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權有勢有人抬,

    丟了權力人走開。

    虛情假意人常有,

    人間恩怨誰來裁。

    一

    自從葉世興無罪釋放,曾慧文政策落實歸來,加上朱局長來廠檢查工作臨走時和周文通廠長的個別談話提出的:一是要安全生產,說他在位的這些年事故不斷,如:汽機油箱著火引起管道保溫燃燒,導致臨時端山牆起火;火車掛掉卸煤溝螺旋給煤機,影響進煤,接著值班電工在主控室走錯間隔,造成人身傷亡;二呢,有個別幹部在擴建工程中搞不正之風,明目張膽地吃迴扣搞腐敗,還有人貪汙盜竊和搞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敗壞道德,影響極壞;第三就是認真落實黨的政策,拿掉文革中的三種人,糾正冤假錯案。就拿葉世興來說,既然無罪,直到現在為啥公職還不恢複,沒有工資人家靠啥生活。住的地方又如何呢,一個惡婦人天天向他門前潑水,都快成養魚池了,你們就不下去看看,這不是太官僚主義了嘛。這一席話說得廠長周文通心神不安,大汗淋漓,使他內疚得都無地自容了。也說得他心服口服,這都是他在位時,受過“四人幫”的影響,工作沒有做好,留下不少遺憾,就拿曾慧文的蒙冤,葉世興的受辱,鬧得人家妻離子散,顛沛流離,一折騰就是十多年,十幾年啦,人生幾度秋涼,又有幾個十多年呢。而且造成事業無成,一切都別別地耽誤了,難道跟他就沒有關係,起碼是他聽信讒言,點過頭,揮過手,下過令,以言代法做過錯誤的決定啊。這都是由於自己的經曆決定了作為。文革前他是廠長,文革中被三結合當了革命委員會主任,文革後呢還是廠長。時間的積累便是資力,經常開會、出差、外事交往當然就是閱曆了。自己覺得這就是資本,身邊從來沒有公開的反對者,也無人監督,自認為一貫正確,所以常常個人說了算。就這樣在這個單位他高高在上,一幹就是幾十年。生平隻說別人短,從不知道自己有多長,差不多一生都在做官,一帆風順不倒翁式的官場生涯,他又如何去體驗處於逆境弱勢之人的悲苦呢。根據這些年來自己的作為與不作為比較,不但局長有看法,就是他自己也意識到了。既然如此,為啥自己不找個台階下來讓有作為的年輕人上去呢,再說自己已經到歲數了。他把這個想法提出來,想不到局長並沒有挽留就同意了,說,周文通同誌,你忠心耿耿為國家操勞了大半生,該下馬休息了,迴家享享清福吧。又對他說,在新領導班子未調整之前、他的工作移交給閻文泊同誌,華方亮一職暫時由趙傑擔任,局長還征求他的意見,新領導一把手推薦誰為好,他未置可否隻是微微一笑,就這樣他退下來了。

    人間歲月如流,不知不覺已三秋,歲月不饒人他老了,再說這個官也當夠了,現在撒手權力也感到心安理得,可是一退下來,他的家就安靜了,許多常客,熟人不登門,一張張恭維的笑臉和求助的苦臉不見了。這才體會到人世滄桑和世態的炎涼,按老百姓的大實話說,這就叫人走茶涼了。

    離開了官場,也就離開了權勢、名利、是非,使他變成了地地道道的凡夫俗子,過著一種平靜無擾的清閑生活,成了閑看青山、大地、浮雲、星月,與世無爭的人,才感到自己也是老百姓了。才體驗到職工的喜、怒、哀、樂,了解到底層的疾苦和需求,可是相知恨晚了。

