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邪大半個身子都被勾連著倒在血泊裏,他的右腿被打中了,火辣辣的疼痛炙烤著他的神經,也讓他清醒地意識到了一點:他還沒死。

    他沒死,可他周圍,那些勾著他倒下去的青年們都不再動了,這些人前幾分鍾還跟他一起唱過歌,他隱約覺得自己的命是這些人換迴來的,所以隻有他活著。

    周圍的槍擊聲還在繼續,跟炮火聲交織一處。他半倚著身子,良久才聽見身旁的低唿:“吳邪、吳邪……”

    他不能動,趴在地上晃了晃神,認出這是解雨臣的聲音。

    “你他娘的還活著嗎?”解雨臣又問道。

    “我沒死。”

    對方舒了口氣,不久,語氣又緊起來:“結巴子被打中了!”

    “什麽?”他吃力地扭過頭,“他怎麽樣?我們把他抬出去!”

    “肚子上挨了一槍……估計還能撐一會兒。不行的,這裏都是槍子兒,你冒一下頭試試看……”話音剛落,一溜子彈就從他們的身旁穿梭而過,在地上濺起一排塵土。

    吳邪反射性地縮了一下身子,又道:“你他娘不是說後山的牆被你們做過手腳嗎?真的能推倒?”

    “可以試試看,但我們得先到那裏去……”解雨臣吐了一口唾沫,“這群混蛋,他們在牢房裏放火了!那裏還有同誌沒出來!”

    他一說完,西北牢房裏傳來一溜子彈聲,這迴爆出來的血腥味比先前還要大得多。

    “媽了個巴子的,他們急了,在裏麵拿槍掃射……畜生!”吳邪狠狠地罵道。

    由於缺乏光源,整個校場內隻能看得見子彈的火花和揚起來的煙塵,後者和夜色一並擋住了他們的眼睛,連月光都是黯淡的。解雨臣擰緊了眉頭,轉身朝身後問道:“還有人嗎?還有誰活著?”

    有些沒死的人微微動了動身子。

    “好得很,我們到後山去,傷輕的扶傷重的……吳邪!吳邪!”

    “有。”吳邪咬牙挪過身子,他的大腿疼得要命,試了好幾次也沒爬起來,最後他感到自己胳臂一暖,有個身軀從他肩側晃過去,顫了顫,居然把他背了起來。

    他在戰場上不是沒被人背過,但這迴他在那人肩膀上呆了片刻,老覺得哪裏不對,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沒趴好,挪了半刻鍾,底下那人偏過頭說道:“你要是再亂動我可就把你扔下去了。”

    那是霍秀秀,吳邪趴在她的背上

    ,感到她的身軀纖瘦得要命,鼻子驟然一酸:“你別,你放老子下去,老子不要你背——啊!”

    他話還沒講完,大腿被拍了兩下,痛得他冷汗都下來了。

    “別瞎打岔,快走!”解雨臣走在他們身側,吳邪看見解子揚正趴在他的背上,兩眼閉得緊緊的。

    “他行不行?”吳邪問。

    解雨臣歎了口氣,避開了他的話,隻是搖頭。

    經曆過剛才的一頓掃射,他們互相數了數,隻剩下九個人了,另外的則還躺在校場中央的血泊中。他們匍匐著朝後山爬去,每個人的心中都裝著巨大的悲哀和痛苦。

    “解子揚,你不能死。”霍秀秀背著吳邪,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卻不忘分出神來囑咐別人。“你不能死,你的命是我們救出來的。”

    她走了兩步,兩腿顫得不像話。吳邪趴在她背上,鼻頭發酸,拍了拍她:“秀秀姑娘,你讓我下來吧,你怎麽能背我呢?”

    “到地兒了姑奶奶自然放你下來,急什麽?”霍秀秀啐了一口。

    九個人挪到了後山的新牆處。解雨臣卷起袖子,對其他人說:“這牆被做過手腳,你們都是知道的,現在大家一起使力,把它推掉,推倒了我們就能到新中國去了!”

    他的話裏刻意咬重了“新中國”三個字,許是被這三個字感染了,剛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們紛紛擦了把臉,扶住牆壁開始往外推。

    他們感覺得到,自己離那個目標已經很近了,越是近,就越是專注,以致於忘記了身後會出現的情況。

    誰也想不到,唯一注意到了那些情況的是根本使不上力氣的人。

    陳皮的槍“哢噠”一聲上了膛,緩緩地朝牆根底下的人舉起來。這一刻,解子揚的眼睛終於睜開了,他下意識地朝外邊看,感覺那裏的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槍口緩緩地伸出,瞄準,接下來是扳機。

    他腦子一熱,身軀自動地朝牆底下的人貼了過去。

    “砰!”

