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舞會後我有一段時間沒和翩翩見麵,大四加進了實習,更是忙得焦頭爛額,巴不得晚上幹脆睡在圖書館,周末連家也顧不上迴。在這千忙萬忙中,一絲心念不及收斂,陡地一轉憶及那日的情景,一顆心竟綿軟如綢。

    眼前池塘灩灩,流轉反映著青草野花的華光,才叫我想起正身處在學校花園,漸漸定下心來。隻不知自己是怎麽了,麵燥耳熱,手中的參考資料也隨之落地。正要俯身去拾,已有人撿起並交到我手中,“同學,你的書!”我如被人撞破心事,驚惶道謝,顧不得看對方樣貌,匆匆離去。

    周四接到葉翩翩的電話,“湘裙,你最近在忙些什麽?大家都以為你失了蹤!”

    “真失蹤倒好了,”我拍一拍疲憊的麵頰,“天天都在查資料、做實驗、寫報告——連上吊的時間都擠不出來。”

    “你知道我昨天遇見了誰?”翩翩的聲音頗為興奮,她其實並沒有聽進我的話。

    我對這種三八新聞實在哭笑不得,“張曼玉?還是周潤發?”

    “去你的!”翩翩在電話那端嬌嗔地罵,“我遇到孟龍潭了。”

    “孟——”我的腦海裏如同開啟了“google”或者“yahoo”的網頁,迅速搜索相關詞條,但半晌竟也想不出這是何方神聖,隻得硬著頭皮追問,“孟什麽?”

    “啊?你竟然不記得了?他是我們的學長啊!當年最出名的校草呀!長得最象日本漫畫書裏的小男生!破格保送進美院的那個……”翩翩用了一連串的驚歎號才勾起了我些微點滴的迴憶。

    “所以——?”我並沒有提起興趣來應和她。

    “你還真是缺心少肺啊,”翩翩不滿地抱怨,“跟段木頭似的,不解風情!”

    “拜托小姐,我哪有你這麽悠閑?還記得前三年後五代的緋聞韻事。我現在忙得腳不沾地:教室、工廠、實驗室支得我團團轉,有時候嘴裏都塞不進飯粒……”排在後麵等電話的學生不耐煩地咳嗽了幾聲,我連忙長話短說,“翩翩,有什麽事你加緊說,我後麵還有人排隊等著用電話呢!”

    “討厭!”翩翩最無法麵對的就是這種毫無情調、瑣屑局促的現狀,遂用懶洋洋的語調結尾,“他呀,完全走了樣,年少時的靈秀氣消失殆盡——時間真可怕!”頓一頓她又說,“星期天過來吧,有個朋友訂婚,借我這裏舉辦舞會!”

    翩翩那裏舉辦著永恆的舞會,即使沒有生日或者訂婚,也會有其他別的名目——是在為“酒底笙歌”現身說法。

    放下電話的時候驚覺天色已變作紫紅,象一張巨網,繁華練麗地撒下來——那種光亮,瑰麗而不可告人。四周潛伏著未成型的黑暗,七裏香的香氣一下子濃烈起來,不想白日裏平凡普通的灌木,到晚上竟爆出那樣大蓬的熱情。

    我記不得孟龍潭,就象她記不清桑子明,我們每個人的宿命,這樣相近又毫不相幹。

    認真到了舞會那天,我卻又遲疑了——這樣緊迫的學業,去參加一個無關痛癢的舞會,實在是浪費。且從實驗室出來特別的累,於是找到借口蒙頭大睡,然而心裏無端地煩悶,翻來覆去掉轉方向,隻助了一身的汗。我突然坐起來,一把擲開將要生苔的被褥,拉開抽屜,生生吞進一顆安定,這才無端睡去,睡來睡去也不踏實,恍惚中驚見桑子明那純淨的微笑,想伸手觸及,他突然棄我而去,急切間我忘了矜持,忙去牽他的衣角,待他轉過身來我大吃一驚:這不是藍劍又是哪個?

    我整個人如同被夢魘籠罩,出不得聲喘不得氣,好容易從枕上躍起,以為已經月掛西山,但看看辰光,竟然連午後也沒過——真是天意難違——不,也許不是天意:我的意識圈不住我的心,我的邏輯管不住我的腳,也許下意識,我想遇到什麽人?

