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佇立在原處,許是竹葉太繁盛遮住天光的緣故,那上山時的陰冷感又自踵至頂地重新升上來,然風穿竹林,竹因風動,婆婆娑娑的葉影透過木窗投射在諸天神佛的麵上身上,無端讓人打個冷戰。

    然而忽地玩心頓起,想不如也測測看,誰知哪尊菩薩保佑著我呢——盡管我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並且從內心處也未真正相信過這一套。

    各羅漢金剛或坐或立,或坦肩或長袍,或持法器或抱一足,或垂目含笑或怒目虯髯,這陰冷的屋子,重重疊疊的泥塑木像,不知怎的卻給人似曾相識之感,仿佛什麽時候,幾世幾劫之前,我曾同這一切如此熟稔——那麽,我到底是一個忠誠的信徒,還是位列其中的一員?——然此念一生,心裏便覺痛苦萬分,好象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情,滾油潑在心上一般焦慮難安。我急忙邊穩思緒邊細數菩薩,籍以趕走剛才的心魔,但是數到第十七個時我吃了一驚,這尊塑像分明是個女身,但又不似平時看到的南海觀音、魚籃觀音或者送子觀音像,想較而下,她更象盛唐時代的貴妃:低首垂目,頭戴寶冠,手持極樂之花,端然安坐,雍容華貴。但是那櫻唇、明眸給悠久的歲月浸染過了,看不出任何的含情脈脈,隻覺一股穿越了千年的憂傷和淒冷,從渾圓暈黃的古木上一點點飛散出來。

    我急唿翩翩,“翩翩翩翩你快過來,這個雕像好生奇怪——”

    “湘裙你偏愛這樣一驚一乍地大唿小叫,”翩翩一壁抱怨一壁趕過來,“又發生了什麽大不了的事?莫非是外星人出現木乃伊複活?——害我連剛記好的數目字也搞亂了,等下還得重新來過……”但是她突然止住話語,嘖嘖稱奇地讚歎道,“好美麗的雕塑啊——我從來沒見過這麽精致的麵容——別是什麽戲裏麵的人物吧:九天玄女或著洛水之神?”

    “又胡唚!”我輕輕戳一下翩翩的額頭,“這是和尚廟,哪裏會供奉這些人物?不過,”我略一猶豫盯住翩翩的眼睛,“你以前果然沒見過她麽?可是看這木質,年代已經久遠,不象是剛剛搬過來安上的——況且也沒有這樣正好的位置……”

    遠遠的,隔院裏傳來和尚的誦經聲:“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但是這佛像塑得栩栩如生,腰肢細軟仿佛水蛇;“照見五蘊皆空……”昏黃的光線映過來,反射在細膩的手臂上,真覺得珠圓玉潤、柔若無骨;“受想行識亦複如是……”恍恍惚惚有幽雅奧妙的香氣,不知是這木頭還是那香膏,清淩淩地飄灑過來;“舍利子是諸法空相……”可是她是如此活靈活現,發散著動人心魄的美色與氣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這千古一現有如神筆馬良的手藝,換了誰,能不心生愛惜又恍若失神?

    翩翩後退了兩步,怕冷似地抱住雙臂強笑道,“湘裙拜托你,別用這種語氣和眼神與我對峙好麽?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塑像可能一直就有的,但是屋子裏這麽多佛像,我那時年紀又小,總不會逐個都記住吧?——也許這就是一尊菩薩也說不定……”

    我搖頭沉思道:“我哪有嚇唬你,你的膽子隻有芥子那麽大麽?——可是依我看這尊塑像雕的並不是菩薩,菩薩普渡眾生,心中自有大慈悲,怎會這般眉宇冷豔?這分明是——”

    “分明是什麽?答不上來了吧!”翩翩蹙起小鼻子輕哼一聲,“我看就是菩薩,不然立在這兒幹什麽?莫不是哪朝哪代哪個工匠思念天各一方的心上人,特特塑了她的像,擺在這裏以供日日憑吊……”

    我無奈地捏捏翩翩的下巴,“你還真是大不敬,不怕以後下拔舌地獄——就算心裏真這麽想也不必硬說出來吧,我不和你爭下去,扯扯就沒譜了——不如我們找個僧人來問問看,也省得這樣胡猜亂臆。”

    “這個主意當然好,可是這裏好象很荒涼,去哪裏找僧人呢?”翩翩犯難地四下逡巡,突然驚疑道,“咦——這不就是個師傅麽?剛才怎麽沒看見?”

