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何時,一個人遇見另一個人,都不會隻是為了讓彼此的日子混雜一處。

    再度醒來時,天色已經亮開了。他撐起身子,感覺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痛的。熹微的光自高窗外射下來,並不那麽溫暖地安撫著他、安撫著他這裏的一切。他是在別人睡過的稻草上醒來的,而那人恐怕已經不在了,隻剩下血跡還在。

    他疲憊著眼睛望向四周:淩亂得讓人找不出一絲希望的情景。牢檻的東西兩邊,除了他之外,還橫躺著兩個人,兩個青年人,都沒有醒來,臉上的傷痕青腫著,麵目甚是狼狽。可誰又能說他自己不是那樣呢?

    他吸了一口氣,慢慢地挪著身子,由原處坐起來,盡量不讓布滿鞭痕的背部碰到牆壁上,但這個動作無疑又讓他消耗了大量的體力。實際上,不論他現在要怎麽坐,他都不能得到真正的休憩,他的背,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早已被打爛了,連背部的襯衫也都破得一幹二淨;他的手臂則因為被捆時間太久而磨出了一大片青傷紫腫。

    肉體上的折磨,是這裏的每個人都在時常經受的;而也有不那麽時常經受的,譬如門外的偶然一瞥。

    他半眯著眼睛,迴憶起了幾天前的事情,那時他正在被送往這裏的路上。

    “你聽說了吧?”

    把他押上車的人一覺醒來,眼神惺忪地朝對麵的同袍問道。

    “什麽?”

    那人“嘿嘿”一笑,笑容裏帶著不明的意味,伸出食指對他點了點。

    對方立刻了然,神色也一樣曖昧起來:“他的調令應該早就到了吧,今天指不定就能見到,陳長官還特地叮囑過了,不要打草驚蛇,耐心點。”

    “嘿嘿,就你還耐心?你想想昨兒個你,你那個樣兒……”坐他旁邊的人也低著嗓子笑起來,右手往外送出食指和中指,二指一開,“急不急?”

    “嗨,我那不是煙杆子不等人麽……”

    車廂裏的幾個人短促地笑起來,笑得不長,臉上即刻又繃了迴去。他們平日裏的營生決定了他們絕不是那種善於嬉笑打鬧的人,再說了,也沒有那麽多可以讓人開懷的事情。

    他的手被捆著,丟在車廂的最裏邊。押他上來的人不講話了,坐了一會兒,扭頭看著他道:“你——叫、叫吳邪,是吧?哎,說實話,張起靈的大名我們幾個早就是如雷貫耳了的,要不是陳長官的命令,咱們哥兒幾個還真的不敢動你,但我們也不想太為難你,你就行行好,

    當成全哥兒幾個,到裏頭聽點話服點軟,就什麽事情都沒了,中國人何苦為難中國人。”

    他一席話卻叫吳邪有點啞口無言。默然了半晌,他倚在邊上,委頓地一笑:“你多言了——這到底是誰為難誰呢?”

    他的心憋得難過極了,扭頭朝車廂外看,眼見一輛奔馳車開了過去。吳邪本來隻是靠在那裏發呆,奔馳車快要溜過去了,他才猛然察覺到裏頭坐的是何人。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渾身的肌肉都縮了起來,喉頭發緊,猝然間幾乎要喊出一個名字。

    “張——”

    “他,”把他押上來的人突兀地一笑,勾著食指朝前,很冷酷地敲了敲車廂壁,冰冷的鐵皮發出響動,“自身難保。”

    “你最好考慮清楚了,當心別讓他死得更快。”那人陰險地笑道,“陳長官有的是辦法料理他。”

    吳邪擰緊眉頭,下唇咬得出血。

    張起靈為什麽會被調往這裏來,他也不清楚。印象裏,對方跟軍統很顯然是沒什麽幹係的。

    此刻,吳邪把腦袋(他隻能用這個姿勢休息了)側枕在磚牆邊上,想道,他自己是無路可退了。張起靈那樣的人,也會有危險麽?

    想到這裏,他闔上眼睛,感覺自己的左胸膛裏,心髒在突突地跳動著。今天早晨被壓到審訊室以前,他曾經見過張起靈,很勉強的見法。他瞧見張起靈在兩三個人的跟隨下往軍統的辦公處去了,他隻能這麽看著,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押送他過來的那人講過的話,他還記得很清楚。

    張起靈已經被盯上了,他要盡最大的努力不叫對方發現自己,更不能讓別人發覺他們之間有什麽關係。最好的,就是當什麽也沒有。

    這真是戲劇化的一幕。張起靈恰好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的腦袋上剛破了兩道口子,深倒是不深,就是血流得多,一腦袋都是,再加上他的臉頰因為饑餓和青紫而浮腫得厲害,對方居然根本沒有認出他來,而是像原先那樣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了。

    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如今他稍微有暇自問:遺憾?感慨?還是不甘?又或者這些都是。然而倘若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仍然會那麽做。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一定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再往後,他說不定就會在張起靈的眼皮底下,在對方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悄然離世。

    並不是怕死,也未必是要貪戀生命,僅僅是想起了這些事而已,他就感到十

    分悲哀,誠然,這些事,這些遺憾,感慨,這些他受過的傷害,這間他待過的牢房,這片他嗅到的、來自山城的潮濕氣味,所有的一切,都正好代表著張起靈一個人。

    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吳邪歎了口氣,很輕很輕,他一歎氣,喉嚨深處冒出來一股血腥味,漚得他難過得要命。

    “喂——”

    一道女聲從他斜對麵的牢房裏傳出來,緊接著,他的背後、牢房間的走道內,響起一陣軍靴踢踏地麵的腳步聲。

    “幹什麽?怎麽又是你?”