    搶響驚動了推牆的所有人,他們的目光在接觸到解子揚的時候都停滯住了。霍秀秀呆了片刻,倏然尖叫起來。她從來沒這麽叫過,聲音聽起來又淒厲又悲涼。

    解子揚半副身子靠在她身上,被打出洞的胸膛上滿溢著血。他的眼睛還沒有闔上,髒兮兮的寸頭緊挨著她蒼白的脖頸,嘴唇半張,不曉得是在講什麽遺言。

    “解子揚!”吳邪厲聲叫道,

    順手抄起一塊石頭,朝陳皮砸了過去。他手一揮出去,隻聽解雨臣咬牙大叫道:“倒了!”

    “轟隆”一聲,隨著牆體的傾塌,方才伏在牆上的幾個人都栽了下去。

    後山牆底下連著一條山澗,這些人一個個地滾進了澗水裏,順著水流從後山滾落,須臾不見了。

    吳邪沒有被帶下去,他正和解子揚躺在一起,胸膛正中被陳皮的槍新開了一個洞。炮火聲和子彈聲一股一股地被氣流壓進他的耳內,他又聽見了風的聲音和水的聲音,夾雜在那些聲音裏的,是代表某個意義的呐喊。

    這幾聲呐喊讓他稍稍振作了一些,開始思考要怎麽再站起來,可他的大腿也中了槍,他還要怎麽樣才能再站起來呢?他的身子斜躺在地上,左耳朵緊貼著大地,聽見很多的腳步聲,火光透過黑暗映在他的眼瞼深處,那發亮的紅色也一動一動的,恍然間好像讓他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然而,就算是這般嘈雜的環境下,他還是聽見了熟悉的說話聲,斷斷續續的。

    “張……沒想……還……”

    這是陳皮的聲音,他確定了。

    另一個人的聲音則很低,他怎麽也聽不清楚。

    “你……居……”

    對話聲悉悉簇簇了一陣,緊接著是刺耳的“砰”。

    又是一次槍響。他已經厭倦了聽這種聲音,索性閉上眼睛等死。等了良久,他等來了一隻手,這隻手戴著皮質手套,慢慢地拂過他的眉間,將他打了褶的眉頭都撫平。他一度想要開口問對方是誰,漸漸冰冷的身軀卻沒讓他做得成。

    “你起來。”那個人說。

    他依然闔著眼睛,感覺胸腔裏的血在和生命一起流逝。

    對方“嘖”了一聲,很快地,他靠上了一副身軀,柔柔軟軟的像女人一樣。他心裏不禁窘了一下:該不會又是霍秀秀吧?

    再讓他被女人背一次,他可受不了。

    “秀秀?”他趴在那人的背上,虛著嗓音問。

    對方沒說話,把他往背上托了托。不久以後,他感覺有一根手指按在自己後腦的某一處上,那手指稍稍用力,他也就那麽暈了過去。

    “後來,我們在山腳下發現了吳邪,傷口已經被處理過了,算是撿了一條命。那以後,我們迴白雲洞的舊址,發現了陳皮的屍體,其餘的什麽都沒有。我進白雲洞的時候,那裏麵關著好幾百位同誌,但最後活著離開那裏

    的,隻有二十四個人。我後來想過,如果沒有那段插曲,可能我們全都會死掉,但張起靈的下落如何,後來也沒有人知道,大部分人猜測他已經隨國軍撤到對岸去了。”

    霍秀秀同我講著這段經曆,手指不斷相互絞纏著。

    “我最忘不了的還是解子揚,我們老笑話他是結巴子,從沒想過他就是這樣死的——為了我而死的,我始終覺得很愧疚。他死前唱過的歌,我還給我兒子唱過……”

    講到這裏,她輕聲哼起來:

    “我願拋棄了財產,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著那粉紅的笑臉,和那美麗金邊的衣裳……”

    她隻哼了幾句,垂下頭捂住了臉。

    解子揚的屍首後來也在白雲洞舊址內被找到,在大火裏被燒死或被射死的青年們,也都被找到了,隻有張起靈等人,完全不知去向。

    吳邪是在病床上醒來的,他在床上呆了半晌,猛地抓住一個護士問道:“同誌,你知道張起靈在哪裏麽?”

    這當然是沒有答案的。吳邪和解雨臣等人後來都找過他,找了幾年,終於是找不到。

    張起靈消失了,不論過往他和吳邪有過怎麽樣的糾葛,如今都落下了帷幕;而對吳邪來說,那隻曾經撫平過他眉頭,把他負起來的雙手,到底是不是屬於張起靈的——也永遠不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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