如意的生活命運,迅速拉近了雪飛與春榮的距離,一種同情、悲憫的情懷油然湧入雪飛的心頭,她把雙手搭在春榮的肩上,久久地望著這個不幸但又很堅強的姑娘,慢慢開口問道:“還想讀書嗎?”

    “想。作夢都想。看著月菊她們在學校無憂無慮地學習,我好眼饞,”春榮爽朗地迴答著,“可是……”

    沒等春榮說完,韓月菊便接過去說:“林老師,表姐可喜歡學習了,別看她輟學了,但她卻一直利用業餘時間學習,她還寫日記呢……”

    “就你嘴快,怕別人拿你當啞吧啊,”春榮笑著瞪了表妹一眼說,“我那都是沒事瞎鬧……”“這不是瞎鬧。這是一種誌向,是一種追求。我佩服你這種精神。”雪飛顯得很嚴肅地說。

    停了一下,她又接著說,“小魏,你我年齡差不多,如果你不見外,就拿我當姐姐看,以後有什麽困難,就對我說,姐會幫助你的。”

    “真的?”聽雪飛這樣說,魏春榮喜出望外,高興地跳了起來,“太好了,我也有姐姐了,月菊,我也有了一個這樣好的姐姐了……”

    “那,林老師,你也是我的姐姐了?對嗎?”韓月菊也興奮問雪飛。

    “當然,”雪飛平靜地朝她點了點頭。

    兩個姑娘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們緊緊地依偎在雪飛的身邊,一個摟著雪飛的脖子,一個抱著雪飛的胳膊,親熱得沒完沒了。剛才還覺得疲憊不堪的雪飛,這會兒也已倦意全無。三個年齡相差無幾的年青姑娘到一起,好象有說不完的知心話。

    說笑了一陣子,雪飛忽然起了什麽,“哎,你們倆還沒告訴我,你們到蒼原來幹什麽來了?”

    春榮和月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不肯先說話。

    “月菊,你來辦什麽事來了?”

    韓月菊的臉一紅,小聲迴答:“我,我是來看爸爸的……”

    “哦,我知道了。”聽月菊這樣說,雪飛忽然想起了什麽,她心裏完全明白是怎麽迴事了,她拉著月菊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一邊用手幫她梳理著額前散亂的一綹秀發,一邊輕聲問道:“家裏都好嗎?你媽媽她……”

    “家裏還好。隻是,媽媽最近的身體不太好……”月菊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感情,但不聽話的淚水還是悄悄流了下來。

    “別著急,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雪飛柔聲安慰著月菊,心裏暗暗埋怨自己不該無意中觸動了她的心事,惹得她難受,也破壞了眼前這愉快的氣氛。

    韓月菊是徐家鋪子大隊杏樹溝生產隊隊長韓鳳鳴的女兒。關於韓鳳鳴的情況,早在去公社中學代課之前,雪飛就聽郭鴻達說過,到中學工作後,作為班主任老師,雪飛沒少照顧了這個在政治上孤苦無助的女孩子,而月菊在內心深處也早已把雪飛當作自己的姐姐對待了。

    提到父親,韓月菊顯得十分傷感,幾個人誰也不再說話,就這樣沉默了半天。

    後來,還是雪飛首先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悶:“哎,春榮,你還沒告訴姐,你是來蒼原幹什麽來了?”

    春榮悄悄地告訴雪飛:這段時間,家裏生活很困難,為了彌補家庭生活的不足,父親動員一家人利用業餘時間悄悄發展家庭副業,就連她的臥病在床的母親也拖著癱瘓的雙腿沒日沒夜地勞作,她用靈巧的雙手繡出了非常漂亮的門簾,還作了很多繡花童鞋;春英、春桃她們姐妹三人起早貪晚喂養了兩口肥豬和二十幾隻母雞,還利用陰雨天到山上采摘了若幹蘑菇、黃花和蕨菜;年邁的爺爺白天上山下套子捕獲了山雞、野兔,晚上還要挑燈編筐編簍……就這樣,一家人辛勤勞動,收獲了不少農副土特產品。春節之前,父親帶著她一家老小的勞動成果偷偷地拿到蒼原城裏賣掉了一部分,收入很可觀,一家人歡歡喜喜地過了一個快樂的春節。沒想到,春節剛過,爺爺突然患病,無錢醫治,魏書田隻好又帶著春榮再次到蒼原市裏來出賣土特產品……

    魏春榮剛說到這裏,走廊裏傳來了趙建勳的聲音:“雪飛同誌,到上班時間了,我們去縣委吧……”緊接著,一串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來到了門外。

    雪飛應了一聲,起身打開房門。“喲,”趙建勳見韓月菊和魏春榮坐在房裏,愣了一下,扭頭問雪飛,“有客人啊?”

    雪飛告趙建勳:“沒外人。這是我班裏的學生,這位是她的表姐,都是青雲嶺的。她們也是上午到蒼原的。”

    “哦,原來是在蒼原遇到了老鄉……”趙建勳很熱情地跟兩個姑娘打過招唿,然後對雪飛說,“那,我們走吧。”

    雪飛對韓月菊和魏春榮說:“你們也休息一會兒吧,下午也要出去辦事吧?我跟趙秘書一起去縣裏辦事,等我迴來再說話。”

    “林老師,您去忙吧。我們也要和姨夫一起出去辦事了。”韓月菊說。

    “林姐,晚上我們等你啊!我還沒跟你呆夠呢!”魏春榮搖著右手對雪飛說。

    “好,好。那我晚上迴來就跟你們倆呆個夠!”雪飛笑著對她倆說完,和趙建勳一起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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