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五個小時的車程,終於到縣城。從山尖盤旋向下,就可以看見縣城全貌。縣城並不大,方圓有四五裏,禿枝的樹還沒有長芽,遠近的樓房清晰可辨,一片灰白景象。

    繞過車站,靠路邊停下來,以免引起別人注意。下車休息,堂兄弟們這下活泛起來,到他們熟悉地界,一個個就像冬眠醒來,頓時有了精神。他們去找吃飯的地兒,我問在省城工作的堂弟,還有多少路,說三十公裏。言談知和老張關係較好,常有來往,他本想前兩日迴省城,不想出事,特意來看,送他一程。說話之間顯出無比惆悵,他沒有看我,抬頭望著天空,以掩飾心中悲傷,顯然他陷入了迴憶當中。

    王婧可卿張星仍穿白衣,喊他們吃飯,才脫了到前麵飯館。一行近二十人,走哪裏都顯眼。錢美麗和王婧在一起,在有男人時,女人自成一幫,天性使然。兩個女人在一起,就象兩朵紅白玫瑰,錢美麗紅玫瑰,王婧白玫瑰。錢美麗嬌豔,王婧素雅。她臉色紅潤,秀發飄飄;她一臉病容,頭發散亂。錢美麗穿了深藍羊絨大衣,套裝黑衣短裙長靴,從解開大衣衣扣我看到小小一朵白花,不仔細還真看不出,昨天我怎麽沒發現;王婧還是那晚的中長灰色大衣,裏麵是黑色羊毛衫,長褲,白色運動鞋。一個著意光彩,一個隨意無序,一個照人,一個人憐。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走在一起這是我不曾想到的,假如老張坐這裏,他會中意白玫瑰呢,還是紅玫瑰。要是以前,我們會為此爭得麵紅耳赤,各說各的理,各陳各的情。他會引經據典,細理入微,常常也是歪理頻出;我則據理力爭,避實就輕,繞彎兒和他糾纏。現在不行了,我們都是為他而來,為他而去。

    一小時後,我們重新上路;一小時後,我們來到山底。老遠看到黑壓壓一片人,到近知道是接靈車的,山上上不去,要改小拖拉機,還有五裏的山路。這是村裏五十戶,每家出一男丁,村裏的規矩,大凡紅白喜事,都這樣。據說是祖上傳下來的,無論年代久遠,沒有變更。看到還有十歲左右的小孩,大人不在,不出力也要出人。大家表情凝重,把棺木移到拖拉機後廂,吹鼓手吹起來了,嗩呐悠揚悲涼的調兒加重了心裏的沉重。對著山體重新焚香祭拜,放了五通炮,這叫拜“山神”。然後依序而行,經幡香幡紙靈花高竿而起,香幡開始點燃,九層的垂香嫋嫋香煙,四五十花圈次第排開,後麵張星抱了“引魂雞”,可卿打了“引魂幡”,靈柩隨後,後有童男童女,金銀鬥,四合院紙活隨行,白衣孝衫之人列隊,其他閑雜之人斷後。我們撇了車同行,拉開的隊伍飄飄渺渺,嗩呐聲響徹整個山彎。

    五裏的山路又是一小時,沿途經過的村莊惹人觀看。此時的老張或許不知道,他會以這樣的方式落草而歸,這條出進山裏的路他不知走了多少迴,這條山路有他從小而大的腳印。風裏雨裏的背影有他的質樸,他的夢想,他的憧憬,他少年青年的人生。他是山裏的孩子,從這條山裏走出去,最後又迴到山裏,如神話故事,一張一合之間,是老張的五十年,隻是一個瞬間。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就這樣流進了山裏,如雨水般融化,分不清哪是人的心事,哪是山的心事,就這樣一個世紀輪迴,又有一個小孩,走在這山間小道,一樣的希望,一樣的呢喃,一樣的春生,一樣的草芽兒嫩起。隻是社會不是這社會,時過境遷。