    “你管是誰呢——把這個給那個牢房裏的,去。”

    “你——”

    那個特務瞪大眼睛,不知是喜是怒地望著跟前的女子。女子也一樣,叉腰看向他,舉著字條的手上籠著玉釧子。

    隔著牢門,空氣裏靜默了良久,牢房裏陡然傳出一陣哄笑聲,於吳邪聽起來,尖尖細細的,似乎都是女孩子們的聲音。

    這裏也是關了女犯人的,不過她們跟自己都沒有什麽關係。吳邪咳了兩聲,饑餓、缺水和傷口讓他發起燒來了,他幾乎動不了,隻好挨在牆邊恢複體力。

    這迴他沒能挨多久,背後“砰砰砰”傳來敲門的聲音。

    “起來!”

    吳邪闔著眼睛,聽出來了,這是今天早上才把他架到審訊室去的人。

    “哼。”他心說,甭管來的是誰,他這迴都必須得休息一下。

    “這、這位小兄弟已、已經睡、睡著了,您有、有何、何貴幹?”坐在西邊的青年發話了,他平日裏總是大著舌頭,吳邪聽得出他的語調。

    “嗬,解子揚,你行啊,剛吃了多少下?這就醒了?看來是打得不夠。”

    “你他、他娘的少、少給、給老子屁、屁話,手、手上是、是什麽?”

    站在牢房門口的那人冷冷地“哼”了一聲,像嫌棄似的把紙團丟到他腿上。

    看著對方離去的背影,解子揚扯動腰身(他的肩背早就被打爛了,比吳邪腫得更高)往外頭惡狠狠地“呸”了一聲。

    “王、王八羔子,狗、狗眼看、看人低……”

    他罵完,才把紙團拾迴來,還沒打開,就聽見西北邊的牢房裏有個高亮的女聲喊道:“結巴子!你自個兒別打開!”

    “嘁,小、小丫、丫頭片、片子,誰、誰稀罕看、看你、你的情、情書……”

    那女聲頓了頓,複道:“別瞎說!把東西給他!”

    解子揚也煩了,仰頭結巴著道:“你、你甭、甭急啊!人、人正、正……”他一麵“正”,一邊挪到東邊的牆根底下去看吳邪。

    吳邪的臉上,血漬都幹透了,麵龐五官一律瞧不清楚,乍看起來跟他自個兒也沒什麽兩樣。解子揚一邊看,心裏直嘀咕,那霍秀秀被捕前曾經是十裏洋場最有名的歌女,怎麽還能看得上這小子?他打量了吳邪良久,才想起還有正事來,琢磨著對方這麽久都沒醒,莫不是死了?拿手背過去一靠:好,還沒死。

    他想下手把對方搖醒,考慮了半天都想不出怎麽搖比較好,吳邪身上瞧著沒比他好到哪兒去,肩膀上的皮肉早就綻得發紫了,躊躇良久,他蹲下來晃了晃吳邪的手。

    這裏的人大多都睡不死,不然就是被折磨得昏迷過去,吳邪屬於後一種。他晃了二十幾下,吳邪才算醒過來,迷糊地見到是個熟麵孔,問道:“還要審嗎?”

    “不是。”解子揚說著,把紙團塞到吳邪手裏,“你、你看、看吧,人、人家給、給你的……”

    吳邪垂下腦袋,看見手裏多了一團髒兮兮的紙,看起來是從報紙邊上撕下來的。他把紙團展開,上麵畫了一個人,人瘦瘦高高的,五官都很愁苦。

    這幅畫的底下配了一行字:“像不像你?”

    他盯著這張紙條發了會兒呆,就聽見解子揚在一旁喃喃地道:“喲,還、還真、真不、不是情、情書……”

    他話音方落,先前的女聲又響起來:“結巴子,你是不是偷看了?”

    “你、你恁小、小心眼兒……”解子揚接道,說完扭頭朝著吳邪,又晃晃他的手,“同、同誌,你、你別誤、誤會,她、她那意、意思是,你、你這樣,是、是不是,不、不太、太好……你、你得、得振作呀……有……有、有那、那什麽……什麽……信、信念……”他好不容易講完,又重複了一次:“信念!”

    信念?吳邪看了他一眼,又迴頭瞥了一眼窗外。高窗以外,隻有灰白色的天際。

    “信念?”他看著字條,低語道。

    “信念……能放我出去嗎?”

    “能讓你自由。”他對麵的人悠然醒了,道。吳邪認得他:解雨臣,四四年和自己在晉西北打過照麵,那會兒他差點把對方認成女的。

    “自由?自由……”他吸了口氣,“真的……有自由嗎?”

    驀地,他想起自己在山坡上與張起靈講過的那些話。

    “當你相信的時候,它就在你的心中。”解雨臣說著,咧嘴朝他笑笑。他傷得也不輕(他們之中沒有傷得輕的),右臂折著,被他自己撕開衣襟捆好了吊在脖頸裏,吳邪記得,解子揚一開始還打趣他,講他捆得跟綁豬蹄一樣。

    “這……”吳邪失笑道,“太唯心了……”

    “簡而言之,是要有信念。”

    解雨臣瞧著高窗外說道。

    吳邪揚起頭,看見他帶著血的側臉,不禁茫然:“到底什麽才是信念?”

    對方搖搖頭,笑道:“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我隻知道,我們每個人的信念,可能都是不一樣的。”

    “但是,它一定可以,讓你頂住所有的痛苦和猶豫,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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