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以後,我反而和戚安期成了莫逆,他經常拿開玩笑,“為了你,我錯過了上好的錫蘭高地紅茶!”

    “我補給你!”我慚愧道,“我沒有那樣精致的東西來招待,一頓飯還是請得起的!”

    “我才不稀罕去外頭吃,油多醬多味精多,吃久了舌頭都木了——真有心請客,你自己做給我!”他故意挑剔——他的確是有資格挑剔的人。

    我笑起來,“那就在舍下吧,如你不嫌簡陋的話!”

    款客的菜要頭天準備,我早早地買了海鰻、黃螺、青蟹、牡蠣、竹蟶、鴨脯和雞片。洗的洗、切的切、泡的泡、醃的醃,想想又怕不夠豐盛,單單蒸了葛粉包和核桃酪做甜點,用保鮮膜封在冰箱裏,到時候隔水蒸過便可上桌。

    約的是下午六點,戚安期四點一過就找了上來,我蓬頭垢麵地去開門,以為樓下收水費的阿婆,邊轉門鈕邊說:“這兩天迴來得晚——”

    戚安期正悠閑地倚門而立,笑著接去我的話茬,“這兩天迴來得晚,都跑去了哪裏?”

    “安期?”我既笑且驚,急忙向屋裏讓,“怎麽來這麽早?看我這副樣子——”

    “自是主雅客來勤!”戚安期微笑,順手把一束安靜嬌嫩的鬱金香交到我手裏,“可有瓶子灌點水來?這花開得時間長。”

    在廚房呆得太久,被油煙浸染,真等飯端上來,我反而沒了吃的胃口。倒是戚安期,象餓了兩三頓的孩子,一大桌足夠五六個人的菜他吃得不亦樂乎。他直讚白蜜黃螺夠味道,又說佛跳牆與眾不同,感歎太極芋泥和紅燜海鰻完全不膩口,但是指摘糟片鴨以及醉蚌肉太過清淡,怕是醃製的時間短促,沒有完全入味的緣故。我在他頭上輕輕打一下,“那麽多廢話幹嗎?有的吃已經很好!”

    他握住我那隻打來的手,輕聲笑道,“湘裙,你知道自己是個多美好的女子?和你在一起總是驚喜不斷,可惜那個有眼無珠的人……”

    我忙忙打斷他,“快些吃吧,菜都涼了——”

    他似笑非笑地瞄我一眼。

    唐朝最著名的傳奇故事當屬蔣防的《霍小玉傳》:霍小玉的父親原是唐玄宗的霍王爺,但母親隻是其侍妾,霍王爺死後,母女流落人間,霍小玉不得不當了歌舞伎。然而此時名重一時的狀元李益在京城等待官職,兩人就此邂逅並籍由此發展出一段於社會階層與道德觀念所不容的戀情。分別時也曾許下重誓、淚濕鮫帕,但李益迴鄉後還是娶了管宦人家出身的盧氏為妻,把小玉忘記得幹幹淨淨。至此,這個故事也該結尾,象無數個苦情戲的女主角一樣,用灰心甚至死亡來默默對抗,比如秦香蓮、步非煙或者杜十娘——對著如此薄幸又怯懦的男人,她們能說什麽呢?但是霍小玉的方式更加決絕,她請黃衫客將李益挾持到將死的她的麵前,並發下毒誓:我死以後,定要變為厲鬼,讓你的餘生用不得安寧!

    那個李益,就是那個寫下“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的隴西才子。

    我一早知道自己的命運,但是我無力抗爭,好象那特洛伊那個可憐的公主卡姍德拉:她說預言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永遠沒人相信她。所有人就生生看著她睜著一雙巨大的眼睛,裏麵裝滿著惶恐和不安,時時等到著悲劇。她算到自己嫁給阿喀琉斯後會被他的妻子殺死,她卻不逃避。

    我也一樣!

    安期,你不明白,有的時候,我們所做的一切逃避命運的努力,隻是為了向我們注定的命運更靠近而已。

    晚餐過後,戚安期提議散步,我囑他略等,自去洗了頭、通了發、換了長衣長褲,沉吟片刻,又選了流蘇圍巾和明藍彩石耳環來搭配。

    天還沒有黑透,有很薄的陽光,照得影子也清淺,如含冤的鬼魅,飄忽而不甚清晰,恍惚間甚至不辨怎樣的時分。

    戚安期的唿機驀然響起,他到街角的電話亭迴電話,我立在原地等他,突然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家打烊的影樓門口。這影樓是何時開的?怎的我進進出出從未發覺?它門麵很小,裝修也寒磣,所以在玻璃櫥窗裏加倍地貼了大紅大綠無數新人的照片來彌補底氣。那婚紗倒還看得過眼,反正哪裏的都差不多,無論材質多廉價,都力要塑造出如雲似霓、錦衣龍鳳的效果。但背景就可笑多了,巴黎街頭、故宮天壇和加洲楓葉,各個都透著虛假粗糙,然在這草台班子的樸陋裏,可以看見新娘眼中的斑斑碎金,她們靠向新郎的姿態無一不是全心全意、滿懷信賴之情——這樣的情形,使我心碎。

    戚安期的電話不知講了多久,待他迴來,月牙兒都上來了,我的淚水和頭發都尚未幹透,象晴天裏捂著一件鬱悶的濕雨衣。他轉過頭,用口哨吹起一支輕快的曲子,假裝沒看到我的一切。

    我低下頭,水銀瀉在我身上,黑發爍了森森的光,脈絡分明,象一切被洞悉的世情。草叢中有蟲聲繁密,如戚安期的伴奏樂隊,或者另一場急雨。

    他淡泊俊秀卻飄逸瀟灑,讓人幾疑他是剛至凡間的謫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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