    翻過一個山峁,前麵兩個人哭聲震天。說是老張的兩個妹妹從自家趕來,在半道上迎上送葬的隊伍。在老張有病住院時都曾來看過,無奈家中有事,單幫人,呆了一兩天又走了。妹妹的痛是發自肺腑的,近乎嚎,整個哭聲在山彎迴蕩。失態表情超出理智範圍,兩人在地上跪的滿身是土,雙手撞擊地麵,嘴裏喃喃說:“我苦命的哥呀!我~苦命~哥~呀~”,淚水鼻涕跌落到路邊的茅草上,茅草也跟著悲痛。其他人扶也扶不起,其中一人昏死過去了,大家又手忙腳亂救她,按人中,掐合穀,拋胸口,好不容易一口氣喘上來了,在地上已是土人一個,一隻鞋都不知丟什麽地方,接著又哭,前額的頭發散亂遮住了臉麵,淚水這迴滴到了胸部的土衣服上。王婧錢美麗幫忙也無濟於事,最後還是幾個男人架起她,可能是哭沒了力氣,哭聲由大而小,最後隻是哽咽,軟的沒了魂,跟在隊伍後麵。

    太陽斜照在山坡上,溫暖而熱,昨晚落得雪早沒了影,隻是陰麵的山窪裏依稀能看見雪影。大家走熱了,偶爾一陣清風拂過,能感受春的氣息,甚感涼爽。敞開的衣袖,天空高而遼闊,覺得離天又近了一成,我們送葬的隊伍,好像走天國的路上。

    路悠遠而長。轉過一個山峁,來到了村莊頂上,終於看到老張的家。整個村子依山而建,在一個山彎平地處,坐東朝西一綹兒排開,上下高低。此時的太陽照滿了家家院子,樹縫裏陽光斑駁,要是在夏天,肯定是綠了村子,掩了景致。村子裏靜而被一兩聲狗吠聲吵醒,雞鳴相伴。嗩呐鼓噪了村子的祥和,整個村子有了動靜,女人孩子跑出家門,站在村道口駐足向上張望。幾個大些的孩子順著小路向我們跑來了,前麵小狗更歡。

    不進村子,直接向選好的墓地進發。墓地還有一裏地,這迴是走小道,改為人抬。時已四點,距離下葬的時辰還有一小時有餘,時間來得及。棺木用大繩綁了,八個身強力狀的小夥子用大椽肩抬,行進的速度緩慢吃力,走一些路就要放在備好的兩條長木凳休息,再換一撥兒人。轉過一彎又一彎,來到一片陽山地帶,老遠看見山坡平地有七八個人在晃動,我想那就是老張的去處了。

    下山的路並不平坦,要前高後底,後麵人不能肩抬,用雙手放在臂彎處以保持平衡,步履艱難。看路的看路,吆喝的吆喝,提醒的聲音不絕於耳,人群比剛才躁動多了。進才和另兩個小夥子跑來幫忙,氣喘籲籲頭上是汗,臉色通紅樣兒就象從蒸籠裏出來,用手抓了兩邊,以減輕後麵壓力。

    終於到了,所有人出了一口氣。這迴又響了五通炮,在整個山彎裏聲音特大,迴聲就象夏天雷聲,傳的很遠。墳已挖成,下麵一個人在清理餘土,鄒師傅用紅線墜了一個銅錢,閉了一眼再次校正方位,叫那人在墓門口上方用鐵鍁做了標記。一會兒用羅盤定線,說是“午山亥向”,坐南朝北,附近是他們租墳,老張在這裏也不寂寞。

    酉時已到,太陽離西山還有半山高,動手下葬。鄒師傅師徒二人同樣武裝,這次還有嗩呐聲相配,開始請“土神”。抑揚的調兒有歡送的聲音,間有敲擊醒木聲,壓抑的心情似有平複,幾十人跪了一大片。下麵先放了滾木,用大繩掉了棺木,兩邊人用力拽了,緩緩下行,然後下去一人,用力推了,送進穿堂。童男童女分放墓門兩邊,棺木上麵蓋了紅布,裏麵側牆有一小洞,放了一水碗,一盞燈,最後用土胚子封了墓門。大家輪流填土,不一會兒一個小土包升起來,老張徹底與我們隔世了。