    今晚的夜靜得出奇,他站在生活區前麵那片茂密林帶的蘭水河邊,聽著夜鳥的鳴叫、秋蟲的低吟,好像在唱著一首秋天的歌。同時也隔河相望沿河兩邊的燈火映在水中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燈影,真有銀河落九天之感。那都是電廠的生活區,隨著夜的深入燈一顆一顆地熄了,大概是忙了一天的職工們都休息了,隻有前麵蘭水河水在潺潺不息地東流,發出微微的汩汩之聲,再和對麵發電廠那些動力設備的轟鳴聲一配搭,到成了奏不完的小夜曲了。他又低下頭來,隻聽得一陣沙沙聲響,側耳聽來原來是風吹樹枝引起了落葉的飄零,這才感到有些涼意了。他把衣服整了整,扣了幾顆扣子就想往家走,誰知剛抬腿走了幾步,突然感到兩個膝關節又疼痛起來了。唉唉,雲煙過眼盡,更覺歲月老,一頭白發,滿臉皺紋、步履也蹣跚起來了,使他不得不在林間的一塊石板上坐下來,雙手扶著膝蓋輕輕地揉著,思緒萬千,一次難忘的車禍又浮現在前,不但在他肉體上留了傷痛,而且在他心靈中也留下永遠難以忘懷的記憶。

    那是幾年前深冬陰沉的一個晚上,他在省電力局開完會乘自己的專車迴廠,車在107國道上由於道路結冰、加上司機又喝了酒,酒後開車就沒有把握,突然前麵一輛小貨車超速開來,為了躲車,司機忙打方向盤,由於路麵局部結冰很滑,旁邊又有一個陡坡,車子一偏就翻到溝裏了,司機被擠在駕駛室,而他卻被車的慣性甩了出來,肇事司機開車逃逸,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誰來管他呢。他隻有孤獨地躺在土溝裏呻吟。這時他才想起了親人,想起了朋友,同時也想起了他提拔起來的那些幹部。天已近午夜了,又狂風四起,刮起塵土,刮起殘枝敗葉,打在他的臉上感到很疼,就更增加了夜晚的恐怖氣氛。此時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鳴,孤立無援,隻有等待死亡的到來。就在這萬般無奈時,葉世興坐著設計院的小臥車正好經過此地,發現一輛銀灰色小轎車翻在路邊溝裏。他忙讓司機停車,自己拿著手電下車查看,隻見司機滿臉是血被擠在駕駛室裏,已經奄奄一息了。他又聽到坡下有呻吟之聲,忙走過去,發現溝裏也躺著一個人。他吃力把傷者扶起來用手電一照,不覺大吃一驚,這不是周文通廠長嗎。

    “周廠長,你這是怎麽搞的呀,”世興忙招唿司機:“小王,快幫我一把,”兩人把周廠長攙扶到自己的小臥車上。廠長像見了親人一樣,有氣無力地問道:“葉子你好,怎麽這麽巧遇到你了。”“我也是去省裏辦事迴家,”世興忙說:“真是巧了。”

    “你去省裏幹啥?”廠長又問道:“是不是擴建工程的事兒。”說完閉上了雙眼。

    “我已經不在廠裏幹了,還管什麽擴建呢,”世興說:“我這是給人家打工。”

    廠長無力地睜開雙眼又吃驚地問道:“你,你打啥工啊?”

    “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兒,我不是被廠開除公職了嘛,”世興迴答著:“不打工怎麽生活。”

    “啊啊,”廠長聽了心頭一震,閉上了眼睛,內疚地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兩個眼角不住地流出淚來。

    世興見狀忙說:“廠長,不用急,你在車裏好好躺著,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不會有危險的。”接著世興又打電話報警,等警車開來搶救出司機,一起送二0三醫院了。世興又通知了廠裏,又開車把廠長的家屬接來醫院看望……

