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寂照遍河沙,凡聖含靈共我家。

    一念不生全體現,六根才動被雲遮。

    斷除煩惱重增病,趨向真如亦是邪。

    隨順世緣無掛礙。涅磐生死等空花。

    ——張拙·《悟禪詩》

    周四的時候導師要我參加一個座談會,由幾個研究生的學長主持,內容是討論基因的複製與破譯。這種座談空泛而無聊,聽了也不會對現在的課題有什麽幫助,但因為是導師指派,我還是不置可否地點了頭。

    去的時候又遲了四十分鍾,原以為幾個學長必定長篇大論,不想座談已接近尾聲,人們正三三兩兩往出走。這倒出乎我的意料,呆立門前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我看見一張熟悉的麵孔,那是我的廣東室友黃愛娣,不待我上前招唿,她就湊上來熟稔地推搡一下,“晏湘裙你總是這麽蒙礤礤,最重要的內容給錯過了,多可惜!”我對於這種不分彼此的舉動非常抗拒,略微不耐地咯開了她的手。

    “你看,學長們出來了,快認識一下!”黃愛娣五短身材,膚色黝黑,行動起來有如蛟龍出海,矯健異常。她緊緊拖著我的胳膊,我連甩數下不掉,心下不禁驚疑是否有一塊肌膚被她捏至淤青。

    “學長!學長!”她振臂疾唿,頗有五四青年的派頭。愛娣是大專畢業工作幾年後才續讀的本科,年齡已老大,又長得比同齡人略微老相,如果對方是學院派出身的碩士,怕比她還要小許多,她卻如此努力地梅子黃熟賣青俏——令人不由得麵紅耳赤。

    “學長,譚學長!”黃愛娣一手拚命攜了我,一手奮力推擠前麵的人群,惹起一片白眼和怨艾之聲,我頓時十分張惶,巴不得就此化作透明人,或者在胸前貼個告示,表明和此人從無瓜葛。

    “譚學長,我姓黃,就是剛才提問最多的那個——”愛娣做熟絡狀,對方隻是匆匆點一下頭作數。

    我歎一口氣,想女人何苦自輕自賤,萬一遇了個禮儀不周全的男人豈非全軍覆沒,偏我又被牽連在裏頭——正努力想辦法開溜,不料突然有人招唿一聲,“這位同學,你是姓晏不是?”

    我一愣,說話的正是愛娣巴結的那位學長,雖然好生奇怪,但還是點了點頭——他劍眉星目,白襯衣挺刮妥帖,扣子領尖紋絲不亂,一點也沒有常年關在實驗室裏那種呆鈍和邋遢的氣息。

    “對不起,你是——”我略有遲疑,自信優秀的記憶力從不會遺漏任何過往,更何況這般出眾的人物。

    “我姓譚,潭晉玄。”他笑著用指節輕輕挨擦鼻端,“有點印象了麽?”

    我茫然地搖搖頭。黃愛娣白白替我著急,拚命提點道:“潭學長是學校裏的風頭人物,他去年拿到葉氏集團的最高獎學金,直接保送進倫敦帝國理工大學的化學學院……”

    但是譚晉玄對黃愛娣的鋪陳並不領情,飛快地打斷了她的話頭,幾步逼到我麵前,“我們見過麵的,在翩翩家的訂婚舞會上——”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然而迴音卻無限製地擴大,直傳至朗郎雲天。

    不待我答言,黃愛娣已在一旁哇呀呀大叫起來,“好你個晏湘裙,看你平常一本正經的摸樣,卻原來課餘生活如此豐富多彩!”

    譚晉玄一把拉過我的手,懇切而認真道,“我就是葉翩翩要介紹給你的人!”顧不得我麵紅耳赤黃愛娣呆若木雞,“隨我來,我們到外麵談談。”

    我掙脫不開,任由他大力牽著,縱然頭頸間熱辣浮躁。

    生命每分每秒都在進行,帶來下一種未知新的謎底,我渴望這世上無限豐富的可能性,比一個初生的嬰兒更加渴望。

    被他一徑拖著,在校園林蔭裏行走,直走至魯迅先生的石像腳下。因穿著高跟鞋,譚晉玄又大步流星,我不禁跟得踉蹌,於是停住腳含笑問道,“我們不如站站。”

    美麗的校園裏,鋪著的滿是碎石子路,兩旁種著密密叢叢的熱帶植物,藍亮的天穹一片空白,群鳥停留在樹枝上,偶爾流露出一兩點細碎的叫聲,不成曲調。

    “對不起,”譚晉玄一點也沒了方才的風流倜儻,單獨麵對時多了幾分靦腆與局促,“我剛才隻想把你從嘈雜的人群中拉出來——可是卻沒想好和你在一起的話題。”

    一個男人,不管他有多優秀,一旦動了真情,竟也幼稚退縮起來——我被他的誠實所感動,“撲哧”一聲笑將出來。

    他的臉驀地紅了起來,高大的身影突然手足無措,“我太著急將底牌全部兜清,逼得自己沒有轉圜餘地。”

    我知道他說的是翩翩介紹那迴事,也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打岔,“你的底牌早已兜清——學校裏誰不知道你是名人。”

    他微微一笑,似鬆一口氣,“上迴翩翩說我們有緣,沒想到我們自己相識,果真十分有緣。”

    他這“有緣”二字觸動了我的心思,我記起藍劍掩飾得體的笑容,驀地象冰川跌落的旅人,隻覺得險峻且不可迴頭,立即不悅且冷笑起來,“廈大能有多廣闊,又是一個係裏,早晚能夠遇得到。”