    最後開始祭奠。花圈所有紙活燒起來,火苗竄的有兩人高,這次的哭聲濃烈高漲。老張的弟妹們哭得沒了鼻子和眼兒,王婧隻是小聲,可卿在她身邊跟著哭,張星沒有聲音,一個勁兒的流淚。

    錢美麗眼圈有些濕潤,女人們的心是軟的,她站在老秦身後,不停地用手巾紙揩眼。這次她是真心的淚,或許她的淚是複雜的,是為老張還是為她自己,那就不得而知了。有一點可以清楚,送佛送西天,這次她是跟了老張來,明顯有自身的原因,看老張入土為安,或許了確一樁心願。表麵以公,私下以私。

    堂叔宰了那隻“引魂雞”,將血滴在了墳旁,那雞抽搐了幾下,便沒了聲息。鄒師傅師徒在念“安土經”,嗩呐悲涼的調兒掩過了哭聲,間有燃燒劈裏啪啦的聲響,火借風勢,紙灰飛得更高,更遠,三人一邊用長柳條,不停地攪動,以使它完全燒化。鞭炮聲在這裏不再有喜慶色彩,隻是加重了悲涼的躁動。跟來的那群孩子和狗在遠處高坡上向這裏張望。

    臨了結束,給張星和可卿的喪棍插在老張的墳頭,還有一個沒燒的花圈,好像是王婧和可卿的,立在墳頭。所有的人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老張姊妹還在那兒哭,同村的人在勸,好不容易才停了下來,進才和他一個妹好像哭壞了聲音,沙啞了。人群在慢慢離開,與老張漸行漸遠,每一個人心裏空蕩蕩的,就像掉了魂兒似的,一路無話,向村子裏走去。

    太陽西山西進,走在村子的小路,家家已冒起了炊煙。老張的家在村東頭,院子並不大,四合院,上房一間廂房四間,家裏並不富裕,都是土房土牆,隻是院落幹淨整潔。廚房裏幾個女人在忙唿,準備飯菜,霧氣從窗子門湧出,飄向了屋頂。進門,我和老秦錢美麗小劉,還有幾位師傅被讓進了上房,二伯堂叔陪同。

    老張的父母都在炕上,象霜打了似的,沒了精神。臨近八十高齡,兩個老人頭發白的象雪,皺紋裏都有淚水,臉色腫脹,萎黃清瘦,說話都沒了力氣,像大病了一場。見我們進來,挪動身子,讓我們上炕。老秦安慰二老,叫保重身體,事已至此,多想開些。我向他們一一介紹了各位,他們隻是點頭,至於誰是誰,或許一個也沒記住,雖是這樣,感激的表情仍掛在臉上。老張的離去,對這個家庭的打擊是沉重的,每個人都像刀割一樣難受,傷痛寫在他們臉上,更烙在他們心裏。傷口的愈合隻有靠時間來慢慢風幹,以至結疤。

    錢美麗站一會兒,就到院子溜達去了。王婧來過幾迴,對這個環境相對熟悉,她在招唿她。張星可卿對二老看樣子陌生,禮節性的問候一下,雖是血緣關係,並不像進良的仨孩子熟絡。二伯說,進才一直未婚,到現在也沒說上媳婦,都四十好幾人了,恐怕難呐,他歎了一口氣。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也從未聽老張提起過。

    飯端上來了,是燴菜就饅頭,有肉片豆芽豆腐片,粉頭蔥節洋芋片,連花白片,清清的湯菜。濃濃的味兒還香,或許是餓了,這農家簡單的飯菜,吃著舒服,可口也可心。

    我們辭別,急著下山,進才他們還在挽留。要在天黑前到山底,那兒還留了一位師傅看車,進良的媳婦準備了一些飯菜給他。王婧要和我們一同迴去,家裏還有一攤子事兒等她,這裏事兒隻能留給進才他們,王婧給他兩千塊錢,打發鄒師傅他們,還有日後的燒紙雜項。

    我們一行,用村裏的小四輪送下山,進良隨了我們。到山底,暮色沉下來,我們坐車,與他告別。王婧和孩子們坐雇來那輛車。駛向公路,天完全黑下來了,迴去還有好多路要走。安息吧,老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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