    那一夜他是死裏逃生,要不是葉世興他可能早就拜拜不在人世間了,世興啊,是我過去聽信讒言整過他呀,讓他受屈這麽多年,人家為啥不計個人恩怨還救了自己,說明了人家胸懷寬廣,是個好人。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應當湧泉相報,可我是病好打醫生—恩將仇報了。為啥葉子的公職問題還在相互推諉,得不到恢複,自己就不能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呢,想來還不是覺得自己是一個堂堂的廠長,不經調查、研究就隨隨便便的抓人啦,開除啦,要不是個人成見,那就水平太低,說穿了還是自己的虛榮心太重,臉麵在作怪啊。他又從石板上站起來,抬頭望天,隻見一輪明月在雲中穿行,那光一會兒淡,一會兒明,把大地弄得模模糊糊了。四野一片哇聲,不時傳來林中鳥鳴,它們好象在私語,在爭論,在訴說,一切都顯得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唉,他發出一聲歎息,其實在生活中有些人和事不也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嘛。在位時,他是全廠矚目的人物,走到哪兒哪兒都有一些熟悉的、半熟悉的,甚至弄不清對方尊姓大名的人,向他點頭哈腰、注目致敬,他心裏明白,有朝一日他不在其位了,誰也不會向他阿諛奉承,他們不是尊重他周文通,而是畏懼他手上的權力,誰都知道有權就有一切了。不用說別的,有權時,他的家事從沒有讓他和他的家人操心過,糧油菜有人給他買,液化氣有人給他灌。特別是籌建指揮部主任穆木,在他衣服兜裏就經常裝著一個小本本兒,裏麵記著龐大的關係網絡,特別是廠長,書記和他用得著的領導的生活檔案和家事錄。可是這一退下來不用說辦事兒,就是平時連照麵都不打了,原來是個虛情假意的勢利之徒。最使他寒心的還是剛退不久發生的一件事情:那是他由北京看病迴來,下火車天已經晚了,公共汽車已停運,出租車也沒有了,他對陪護的家人說快給籌建處小車司機打個電話,讓他們開車來接。司機接電話後忙請示主任穆木,穆木一聽,甩著鳥臉生氣地說,這個老家夥都不在位了,還擺什麽譜。他跟司機說,小車另有任務,讓他打“的” 迴來。對方說出租車沒有了,穆木冷笑了一聲說,那就讓他在車站呆一宿,等天亮坐公共汽車迴來吧。聽了這些話他鼻子都氣歪了,這個平時甜言蜜語,鼓舌如簧的人,原來是個勢利之徒。他把腳一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沒有權一切都沒有了。唉,海水易量,人心難測呀,小人,小人哪,這才叫人走茶涼了。這時才想起別人對他的忠告:廠長,你提拔了他將來會落個東郭先生的下場,是啊,現在想起來真是應了,應了。不過他又來迴思量,調整自己的心態,現在自己是普通人,就是群眾啊,何必自己拔高呢。他又從青石板上站起,拖著隱隱發酸,發沉的腿,步履蹣跚地低著頭走到廠前區的主道上來了。嘴裏還哼著京劇楊五郎出家的戲文“痛恨奸臣才出家,五台廟內削了發,不願在朝陪枉駕,脫去蟒袍換袈裟,哐—扯—哐”突然眼前一黑,一頭碰到一個肉鼓囊囊的東西上,隻聽得一個火暴暴的聲音吼道: “你那眼睛長到屁股上去了,這麽寬的道、偏要往人家身上撞!”

    周文通抬起頭來仔細一瞧,原來罵他的也是剛剛退休的原廠辦室主任李有才。

    “唉喲喲,你不是有才嘛,”周文通有些生氣地說:“你看我是誰,我的李大主任,噢,是看我不是廠長了才發這麽大的火呀。”

    李有才忙退了一步也仔細一瞧,才哈哈地笑了起來:“對不起呀老廠長,我還以為又是哪個愣頭青呢,亮堂堂的路燈硬往身上撞,誰知是您老人家呢,”又忙問道:“十一點都過了,你一個人還轉悠個啥?”