    “對了,那天你為何早早退席?”譚晉玄低頭看我。

    然而藍劍的影子已在我腦中盤桓往複,我頓時慌亂地語無倫次,舉止也幼稚生硬不少,似不諳世事的兒童,“導師找,沒辦法。”

    譚晉玄卻認為是為著自己的緣故,於是凝神望住我,“那天翩翩招唿我,我急急奔下樓來,佳人卻已芳蹤渺然。”

    最後一句話十分輕薄,若在往日我必定大怒,然而此情此景,我竟然有些感動,嘴上仍然奚落他,“可見你是個登徒子,任何女人都可被稱作‘佳人’——彼時你怕是連我麵長麵短都不甚清楚。”邊說邊憶起那天的情形,確實有個叫“茱蒂”的女人和他一道,於是越發的理直氣壯。

    他聽後微微一愣,既而低頭微笑,“有一事你可能不知,是我央翩翩介紹的——那天在池塘邊偶遇,你心事重重的樣子,已經讓我深為注意……”他的聲音越來越溫柔,仿佛聽不真切,我隻覺麵頰火熱耳根滾燙——那天在池塘邊為我撿書的,正是他麽?

    他珍惜與我這獨處的機會,眼睛欣喜得發亮,好似池塘裏灩灩水光。最美麗的荷花迎風搖曳,上古人形容美男,說“六朗麵似桃花”,用在眼前這個人身上,也極為貼切。我能感覺到他的驚喜與熱烈,隨光影覆蓋了全身:軟的、亮的、閃動的,有那麽一瞬間,我幾乎以為我也可以隨著那光影起舞。

    但我喜歡的人,不是他!

    我的故事,定格在數年前那個微雨的黃昏,他早已來過,且過去久遠,你不可能還來得及。

    那個男孩子對我說“我認得你——”一語已成箴,我是癡心的蜘蛛,縱然譚晉玄是來搭救我的好心芝草,也還是沒用。我已輸了一局,這次,無論如何我要扳迴來!

    “湘裙——”譚晉玄緊張地看著我,我麵色忽陰忽晴,大約嚇著了他,“你身體不舒服麽?要不要休息一下?”

    “沒有,”我微微一笑,“謝謝你,我很好——”頓一下我又說,“譚學長要去英國了吧?想必需準備的大小事宜相當繁多,就不多占你的寶貴時間。”說完轉身便走,丟下他一個人,手足無措。

    譚晉玄,非是我不珍惜你——是我太珍惜,如同珍惜自己多年前同樣不被理解的苦心。

    但我們的相遇,本不應該,不知是誰安排了這一切?是上天麽?或者是上天之上,那上天的上天——那層層的因,層層的果。眾生都被更高一層的什麽蒙蔽著,忽而茫昧,忽而癡愚。

    譚晉玄,這次我是橫了心一搏,絕不能再放棄,絕不會再放棄,因而更不願將你牽扯在內!

    正在此時有人在背後輕輕一咳,“你步伐好快,差點跟丟了。”

    我嚇一跳,猛然迴頭,隻看見藍劍正遠遠地負手而立——酷熱已漸漸退去,尚未勾勒夜的清幽,而他的身影便在這明冥間流動,仿佛是夢囈的錯覺。

    “你為什麽總是神出鬼沒?”我麵上強裝不悅,但內心的狂喜如原上野火,刹時間吞噬了天地。

    “小姐,講話要有天理,”藍劍依舊笑得古井無瀾,甚或帶了幾分促狹,“我一早去女生宿舍找你,你室友告訴我你去了實驗室;我趕到實驗室,你同學說你去了會議廳;我又去了會議廳,正看見你和‘青年才俊’往出走,自是不敢驚動……”

    他一路跟著我?我心下略感得意,但最後一句又勾起我的怒氣,忿忿掃了他一眼——都是因為這個人,陷我於如此萬劫不複的境地,“我和他在一起原也不希奇,那天就是你大力盛讚我們‘很是有緣’!”

    藍劍的微笑始終淡定從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果然很是有緣!”

    “你——”我狠狠地看著他,如與帝釋對峙的阿修羅。如果目光能化作飛箭,想他此時已是碎屍萬段。

    藍劍卻含笑不語,仿佛成竹在胸的地藏王。

    夕陽照到我眼睛裏,我有淚光上湧——這樣一個男人,隻因我先中意於他,他就可以讓我無條件付出自尊,並且逆來順受、委曲求全,聽他百般奚落。

    不知是寒冷,還是潮熱,我突然顫抖起來,男人與女人,是世間最複雜詭異的一種關係,消魂蝕骨,不可理喻。

    許多的悲憤壓抑在心頭,我突然大笑起來,並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聲迴蕩在熙攘的街集,變成一段空洞渺茫的樂曲,淒慘地四下盤桓,“那我們豈非更有緣,總是能夠不期而遇……”

    “我們當然更有緣!”不待我說完,藍劍便悠然上前,那一步一步似踏出眾生之外,他語聲輕柔,他掌心溫暖,適時地補上一句,“總是能夠不期而遇。”

    我一愣,竟是忍俊不禁,一刹那所有的怨憤都化為烏有。仿佛被玉淨瓶中的楊柳仙露枝點化過,驀地在心底,浮起一句古詩的殘片:心悅君兮,君知不知?

    多年以後認真想來,其實藍劍並未真正承諾過我什麽——藍劍不是隨意承諾的人。但這個世界上,承諾的價值又有多大?連生命也其實沒什麽意義,痛苦永遠多過快樂,沉寂的生活又慘過痛苦,人靜下來便是統一的黑暗,我害怕黑暗,因為死亡也是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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