    隨著翩翩的目光,我正看到進門處的香案,下方鋪著個破舊肮髒的蒲團,一位灰衣僧人斜盤在那裏打盹。他身量消瘦、須發斑白,竹葉縫裏露出的光線將他的睫毛尖漂成極淡的淡灰色,淡成空氣裏一縷微塵。我們剛才那麽激烈的辯論也沒有驚擾到他,他還在繼續自己那似有若無的清夢——灰色的外罩、灰色的胡須、灰色的麵色,幾乎和這恍惚的環境形成了極好的保護色,而他自己也和腳下那隻斜放的小木魚一樣,是這間陋廈裏的一件擺設。

    翩翩到底沉不住氣,趕過去問訊,“這位師傅,打擾一下,可否告訴我們這尊佛像的來曆——”

    這僧人並不答話,雙手合十,猶自昏昏欲睡的模樣。

    “這位師傅——”翩翩有點生氣,雙手攏成喇叭狀,大聲在他耳邊喊。

    我覺得翩翩這樣實在不禮貌,不由拉拉她的衣角。

    但是翩翩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竟上去搖晃這和尚,“這位師傅,這是個什麽塑像?”

    誰知那和尚頭也不抬,半晌才了無生趣地迴答道:“阿修羅!”

    “什麽修?又是什麽羅?那是什麽東西?該不會也是菩薩吧?”翩翩不耐煩起來。

    不想這怪和尚竟拊掌笑將起來,“小施主若是聽到‘修羅’二字,便也是一息靈性尚存——阿修羅果然不是菩薩,是‘天龍八部’之一……”

    翩翩插嘴道:“我知道‘天龍八部’——是金庸的武俠小說……”

    僧人不理會翩翩,自顧自說下去:“當日佛祖向諸菩薩比丘說法,有天龍八部前來參聽——《法華經-提婆達多品》:‘天龍八部、人與非人,皆遙見彼龍女成佛’……”

    翩翩又插嘴說:“‘非人’不是罵人的話麽?怎的出現在佛經裏?《世說新語》裏遲到的友人就罵過陳太丘:‘非人哉!與人期行,相委而去’……”

    但是僧人並未被她打斷,“‘非人’是指形貌似人而實際非人的眾生,‘天龍八部’都是‘非人’,一曰天、二曰龍、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羅迦,是八種神道怪物。這阿修羅十分特別:男醜女美、性情執拗、處事剛烈,卻擁有極大的權柄和能力,凡不蒙他喜悅,必然遭殃!阿修羅又嗜鬥,每有惡戰,總是打得天翻地覆,所以我們稱大戰場為修羅場。修羅道也是六道輪迴之一:此翻無端正,又翻無酒,或雲非天。因遍采名花,醞於大海,欲成香醪;但以魚龍業力,其味不變,故雲無酒;因多嗔多忌,雖有天福,而無天德,故名非天;約‘類受’言:此道眾生,分別攝屬天、人、畜、鬼四道,故楞嚴經雲:三界中有四種修羅,若於鬼道,以護法力,乘通入空,此從卵生,鬼趣所攝;若於天中,降德貶墜,其所卜居,鄰於日月,此從胎生,人趣所攝;有阿修羅王,執持世界,力洞無畏,能與梵王及天帝釋、四天爭權,此阿修羅,因變化有,天趣所攝;別有一分下劣修羅,生大海心,沉水穴口,旦遊虛空,暮歸水宿,此阿修羅,因濕氣有,畜生攝屬。既是分屬四道,身形壽享等,亦隨其類,多有不同。總由因中,雖行五常,卻懷忌慢之心,所謂行下品十善,而感此道身。約‘苦厄’言:各隨其類,受苦不同。即以天趣修羅而言,除一般苦外,又因常好與帝釋鬥,或斷肢節,或破其身,或複致死;若傷心斷節,續還如故;若斷其首,即便殞沒。其他三趣修羅,其苦更多……”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還有這種神靈?”

    但是翩翩不耐煩起來,“不聽不明白,越聽越糊塗——師傅,誰有閑功夫等你講完這掉書袋的長篇大論?總之一句話,我們選的這座佛像是不是不大吉利?”