    匆匆洗了把臉,我揚起頭,看見鏡中的自己:臉頰不知被這春色、亦或反常的勞累,渲染成一朵嬌豔的海棠;眼睛美麗而饑渴,懷著不被人知也不可告人的目的——這樣子象極了一個人,我凝神細思,是誰呢?莫非是多年前,那個荒蕪的寺院裏,一尊名叫“阿修羅”的塑像——然而思緒一經滑過此,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

    我又去晚了——我是那種例牌遲到30分鍾的人,這樣的脾性大約隻好一輩子關在實驗室。但這是一個短暫的舞會,我到的時候已經曲終人散,隻剩下一堆狼籍的杯盤和不再鮮豔的玫瑰。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湘裙,我幾乎以為你不來了!”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伴著這聲音,隻覺得額上一涼一熱——是誰的唿吸,淡淡的拂過,像偶爾落下的芙蓉花絮,“為什麽你總是出現在曲終人散的時候……”他走到我身前,迎麵是一雙烏黑的瞳仁,溫潤如墨玉,含著輕輕淺淺的笑。

    我沒有轉開頭,因為隻在那一瞬間,我在那雙瞳仁裏發現了自己的臉孔。我第一次在別人眼中看見自己,故爾移不開視線。然他突然破顏微笑,那溫暖足可以催醒一園的牡丹,這才想到我們的距離已近無可近,心中一慌,理由更是可笑的搪塞,“我又不是舞會的主角,何須在意出場和退場的時刻?”

    他突然俯身,湊近我的耳根,低低說,“可我覺得,那種感覺更象‘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古龍水味道,混和著青草與池塘的第一陣微風,那屬於一切女孩憧憬的氣息。他的鼻息吹在我耳側溫潤酥癢,他的每一個字,都敲在我心上,而他離我,不過一衣之隔。

    “湘裙湘裙,你又遲到了!”翩翩一臉細碎的汗珠,不知從哪裏奔來,她的足下是一雙鵝黃色的軟緞芭蕾舞鞋,被潮濕的泥土汙卻了顏色,“你拖遝的個性真是一百年也變不了。”

    我隻得微笑敷衍,一轉眼已不見了藍劍的身影,我幾乎懷疑剛才發生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仲夏的午後,僻靜優雅的園內,最容易被心魔所魘。

    “湘裙,你清瘦不少,”翩翩熟絡地捏捏我的臉頰,“一雙眼睛都落摳了。”小徑上的鳳尾竹種得稠密,青色的石子路又才被噴泉的水珠濺濕,看上去十分陰涼,讓我沒聽清她最後一句,“不過,好象更美了。”

    “忙,沒有辦法。”我有些心虛地掙脫翩翩的手,取過一杯橘子汁掩飾不安。

    “慢慢就快同化成學習機器了。”翩翩不以為然,旋了個圈,那銀色絲織舞裙便如招搖的蝴蝶般灑了開來。

    我對著陽光晃看隻剩了個杯底的果汁,努力想迴複她的話語,無奈集中不起精神來,隻好求饒地笑笑——四周亭亭的鳳凰木挺拔壁立,雍懶的花香繚繞著果香,班駁留痕在過往的客人身上。

    “真是越扶越醉,”翩翩點點我的額頭,“湘裙的臉上永遠是渺茫的微笑,靈魂早已出竅至十萬八千裏——對了,”她想起什麽似的拍拍掌,無心繼續指點我,“你還沒正式見過藍劍吧,我來給你們引薦。”

    聽到這句話,我才猛地一震——原來藍劍的存在並不是幻覺,原來他確實到過我的身旁。

    “藍劍藍劍,”翩翩一手拖住我,一手拉住一個埃及豔後發式的女子,“看見藍劍了嗎?”

    “剛才還在這兒呢,”那女子也猶疑起來,“一晃眼就不見了,不然我幫你找找。”

    我覺得三個女子攜起手來浩浩蕩蕩尋找一個男人的陣容實在太恐怖,遂甩脫手躲在一旁。

    “翩翩的好處是:多麽幼稚的事經她一做都顯得鄭重其事、理直氣壯。”有人在我背後喟歎。

    我猛地轉過身去撫住心口,“你想嚇死我——為什麽總是這麽神出鬼沒?”

    “你嚇我一跳才真,”藍劍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和緩了他麵部冷硬的線條,“總是伶仃一個人——既然已到了熱鬧的人群,又偏偏一副孤芳自賞的模樣。”

    藍劍的話得罪了我,我飛快地抬起眼看他,“藍劍,你要小心,不要自以為什麽都了解!你懂得什麽?”

