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緩慢地開動,雨聲隔著車窗在車廂內四處迸濺。

    “給毛長官的賀禮送過去了嗎?”

    “送了。”

    “嗯。”陳皮點點頭,右手伸到衣領口整合了一番。他年紀不輕了,一點點風和一點點雨都足以侵害他的健康,哪怕他是軍統最優秀的特務之一也不例外。

    “南京那邊還有什麽說的?”他咳嗽了幾聲,又問。

    “暫時還沒有。”開車的人微微偏過頭,接道。

    “那——”陳皮扭過頭,對著靠坐在另一邊的張起靈道:“還要麻煩張團座再賦閑一陣了。”

    張起靈隻是垂著雙眼,看起來像在出神。自打他剛剛跟著陳皮從審訊室出來起,他就一直是這副模樣了。雖說他平時似乎也這樣,然而在陳皮眼裏,則是截然不同。

    現在的張起靈,渾身都是破綻。

    車子拐過一處路燈,夜色將臨,燈光穿過雨幕和玻璃,斜照在張起靈的臉上,慘白色。他好像真的已經晃神了,而且晃得非常久。

    “張團座?”陳皮又問了一聲。

    這碼對方才稍稍偏過頭,“嗯”了一句。

    就在一瞬間,陳皮捕捉到了他眸子裏的一股情緒,似憤怒也似失落。

    如此赤裸的感情流露,陳皮已經很多年不曾從他的身上看到了。抗戰時他曾當過一段時間張起靈的長官,他對此人的最初印象,不過是滇西南邊境線上一抹軍綠色的身影,作息規律,作戰敏捷,作風嚴謹,簡單如同符號。不過,一旦離開戰場,張起靈就會變得懶洋洋的,看上去並不關心外界的消息,也從來不參與什麽討論,這讓他看起來很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除此以外,對於陳皮作為長官而提出的那些問題,他隻是盡可能點到為止,從不多說一句話。平時與其他人交談,聲調也盡可能地壓得很低。

    陳皮太了解年輕人的習性了,要一顆年輕的心不那麽輕易地熱血沸騰,這並不簡單,他從黃埔軍校政治部那裏學來的經驗也不過是皮毛而已。在寫給上司的信函中,他想了很久,朝他的上司推薦了這個青年人。

    他在寫給上司的信裏說:

    “我在戰場上目睹很多人,原本脾氣非常好,態度也很溫柔,可打了沒幾個月的仗,人就變了,變得粗暴、容易發火,探討作戰方針的時候也容易跟上司抬杠,我看張起靈就沒有這種毛病。我還聽說,他來雲南之前已經當了一年多

    的兵了,在長沙立下過軍功。在長沙,我們打得很慘烈,那些戰時的經曆,現在聽他們經曆過的人講起來,還覺得非常難過。有過這樣慘烈的經驗,即使是翩翩君子也很難不粗暴吧?可是張起靈卻沒有那樣,這樣的人了不起。據我目前的觀察,這個人的身上,要麽是懷抱著很大的信念,有著可以犧牲一切的覺悟;要麽就是懷有樸素的感情和意識,即使在亂世中也保持著端正的君子之風,再不然,就是兩者都是。很多人都在被戰爭改變,他卻想要去改變戰爭,或者起碼不被戰爭改變。我不知道他出身如何,但我在黃埔前五期的名單上見過他,教育出了這樣的人,是我們黃埔的驕傲。”