    “你呢,”

    “我是上床早了想事兒睡不著,”李有才說:“不過已經習慣晚睡了。”

    “想啥呢?”廠長又問道。

    “嗨,其實我都退了還想啥,”李有才邊說邊答:“大事讓你們頭頭去想,我隻不過是圍著你們屁股後頭轉罷了。”

    “我都退下來了,還圍著我轉個啥,”周文通頂了他一句:“我看你是昏頭昏腦了。”

    “我說的是過去,”李有才把頭甩了甩,好像在清醒自己的頭腦,說:“說實話,現在有些事兒我就看不慣,為啥有些單位把頭頭的工資和工人拉得那麽大呢,一個年終獎下來就是幾萬,幾十萬,產值是廣大工人幹出來的,他們為啥要多得。”

    周文通看了他一眼,雖然他有相同的感覺,但卻口是心非地說:“有啥看不慣的,這不是吃大鍋飯的時候了,誰讓你沒有趕上好的時候,所以我說,你就躺在扁擔上睡大覺—朝寬處想吧。”

    “是是,”李有才又反問道:“那你呢?”

    “我,”周文通哈哈一笑“早想開了,退休在家從勞動中爭健康,由知足裏尋快樂。這就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嘛。”

    “不謀其政,”李有才用手指點了點說:“就沒有人理你了啊,你提拔的那個老鄉穆木呢,早把忘到九州外國去了。”

    “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快別提他了,人應有自知之明,頭上沒有頭銜,人家理你幹啥,”周文通拍了一下李有才肩頭說:“說實在的呀老李、做了平頭百姓、迴過頭來才旁觀者清,過去在位時總有那麽一些人,圍在屁股後頭轉,吹牛拍馬,阿諛奉承,群眾看不慣啊,不但敗壞了社會風氣,也汙染了人的靈魂,這種醜惡現象不清除怎麽行呢。”

    一串鈴聲和一陣腳步聲響打斷了兩人的說話,一看,原來幹道上人流滾滾起來,這是電廠職工上下夜班的時間到了,兩人一抬頭,月亮已經西沉,又相互看了一眼,同時“啊”了一聲,說,太晚了,太晚了,明天見,就各自分手迴家了。

    二

    廠長周文通退休了,說句良心話,他和一般退休職工相比,退休後的失落感太多了,就跟李有才說他的那樣,主要是無人理睬,感到空落。不過也換來比一般退休職工優厚得多的待遇、也夠意思應該知足了。隻是門庭冷落,應酬少,打擾少,老伴的煩心也少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比在位時悠閑多了。每天早上到附近的早市上去轉轉,也幫老伴買點蔬菜,副食水果什麽的,早飯後又到老幹部活動室下下棋,玩玩兒麻將,晚上到蘭水河邊林帶散步,星期日就騎一輛小三輪車到市裏蘭水河濱河公園那一大片林子中的貓市,狗市和鳥市玩兒。為了打發退休生活還特地養了一支會叫的畫眉,那支十分乖巧的鳥兒,似乎也通人性,一見著他就亮開嗓子給唱悠揚婉轉的歌,太招他喜歡了,使他十分開心,好象找到了新的夥伴和依托。

    這一天,他又帶著愛鳥騎車到鳥市去了,剛到林子邊兒就聽到李有才在叫他:“老周,你來了,”都成了退休人,頭上也沒了官帽,所以就改口叫老周而不叫廠長了。

    老周呢,心態已經平衡,所以也毫不在意,隨和而又高興地答道:“哎,來了來了,我以為早呢,誰知你比我更早,”

    李有才又問道:“把你那寶貝鳥兒帶來了嗎?”