    “藍劍藍劍!”翩翩的聲音由遠及近,她的杏眼睜成很嫵媚的形狀,“到處找你,原來你在這裏!——咦?你們剛才一直在一起嗎?”

    翩翩一句無心的話好象揭穿了我什麽秘密,我的臉,立即熱辣辣地燙起來。

    翩翩繼續說,“你們互相介紹過了嗎?”

    搞得那麽正式和隆重,我不由躲閃地迴轉眼光。

    藍劍則微笑地看著翩翩,似在鼓勵她說下去。

    “這是晏湘裙,我最好的朋友,”翩翩托著我的手,仿佛在舉行舞會時的交接儀式,又轉向我,“藍劍,認識一下。”我原以為她要加一些後綴,比如“我男友”,“未婚夫”什麽的,可她什麽也沒說,倒讓我有些措手不及,象坐著過山車,猛烈下降時心憑空生墜了一下。

    “你好,湘裙,幸會!”藍劍十分配合地對我頷首,“果然是晏殊的後人?”他在這裏迴我一句。

    我哭笑不得,卻佩服他們的默契,這樣的遊戲,由藍劍如此端正的人做來更加煞有介事——難得翩翩如此熱絡地張羅舞會,偏有藍劍這麽擅解風情地捧場,按理說我應該高興,至少是羨慕翩翩:求仁得仁是謂幸福。但是我突然不自在了,硬著頭皮勉強敷衍道,“哪裏敢當晏殊?太自抬身價了!”

    “藍劍,湘裙可是我們學校的校花啊——你覺不覺得她生得很美?”翩翩做出一個稚氣的笑臉,但是眼睛裏卻沒半分笑意。

    “我倒覺得你們生得很象,不知道的人,可能會誤認為姐妹。”藍劍不動聲色地說。

    我不得不佩服藍劍的八麵玲瓏,卻無端的有些失落。

    “藍劍,晉玄到了嗎?”翩翩突然放下托我的手,嬌媚地搭在藍劍的肩上,那做派非常象《日出》裏的陳白露。

    “到了有一段時間,”藍劍禮貌地頷首,“茱蒂拉他去了露台。”

    “哎呀,你怎麽不看住他?”翩翩捏起拳頭,碎碎地捶了藍劍幾下,“我特意留著晉玄要與湘裙介紹,如今讓茱蒂攜了去,恐怕連骨頭也剩不下了!”

    翩翩一臉懊惱之色可愛在逼真異常,恰似《紅樓夢》裏失了金麒麟的怡紅公子;難得藍劍這樣好耐性地配合,隻是不能若湘雲那般乍驚則喜地出示寶物,“可是不是這個?”更不知道這“晉玄”是何人,出自翩翩口中更象一個玩偶,可以被人掖藏、丟棄甚至夾帶私逃;或者他當真更是一塊糖醋小排——我眼前幾乎能浮現出那個茱蒂津津有味咀嚼的模樣。

    “你不覺得他們很是有緣?”翩翩朝我黠了黠眼,藏了天大秘密般靠在藍劍身邊細細密密地笑。

    我一陣不悅,轉而凝視藍劍,不想他依舊不動聲色,“果然很是有緣!”

    我一震,一再再三地看進他眼睛裏去,那混合了魔幻與天使的眼睛,希圖看到哪怕隻是一點點的神色交變。

    但是沒有,他如此冷靜,靜如水、靜如冰、靜如封鎖多年的水晶,不容塵世牽扯,又象寺院正庭的井,任何東西投下去,都會滌蕩幹淨。

    我大怒,卻不知怒從何來,更不知怒向誰指——罷了罷了,我是無法仇視那與桑子明酷似的麵龐。

    《心經》又稱《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般若”為深徹了解諸法實相之智慧;“波羅密多”則是度煩惱苦厄,超脫世間有無生減;“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全譯為:得到薄伽梵的傳承,超出存有無常的心要。

    據說唐代聖僧玄奘法師就日日頌揚心經,以求降妖伏魔脫離苦厄——但我的魔,是心魔!

    我淒涼地一笑,站起身來轉身就走,“湘裙,你去哪裏?”翩翩猶自拉我的手,“舞會還沒有結束呢!”

    我一僵,生硬地撤迴,“唿機響了,怕是實驗室要我迴去,就不奉陪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跳舞的曼珠沙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郭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郭丹並收藏跳舞的曼珠沙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