    又有點惋惜地歎道:“其實湘裙,我剛才想說,這個佛像從某個角度上看,和你有點相似呢——可惜了,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的雕塑。”但葉翩翩是何等樂觀的人,神秘地湊近我耳邊,低聲說,“湘裙,我們再去數就是,何必被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和尚唬住?”

    待要撤步,突地看見了香案上的簽筒,又孩童一般地笑了起來,“湘裙湘裙,這個可比數佛像好玩多了——我們來擲擲看,看能擲出什麽來?”

    我拗不過她,隻得勉強道:“你先來,我跟著做一遍就是。”

    “先來就先來!”翩翩有意賣弄身手,玩篩子一樣將簽筒左搖右擺上下翻舉,舞出一條龍的架勢,我幾疑那簽筒要脫她手而飛,但到底穩住了——她向我調皮地眨眨眼睛,我正好氣又好笑地待說什麽,卻就此從筒中掉出一根簽來。

    翩翩忙忙撿起來,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又噘嘴擲給我,“這是什麽嘛?好奇怪的簽子——人家別處的都有‘上平’、‘中吉’、‘下下’之類的寫法,為什麽這個上麵就簡簡單單一句話,根本看不出所以然來!”

    我接過竹簽,對著曖昧的微光看過去,隻見上麵用蠅頭小楷工整地寫著兩行詩,有道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不由暗暗一驚,然翩翩還在催促,“湘裙你文采好,想必明白這講的是什麽——”

    我一時間想不到更好的措辭,隻得老老實實地翩翩解釋:“這是唐代著名‘女冠子’魚玄機的詩句呢——魚玄機名幼薇,長安人,少年喪父,師從溫庭筠,十三歲曾詠過一首很有名的《江邊柳》:根老藏魚窟,枝底係客舟。初為補闕李億妾,以李妻裴氏不能容,出家於鹹宜觀。因與侍婢綠翹爭風吃醋而失手殺死綠翹,後被京兆尹處死,死時候僅二十四歲——而處死她的,就是曾經被她拒絕過的男人……”

    翩翩吃了一驚,杏目圓睜地看我半晌,“為什麽今天的手氣格外不好——這個故事太讓人齒冷了:錯過了最合適的男人(隻是讓他當老師罷了),又被一個平庸男人的大妻所驅逐(想過一點安穩苟且的生活都不可以),做道士也不安分,與侍婢爭寵(女人何苦這樣自貶身份),因為嫉妒錯手殺人,卻被曾經因羞生恨的男人送上了斷頭台……每個女人聽到這種故事心都會死掉一半——仿佛稍不留意那就是自己的前塵後事,一不小心就會失足掉落進去……”稍頓一下她又道,“湘裙,你說,這可就是老師傅所說的‘修羅道’?”

    我偷眼瞥向怪和尚,他依然在那裏盤坐打盹,似乎一切和他無關的模樣,於是輕輕問翩翩,“你剛才求的是什麽?”

    翩翩臉上倏地飛紅一片,好久才要說不說地喃喃道:“是愛情——”又怕我誤解似的解釋道,“現在不就流行占卜這個麽?——誰想竟抽出這種簽子來,晦氣死了!”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怪道你那麽生氣,好了好了,我也抽一支看看,就問占前程吧——其實翩翩,這種東西不過是個玩物,當不得真的,抽好抽壞又有什麽關係?”

    簽筒太重,我懶得去擲,隨意從筒裏抽取了一支,那上麵也是兩句古詩,卻寫道: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翩翩將臉頭湊過來,幾乎和我臉貼臉,“這又是什麽?”

    我沉吟了很久,“這個是唐代大詩人李賀的詩,祭奠南朝名妓女蘇小小的,據說她貌絕青樓、才空士類,時人莫不驚豔,因偶感風寒而逝,死時不過十九歲,她有一首很有名的詩: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但是這個簽和她有關,想來也不是什麽富貴吉祥話,不如我們問問師傅怎麽解……”

    然那老和尚沉思冥想,魂魄飛於須彌山忉利天之上,似周遭四物皆是空芒一片——“喂,師傅,”翩翩喚他,見他不動,遂上前推他,竹簽幾乎遞到了他的鼻子端,“師傅,請為我們解簽——”

    那怪僧人被打擾,竟老大不悅,一把拂開翩翩的手,喝道:“南閻浮提,五濁惡道,舉止動念,無非是罪,還有什麽好解的?人生本是動如狡兔,靜如處子,分道揚鑣,斷愛棄欲,若要相見,須問參商——你們這兩個丫頭,隻管纏住老衲做什麽?”