    在陳皮寫出這封信的同一年,張起靈的連隊在雲南全軍盡墨。

    調令傳到張起靈的那裏時,他還坐在營地燒焦的土地邊上發呆。麵對陳皮遞過來的調令,幾乎動也不動,望過去的眼神卻叫陳皮深刻至今。

    喊了好幾聲,見對方還是沒有反應,陳皮隻好把調令磕在他的桌上。

    營地上冒著煙,下著雨。張起靈就在那雨裏坐了一整夜。

    要一個人閉幾個小時的嘴,不難;閉幾年甚至十幾年、幾十年的嘴,這就完全不一樣了。不會開口的人未必不會撕咬,沉默也可以成為一麵飄搖的戰旗。

    猛虎在野,要如何任用,陳皮的經驗早已足夠;用之還是拂之,他推薦也好,打壓也罷,不過是輔助的效果,說到底還是憑當事人自己的表現來決定。

    他看著張起靈倚在車窗邊上的側臉想,個中道理,張起靈不可能不清楚。明明是如此敏感的時期,這個本該前途無量的人,到底是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他也聽說過吳邪和張起靈過往的軼事,倘若張起靈要報恩,那麽做到這一步也早該夠數了。

    他雖然痛恨這些行為,但也不免非常好奇。尤其是,當他那一天親眼目睹了無比動容又竭力保持緘默的張起靈以後。

    “到了。”

    副官剛講完,他們的車外迎上來一位開門的人。

    “陳處長,張團座,請吧。”來者坐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聞言,陳皮頷首,欠身的同時理了理軍帽。

    猛虎在哪裏都好,隻要於黨國有益,他陳皮甚至可以不計前嫌;反之,他也不在乎是不是要髒自己的手。蕭何成得了韓信也敗得了韓信,他陳皮亦如是。

    “你醒啦?”

    吳邪虛弱地睜開眼,看見解雨

    臣在一如既往地弄他的衣角。他昏迷了一天多,嗓子幹得冒煙,啞聲道:

    “你怎麽老跟自己的衣服過不去?”

    解雨臣悶聲笑道:“我都說了,我們的自由就在這些線上。”

    他頭暈,聽了半句就不聽了,撇首繼續養神。

    “話說,你手指都被人剁了,那張起靈就沒什麽表示?嘖嘖,你這動員得不行啊。”

    “……誰……他娘的要動員他了。”他的話讓吳邪感到心煩。

    “那就奇怪了,你又不想策反他,他也不想策反你,那你們是怎麽聊到一起去的?”

    吳邪啟眼望了望他。

    “患難之交,相濡以沫,不圖來日,如是而已。”他啞聲道。

    解雨臣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扭迴頭道:

    “你要保護好自己。”

    那個幾年前還能騎在白馬上跟他策馬揚鞭的吳邪,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張團座好酒量。”

    眼見對方喝下了第七杯,眾人不禁誇讚起來。

    張起靈放下杯子,對湊過來的其它杯子擺了擺手。如果他不想喝,那麽恐怕誰敬酒都沒用。

    推開那些酒杯,他一個人朝庭院走去。雨還沒有停,頃刻間把他的頭頂和肩頭都染得濕漉漉的。月色昭然,照見天底下唯一一個他,還有唯一一個他的影子。

    “奇怪,今天他們怎麽都不來了,往常時不時都能見到——”

    聽了這話,霍秀秀冷笑著打斷道:“不來不是很好。”

    “我聽說,”女牢裏另一個女孩插嘴,“他們長官開了個宴會,這會兒準是都去了。”

    “不對不對,隻有陳皮那個老杆子去了,還帶了張起靈。”

    “張起靈?那個團長張起靈?謔……沒想到他是這種人。”

    “我還聽說,夾斷吳邪手指的那種剪子是他發明的,哼……”

    女牢裏霎時間彌漫開一股嘲弄的氣氛。斜對麵的牢房內,吳邪半倚在牆邊上,眼眸低垂。

    “……他那種人,不可能的,處理日奸是軍統的事情,跟他這種在前線的有個屁關係,這話準是誰編來誆人的,我可沒聽說他從前跟軍統有什麽瓜葛。”解雨臣也聽到了那邊的動靜,低眉朝吳邪笑道。

    解子揚看了吳邪半晌,挪到牢房邊上大聲拍著柵欄說:

    “你、

    你們,小、小聲、聲點,這、這……這裏、裏還、還、還有、有人沒、沒醒、醒呢。”