    “帶來了,帶來了”老周答應著,卻又聽到有人說:“帶來了,帶來了。”

    老周一瞧,原來是李有才那支鷯哥在籠子裏說,“廠長你來了,廠長你早。”老周笑了,說:“這個小東西,你主人都不叫我廠長,你還這樣叫,真是個馬屁精,”說完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鳥市林密人也多,他們把鳥籠一排排地掛在樹枝上,或放在草坪中,有畫眉、百靈、八哥,鸚鵡……等等。鳥兒們都受過主人們的調教,一到這兒就都爭先恐後地展示自己的歌喉叫個不停。你就聽吧,有的如流鶯啼轉,有的如燕子呢喃,有的學人口舌,有的又如喜鵲噪枝,相互爭鳴,十分嘹亮,一到這裏就如進了百鳥林中,高興得把一切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老周把自己的畫眉也往樹枝一掛,給它喂了幾隻小蟲子,嘴裏打著口哨“吱吱吱……”地叫了幾聲,隻見那畫眉撲打一陣翅膀,又用嘴梳理了幾下羽毛,就開始發出唧唧噥噥低沉的聲音,接著慢慢地把音調提高。這時老周給水杯裏添了一些水,鳥兒也喝了幾口水,他又觀察林中其它的鳥鳴。就在此時他突然聽到自己的畫眉站在杆上抖動著翅膀放開歌喉唱了起來,它時而抵緩,時而高吭,低緩時如幽泉鳴咽,如泣如訴,高吭時如飛流直下長落九天,又如吹奏一支橫笛,聲音清亮地在林中縈繞迴旋,在這半裏多長的林中誰的畫眉也比不上他的畫眉叫得那樣動人。那聲音淒婉、蕩人心魄、催人淚下,像在傾訴人間悲歌和兒女戀情,把別的鳥聲都壓下去了。眾人們都圍了過來,望著那一展歌喉的小精靈無不點頭讚歎,拍手叫絕。真是一鳥入林,百鳥壓音。這時林中的百鳥都不叫了,隻有這支畫眉還在引頸高歌。似乎把人都唱得神魂顛倒、飄飄欲仙了。這就是閑人們的樂趣和享受,比在音樂廳聽交響曲舒服多了,同時也是老周的驕傲和自豪,甚至是他生活的依托了。退休了,不就圖個快樂延年,益壽麽。今天天氣顯得十分晴和,上午十點來鍾,閑人們更感快樂,縷縷陽光從蔬林往下篩落,灑下無數的光點,有的落在人的身上,有的落到畫眉的籠上,人們定睛觀看都舍不得離去了。突然那畫眉停止了叫聲,站在籠內杆上眼一閉,頭一低,雙翅一撲騰就從站杆兒上摔跌下來了。眾人一陣驚唿,都湧了前去,隻見畫眉硬嘴角黃肉邊滲出一股血來,已經奄奄一息把眼睛閉上了。老周忙把鳥籠從樹枝上取下來心疼地說:“唱了一個上午、它累了,累了。”他打開門兒把鳥兒拿出來托在手心叫著、摩著,鳥兒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好像是睡去了。李有才忙走過來,看著鳥兒雙目緊閉,同時也看了一眼周文通,隻見他臉色青紫,嘴角在微微抽搐,可能是年老了,感情脆弱,同時淚腺也鬆馳了吧,兩眼不禁潸潸淚下,一支發抖的手托著畫眉,另一支手彎著腰緊緊地捂住胃部、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看來廠長一退下來成了老百姓,也有了平常人的心,為了一支鳥兒如此傷情。李有才過來忙扶著他說:“廠長,你是胃病又犯了,”他把畫眉接過來,然後把外衣脫下把鳥兒放入籠中蓋上,一起放在廠長的三輪車上說:“要不要給廠裏打個電話,讓他們派一輛車來接。”

    “不,不要打電話,退休就不要擺譜了,我能騎車,”周廠長搖著手說:“老毛病,過一會兒就好了。”