    說話間這兩隻簽子被登然打落在地——翩翩哪裏受過這個待遇,一麵和我俯身去撿,一麵已經怒斥了起來,“你個老和尚,好沒禮貌,尊你年紀大,你倒越發不堪了——留下你的姓名,看我不告訴你們主持——你知道我是誰麽?”

    可是再抬眼,那和尚已不見了蹤影,就如同他突然出現那般神鬼不覺,我和翩翩麵麵相覷了半天方道:“剛才明明在這裏的——”又覺太詭異,急忙玩笑著補了一句,“這老和尚的身手可真稱得上‘動如脫兔’——”說出來已然不好笑,又倉皇打了尾子,“估計是被你葉家的氣焰嚇著了——”

    不想翩翩竟突然暴怒:“湘裙你少說兩句會死啊!”

    我覺得被冒犯,又很為自己的失言慚愧,於是緘口不言。

    然而鬱鬱竹林,朗朗晴空,我竟聽到剛才那老和尚漸遠漸去的聲音,“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做者是……”想喚翩翩一同聽,轉念一想又覺多餘,隻得默默和翩翩走出殿門。

    迴去的時候我們走了偏門,這一帶頗為古舊,也沒經過好好的修繕,僧俗雜處、田市不分,草畦隴頭,竟還開著幾間小店,賣些藤具、神器、茶葉和小食之類,有間鐵皮搭就的書報亭,立在當中,不倫不類。我們肚子餓了,在一處油膩粗陋的小攤處要了油炸扁食和沙茶土筍凍,配隻芝麻光餅,不知其味地匆匆咬幾口了事。

    我掏出潔淨的餐巾紙,遞給翩翩,她倒是一個恍怔,突然認真道,“湘裙,我到底覺得那個阿修羅的佛像很象你——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也有人說我們長得象,可惜,我始終沒有你好看!”

    我低頭不作聲,翩翩也再無多話,就這樣默默下了山。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聽見晚鍾遙響,知道僧侶們正在開始朝晚功課,不由迴首望去——那蒼綠的山林中掩映著高高的紅色院牆,被天幕五色的雲霞蒸蔚渲染,倒又有幾分氣勢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裏盡是白天經曆的種種。眼見無法入眠,我索性坐起身倚靠在床頭,專心思索起來。路上遇見的那個美貌婦人最是奇怪,我們彼此的眼神分明發生過某些微妙的交流,可是一旦試圖加以追索便又墮入迷茫之中。我又想起大光華寺,那位老僧,卦簽,還有奇異的阿修羅佛像,還有翩翩……不知為何,想起阿修羅和翩翩,我忍不住心裏一個激靈。

    翩翩說我的模樣似阿修羅,而她又長得有些像我……兩個不經事的女孩子之間到底是怎樣一種情誼呢?我還記得白日裏為她的美貌而心神微懾的那一刹那——在那片刻間,我對她的欣賞竟然帶著許多的心疼與憐惜——我在一個身世背景遠遠優越於我的女孩子身上看見了我自己的影子,我為此怦然心動。可我又在這個與我一樣嬌豔明慧的女孩子身上感受著令我難以釋懷的現實差距——而我們,偏偏又是那樣的親密無間!

    一旦,若我們都如阿修羅般執拗、剛烈、善妒,那又如何?我們如此不同,我們可以永遠這般在嬉鬧中化解爭執與分歧麽?我們如此依戀對方,一旦紛爭,我們會否非傷害而不能分開?兩個聰明、驕傲而敏感的女孩子,不是阿修羅又是什麽呢——彼此喜歡與怨恨的距離不過是在一線之間……

    那個晚上,我其實對自己的這些想法感到有點奇怪,而且在感情上並不願意去確證它們,因為覺得這些想法既不透徹,也嫌武斷。我隻當這些念頭是與翩翩在一起的感受在白天的經曆之後變得更為清晰些罷了。

    然而不幸的是,我與翩翩後來的相處,一再證明了我那個晚上的想法並不過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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