    他一喊,女孩子們很快就安靜了。

    過了十幾分鍾,一個女孩子又歎出氣來,口音很重地說道:“秀秀姐姐,我好久都沒聽儂唱過歌了,儂唱幾句吧。”

    “那哪成,還有人睡著呢。”霍秀秀低聲接道。

    “那儂唱低一點嘛。”

    這迴解子揚又瞟了解雨臣一眼,再度拍起柵欄說:

    “哎、哎哎,歌、歌、歌……可、可以……”

    “儂這個人,組撒都要討個便宜,冊那,儂抓要個能哦。”從女牢裏冒出一張臉對他笑罵道。

    “嘿,關、關你,你個、個丫頭片、片子啥、啥事兒。”

    “別這樣講吧,難聽的。”霍秀秀的聲音及時把兩人扯住了。

    雨下了一小會兒,隨著夜的漸深,開始變大了。張起靈抄著口袋,緩緩踱到池塘的邊上,看見月亮和他自己的臉一並在水麵上破碎。

    於是他蹲下來。酒氣已經上了他的臉,春天的風和雨比他自己冷,吹在臉上涼絲絲的。

    他蹲了片刻,伸手撩起水拍在臉上,刹那間又想起在審訊室裏見到的一切來。他身子於焉打了一個冷顫,差點歪進池塘裏去。

    過了很久,他的心也沒平靜下來,跳得幾乎按耐不住。他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感到自己的頭在酒精的作用下發出一跳一跳的陣痛。半晌,他終於受不了了,低吼一聲,把頭埋進雙手之間。

    這下,他不光是身軀在抖,連手也在發抖了。

    “那我唱了啊,你們看著點——看著點外頭……”

    “秀秀姐,你就放心吧。”

    滿牢房內的女孩子刹那裏都仰起頭來,把霍秀秀圍在中間。

    張起靈捂著腦袋,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站起來。酒氣上腦,他渾身都不太舒服,拖曳著步子走路,渾身都濕透了。他的眼前也模糊地晃動著,燈光、觥籌交錯的聲音、人影,男的女的,統統融化成一片漆黑的、燒焦的疆場。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還在雲南的雨夜裏。

    霍秀秀挺了挺胸,嗓子幹啞了太久,連唱出的音符都不那麽準:

    “……豈有這樣的人我不愛他,豈有這樣的人我不愛他……”

    “他是個血性男兒不要家,但是我——愛——他!”

    “他是個真情漢子從不玩虛假,這才使得人牽掛。”

    “就說他是個窮人也罷,有錢豈買得真情無價。”

    “就說他是個犯人也罷,是為什麽他才去背犯人枷?”

    “他是這樣愛得真、愛得深、愛得大。”

    “他愛一切可愛的人、可愛的東西、可愛的花。”

    “他和祖國的命運不分家,他和祖國的命運不——分——家!”

    “他愛朝陽、愛夜月、愛冰天雪地、愛春花。”

    “更愛黑龍江上天邊一抹紅霞。”

    “我愛他那一份傻,我愛他跨著如飛的白馬。”

    “越過高山越過水,闖入森林闖入青紗。”

    “咬定仇人不放他。”

    那是怎樣的一種歌聲呢?女同誌們都聽得入神,男同誌們也聽得入神,吳邪看得見,連一貫在自作主張的解雨臣都停下來了。

    可那歌聲明明是沙啞的,並不甜潤,也不嘹亮,更談不上吸引人。

    庭院裏,張起靈走了幾步,扶住一棵樹。從樹冠裏望出去,他看見那輪明月,隔著雨幕依舊皎潔。

    “如果吳邪是我,會怎麽做呢?”他的腦子裏猛然浮現出這個疑問。緊接著他幹嘔一聲,彎下腰去,扶著樹吐了起來,心如刀絞。

    牢房內,女聲唱到了結尾:

    “我但願和他是一對,但願他是我的情人,我愛他。”

    “我——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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