    三

    周文通艱難地騎車迴了家,可心情一直不悅,心愛的鳥兒死了,與此同時他也病了,一病就起不了床。家人把他送到醫院,經檢查是胃癌,已經是晚期了。家人沒有讓他知道,說是動動手術就好了,可是醫生考慮到病人體質虛弱還是讓他慢慢靜養一段時間再說。又是一個月,誰知昨日病情突然惡化,看樣子不久於人世了。病床的四周站滿了人,有他的子女,老伴親朋和友好。子女和老伴都低著頭,雙眼噙著淚花,帶著即將告別親人的悲切之情發出一片哭聲。周文通麵色如紙,似乎停止了唿吸,但他身子還是暖暖的,心髒也在微弱地跳動,嘴唇和手指在微微地動顫,一雙眼睛死死地盯在天棚上,似乎還有一樁心事未了不能瞑目,不願離去,久久地停留在陰陽界上。醫生忙進行輸氧搶救,病房內出現暫時的靜寂,哭泣的親人們眼睜睜地望著病人,仿佛剛剛睡去,誰也不願去打擾他的安寧。漸漸地病人的臉上泛起迴光反照的紅光,胸部在微微地起伏、接著嘴唇動了幾下,是想喝水還是想說什麽,但什麽也沒有說出來,隻是眼角流著淚,象有什麽心事表達不出來,使他感到很累了。老伴和子女們都含著淚水看著他,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他沒有說,是在想事兒。就在前一時刻的迷離之際,他感到眼前模模糊糊地有很多人在晃動,但他一個都不認識,又無力地閉上眼睛,隻覺很累,也很熱,好像汗水把內衣都濕透了,想說話也說不出來。就在這時突然眼前有一束激烈的光,順著一條寬闊深邃的隧道朝他射來,那光雪亮雪亮,一點兒也不刺眼,而且顯得十分柔和。從光線中好像有一雙巨手把他托起,接著眼前出現一尊潔白如玉的高大神像,和顏悅色地對他說:“周文通,這些年來你做了一些好事,但也有不少遺憾,那就是善惡不分,真偽不辯,做了一些錯事,所以你還有一些債務未了,”

    “什麽債務啊?”,天神說:“那曾慧文的冤,葉世興的屈你就忘了麽,你暫時還不要來,先迴去吧,把債務了結後再來,善哉善哉,”說著輕輕地拍了他一巴掌,把手一鬆,他隻覺得被一片浮雲托起,時浮時沉,飄離不定,眼前也忽暗忽明,耳邊有陣陣風聲順著隧道輕飄飄地落下塵埃,這時才聽到一片哭聲。他似乎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夢醒之時他微微把眼睜開、無力地說:“我剛從遠方迴來,你們在哭啥呢,”

    聽到微弱的聲音,大家來到病人跟前,隻見他嘴唇在動,老伴把耳朵貼在他的嘴邊,隻聽得他說:“給我拿張紙和筆來。”

    老伴忙讓兒子拿過紙筆,但他無力接,隻是望著兒子流露出期盼的目光,兒子又把耳朵貼在父親的嘴邊兒,隻聽到他氣息微弱地說:“天神說我還有一樁債務未了,讓我迴來,”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手微微地動了幾下,“這,這事兒我,我想了很久,一直掛在心上,我怎麽能違背天神的意誌呢,”

    兒子問道:“爸,什麽事兒你就說吧,”

    周文通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寫…你寫…就是曾慧文的冤,雖然已經平反,但我有過錯,可葉世興的受屈,我更有責任,是我聽信了賀奇、穆木和華方亮他們的讒言,冤枉了好人,讓葉世興背著黑鍋,雖然無罪釋放,可是直到如今還未恢複公職。人家找過我呀,可我未辦。他救過我的命,他是一個好人。不但才華過人,而且胸懷寬廣,工作成績突出,業績也很多。你一定要把我的話轉告廠裏,轉告朱局長,要把世興請迴來,如果能讓他當廠裏一把手那是最好不過了”。說完他好像完成了一個重要任務歇了下來,又微微地閉上了眼睛。

    鳥之將死,其聲亦哀,人之將死,其言亦善。他的生命結束了,依附生命的一切,包括理想追求,成敗榮辱也都了結,靈魂欠下的債務也已還清。他告別世人無遺憾地走了,留下給後人的是無盡的思念。人們來和他道別,看著遺容,沒有寒暄,在靈前三鞠躬和他安靜的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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